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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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乔枫走的那天,我和“老夫子”摸黑回校,两人都直接钻进教室去掌灯看书,没再睡觉。第二天,“老夫子”却不早起了。伤兵吹完了起床号,我起床漱洗完毕,他仍懒懒地躺着。我是主张生活节奏像钟表一样有规律的,去教室自习时就想:这个身体虚弱多病的老实人,思想上有了寄托,大胆安心,松了劲儿了!万一乔枫的事办不成呢?天下事骑马找马是上策,就怕挑担子脱了一头又抹了一头,到那时后悔也就晚了。我决定早饭后找机会把心里想的跟方道渊说一说,鼓励他继续努力抓紧复习功课。

    我和“老夫子”拿了碗筷到饭厅里去的时候,两大木桶稀得可怜的薄粥已经冒着热气,由伙夫抬出来放在院子里了。每桌八个人,桌上放一碟数得清数的盐水煮豌豆。时间一到,训育主任冯胖子板着脸巡视一番,高叫一声:“开动!”大家就抢着去盛粥。接着,只听到一片“呼噜噜”的喝粥声。煮粥用的是陈米,有的米粒已经发黑霉烂,里边砂石、泥土、稗子、谷粒、鼠屎、头发,应有尽有。煮成粥,大家叫它“八宝粥”,煮成饭,就叫它“什锦饭”。我和“老夫子”方道渊吃烫粥都吃不快,每天早饭只能吃个半饱,大汗淋漓,上唇的皮常常烫破,两人半饥不饱地草草吃完早饭洗了碗,就像每天一样,匆匆拿英文课本去教室后边的田埂上晨读。

    我和乔枫、方道渊三个,都是浙江人,都是十九岁。人与人相交,贵在知心。三人性格完全不一样,却特别要好。除了同乡同年龄,除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主要原因就在于能诚恳相处,谈知心话。

    乔枫是个热情、纯真、活泼聪明的人。他父亲,在重庆大通银行做中级职员,带乔枫到了四川,把他的娘和一个妹妹丢在沦陷了的浙江杭州。到重庆后,乔枫的父亲找了位“抗战夫人”,并且给乔枫生了个小弟弟。乔枫本来在重庆沙坪坝上南开中学。南开中学可不是一般穷流亡学生能去上的。乔枫初中在那儿毕业,说明他那时的家庭条件是挺不错的。可是,随着老子对他的逐渐冷淡,他上完初中就离开重庆“淘汰”到这所国立中学来了。乔枫会唱男低音,爱绘画,有活动能力,对人讲义气。本来功课不差,因为得不到家庭温暖,训育主任冯胖子对他态度又很坏,所以他心怀不满地说:“家庭不给我温暖,学校也给我一块冰,好吧,冷酷对冷酷!”他像一头野马,没人关怀,也没人管束,整天看小说,拉二胡,唱歌绘画,有一种游戏人生的态度,还学会了抽香烟。他上课从不听讲,下课也不做习题,经常嘴里怪腔怪调地哼哼:“这是个东方灰暗的老阴天,大家及时快乐吧!……”

    “老夫子”方道渊呢?我和乔枫都可怜他。他那个做小学教员的父亲,颇有点爱国思想。当初,自己留在沦陷区过地狱生活,却千方百计筹了盘缠让儿子逃到大后方抗日,又以为自己那个在綦江税务局做事的弟弟会照应这个侄子。哪想到儿子成了流亡学生,在大后方孤苦伶仃,身体羸弱,瘦得像根豆芽菜。不但有胃病,脚脖子常常水肿,还咯过血。方道渊老实得有时迂腐,有点内向,和乔枫的性格简直相反。他忧郁、消极、悲观、沉默寡言,有事常常放在心里,实在苦闷到极点了,才跟我和乔枫透露心曲,或者独自夜里偷偷在被窝里淌眼泪。但方道渊两手很巧,会做细针密线的针线活,常常不声不响就把乔枫和我的破衣破裤破袜子偷偷补好了,弄得我们很过意不去。

    我,是个踏实的人,做事喜欢一步一个脚印。自从父亲病故后,看透了世态炎凉。一方面自己一心想学点本事有个出路,另一方面有些愤世嫉俗同情弱者。我在学校用功读书,遇事有自己的看法,拿笔能写,拿嘴能讲,聪明外露,人都以为我心里点子多、有才气。偏偏我这浙江青田人,又姓了一个特别的姓——“留”。据说全国也只有青田有人姓“留”。青田是明朝开国元勋刘伯温的家乡,传说刘伯温功成以后,归隐青田,怕明太祖朱元璋杀戮功臣要加害于他,改姓为“留”。姓“留”的都是刘伯温的子孙。于是,同学们都开玩笑给我起了个“刘伯温”的绰号。其实,我自知并无“军师”的才能。我只是认准了做人要有理想和抱负,要有高尚的胸怀。但所谓理想和抱负,当时也就是以为把功课学得好一点,将来考取大学,能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就不错了,所谓高尚的胸怀,那就是不做坏人、不做坏事而已。我和“老夫子”方道渊沿着狭小的田埂往前走。田埂两侧的层层梯田里爬满了绿叶红梗的红苕藤,也栽种着开放紫红小花的豌豆。田埂野草上的露水沾湿了我的布鞋。远处有个头上缠着白布的老汉牵头慢悠悠的水牛在雾中,飘飘然,若隐若现……看看四面无人,我和方道渊在田埂边上蹲了下来。我说:“‘老夫子’,估计明天、‘乐天派’就能回来了。我有个想法,无论他带来的消息是好是坏,我们复习功课还是不能松劲儿。你说呢?”

