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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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道渊老是怕靠不住,又问:“到时候有把握能拿到试题?”

    乔枫大口大口吸着烟,说:“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刘之光这人很鬼。他办事不会吃亏的。”就又接着往下讲,“后来,我回了一次家。老头子问:‘怎么回来了?’我昧着良心说:‘我咯血了,马上要考大学,想来要点钱。我借了路费来的,在学校也欠了人家的债。’……好说歹说,你们看——”他掏出个东西在我们眼前一晃,黑暗中蓝幽幽的星光下看出是个黄灿灿的金戒指。乔枫说:“唉,才三钱重,还缺一大截。他给了我钞票,我怕贬值,马上跑到杨庆和银楼兑成了金子。嗨,这才一马离了西凉界,回来了!”

    那年月,通货膨胀,物价暴涨,拿到法币如果不换成金子、美钞,立刻就要贬值。所以,刘之光要的是金子,乔枫到银楼里兑换的也是金子。

    乔枫情绪很好。听他说完,“老夫子”沉默着,好像是在数天上的星星。

    我随手摘了根毛莨草茎含在嘴里咬嚼,倒胃口地说出了心里话:“中央政校,我实在是不想上。我想考别的学校,比如西南联大、复旦、重庆大学都行,就是政校实在没兴趣。”

    乔枫把烟蒂用手捏灭,小心地装进上衣口袋留着以后再吸,说:“世杰,你这就不对了。说实话,政校我也没多大兴趣,可是放着一块五花肉不吃,宁可饿肚子,对吗?只要能有大学上,我什么都不计较,什么都不在乎。我们进了政校,难道就都会做党棍吗?那也在我们自己嘛!再说,你和尚不知道士苦,我和‘老夫子’在考试的头一天晚上拿到了试题也无用。我们有了你才有靠山。你可以立时三刻把题目做出来,让我们背熟了去考。缺了你,我们怎么办?你也该为我们这两个老朋友想想呀。至于你,我相信,凭你的本事,你录取别的大学未必没有希望。好在考了政校,你再报考别的大学也可以。你不常说‘骑马找马吗?那么,考取了别的学校,政校你不上就是了,你说呢?’”

    我沉思着。为乔枫和“老夫子”考虑,我不能太自私。乔枫的话封住了我的嘴,我只好点点头,说:“呣,那就这样吧!”

    “老夫子”方道渊心里充满矛盾地说:“是啊,世杰,我也不想上政校