    方道渊用衣襟擦拭眼镜片上的雾气,点头说:“是啊,世杰,你说得对!但是,我现在确实把希望全寄托在乔枫身上了。我……”他摇摇头,突然闷声不响了。

    我朝他看看,见他那张苍白泛黄的脸上气色特别难看,不忍苛责,却又觉得事关前途命运,便直率地说:“道渊,比如赌钱,千万不能把宝全押在刘之光给上天梯这件事上。万一乔枫回来,事情没办成,或者刘之光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我们拿不起,那岂不是要失望了吗?我们该怎么复习还是怎么复习。你每天早上本来都起得很早,今天早上却起来得迟了。是不是懈怠松劲了呢?……”

    “老夫子”方道渊言寡语滞,两眼眯看着远处小路上在雾气中走过的一伙赶着骡马运盐巴的挑夫。骡马脖子上的铃声“叮咚叮咚”在山峦之间发出回响……过了一会儿,他摇头叹口气,闭上了无神的眼睛,说:“世杰,昨夜……我又咯血了……”他咬着嘴唇泪汪汪低下了头。

    给他一说,我心都酸了。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伤害了道渊。他昨夜又咯血的事使我吃惊。我真想收回说过的话并且向他道歉。

    他右手取下眼镜,左手搓揉着流泪发胀的眼圈又说道:“我觉得我这人是没希望了。功课没学好,身体又不行。要是能考取大学,还有个去处。要是考不取,我是穷无立锥之地。天下虽大,何处是我的出路!?”

    我心里战栗,不知怎么安慰他才好。我只能诚恳地说:“‘老夫子’,我们都年轻,还有很长的生活道路在等着我们。为什么要消沉呢?我愿意帮你把功课复习好。等星期天,我陪你过江,找舅舅再给你看看病。像赛跑一样,快到终点了,我们一起加油努力跑!”

    方道渊点头,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坚毅,擦干了鼻子两侧的泪痕,说:“世杰,我听你的话去做。你说得对,赛跑快到终点了,怎么样我也要挣扎着跑到终点!”

    半山腰里杀出个程咬金

    乔枫从重庆回来,由江津摆渡到德感坝又走回山上的学校时,天已经黑了。

    我和“老夫子”方道渊正合用一盏小桐油灯在教室里上晚自习。与我们一同上晚自习的还有其他二十多人,大家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俯首苦读。小桐油灯是用灯草作芯子的。三根细小的灯草,冒着浓黑的油烟,发出昏黄的微光。书本是用土纸印的,本来就模糊不清。夜晚靠小油灯看书,更加伤眼。桐油的黑烟,熏得我们鼻孔乌黑。“老夫子”一边看书一边咳嗽。突然,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口哨声远远传来。我掏出金怀表来看,刚好是七点钟。我用臂肘碰碰身旁的方道渊轻声说:“‘老夫子’,可能是乔枫回来了!”

    果然,有了歌声:“……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乔枫出现在教室门口,叫了一声“‘刘伯温’!”他的叫声里散发着欢乐的情绪。我和方道渊马上“唿”地吹熄油灯,也不管同学们怎么想,两人一起匆匆走出了教室。

    方道渊一出教室门靠近乔枫,马上急火火地问:“乔枫,好消息来了?”

    乔枫手里攥着三截劈短了的甘蔗,分递了两截给我和“老夫子”。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带着笑意,轻声说:“对!对!对!”一连说了三个“对”字。

    我接过一截甘蔗说:“走!到大黄葛树下谈去!”带头迈开了步子。

    他俩说:“好!”飕飕生风地紧紧跟上。

    满天是眨眼的繁星,夜风吹在身上很觉凉爽。我紧挨着乔枫走,撕嚼着甜甜的甘蔗,边走边急着问:“乔枫,是我们猜的那么回事吗?”

    “当然不出山人所料!”乔枫沾沾自喜笑嚼着甘蔗说,“刘之光很讲交情,有了好事儿不忘老朋友,真是福音从天而降!”

    方道渊在身后也嚼着甘蔗,急着插嘴问:“要花很多钞票吗?”

    乔枫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那当然!不为钱,他也就不找我了,等会儿慢慢讲给你们听吧!”

    说到钱,三个人都有些沉重。我们到了大黄葛树下,沐着夜风,朝南席地坐下。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微风摇晃着昏昏欲睡的树叶,吹来一种温暖的、使人困倦的野草的幽香。星光不亮,看不清大江,只听到江水呜咽地流。对岸江津城那鬼眼似的灯火,仿佛天上的星星有一片落在了地上。

    我闻着芬芳的青草味,咬着甘蔗,催着乔枫说:“快点摆来听听吧!”

    “甘蔗真甜!”“老夫子”方道渊啜着甘蔗汁说,“这两天坐立不安,就等着你带好消息回来呢!”其实,这种四川甘蔗,是做糖用的,只有高粱秆那么细,比起广东的甘蔗来味道差远了。

    乔枫使劲咬着甘蔗,嚼得普嚓普嚓响,爽快地说:“好,从头摆起。我到了重庆,也没回家,就直奔朝天门嘉陵中学找刘之光。刘之光见到了我,眉开眼笑,请我到小什字一家馆子里叫了豆瓣鲫鱼、麻婆豆腐,请我吃了一顿好饭,逛到国泰电影院旁的茶馆里沏上了一壶酽酽的沱茶。密谈了前后始末。原来,他认识南温泉中央政校教务处的一个职员,此人名叫丁海明,神通广大,有办法能搞到试题。”

    望着深远的墨蓝墨蓝的夜空,我不禁说:“啊,试题?”

    乔枫得意地点头,吐着甘蔗渣说:“对!中央政校的试题!刘之光同他谈了条件,他答应今年考试前利用印试题的机会将各科试题全部偷出,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当然,价钱是狮子大开口的。他说:‘乔枫,你我过去是老交情,我有好事就忘不了你。我希望跟你能一同进政校,再同学四年。我给点便宜货你沾沾光,你想办法拿出两条小黄鱼来就行,你看便宜不便宜?’……”

    我一听,是中央政校,兴趣索然。政校是国民党培养训练党政人员的大学。这学校政治系毕业出来的学生有的能去当县长,外交系毕业的学生有的能当外交官。也有人热衷进这个学校。可是我是个主张无党无派的人,不想钻到政校将来做政客党棍,我天真地抱着工业救国的理想,只想学点理工技术,将来凭本事吃饭。一听是政校,我就想打退堂鼓了。我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但又想,等乔枫谈完再说吧!就没作声了,只一股劲儿啃甘蔗。

    方道渊“啪”的一声打着蚊子。他心有所动地问:“两条小黄鱼,是多少?”

    乔枫把剩的一截甘蔗头丢了,从袋里摸出香烟“嗤”地擦亮火柴,点火吸了一口,说:“就是二两黄金。我一听,这数目对我们穷学生来说,确实不少,对人家卖试题的人来说,确实不多。刘之光要我出这个数,他嘴上说是优待我,我当然不好讨价还价。”

    看不清“老夫子”的表情,只听他叹口气“呸”地吐着甘蔗渣说:“啧啧,哪来这么多金子呀!别说二两,一钱也难呀!”愁闷淤积在他心中。

    我望着夜色沉沉的天穹,也吐着甘蔗渣说:“别急,‘老夫子’,听乔枫继续讲。”

    乔枫大口喷着烟说:“我问刘之光,这件事牢靠不牢靠,有没有把握?他说:‘完全有把握!板上钉钉绝对可靠!但最重要的是保守秘密。丁海明别的不怕,就怕泄露了天机,他会坐牢吃官司。’他要我赌咒发誓:‘决不扩大范围,决不告诉别人。’我当他面赌了个重咒。‘要是扩大范围、告诉别人,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方道渊急了,甩掉了甘蔗头说:“唉,你怎么能这么赌咒!?”

    乔枫咯咯笑出了声,说:“急什么,我学《说唐》里的程咬金,上边嘴里在赌咒,下边用脚划‘不’字。”

    我和方道渊哈哈笑了。我也把甘蔗嚼完了,吐着嘴里的碎屑说:“你继续讲吧!”

    几星微绿的萤火飘飞过去,像在夜色里飘浮着的一只只神秘的小眼睛。远处大江的水潺潺地流淌……

    乔枫吸着烟说:“我赌了咒,刘之光告诉我:到考大学时,报考南温泉中央政校,我和他在考试的头一天夜晚八点钟,在政校大门口会面。那时,他把试题抄一份交给我。至于二两金子,他要我在半个月内交给他。我答应照办,事情就算圆满办成了。”他的语气里溢满得意。

    方道渊的近视镜片在星空下闪着亮光,叹口气说:“要到考试的头一天夜晚才能拿到试题,太晚了。万一拿不到,岂不鸡飞蛋打,竹篮提水一场空?”

    我听着蚊子嗡嗡飞,也不禁说:“是啊,太被动了。”

    乔枫用手驱赶着叮脸的蚊子,说:“我们有我们的困难,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偷试题可不像到德感坝小馆里吃碗排骨面那么容易。听说丁海明有同伙,不是他一个人干。出题、印试题的教职员都没有行动自由,要等考过了才让出来。他们是预先约定:被软禁的人找机会在印题时做好手脚,将试题从窗口里丢出来,由指定的人将试题拾到手里按时在校门口交货。在这中间玩手脚可是冒风险的哪!”

    我想,倒也是实话,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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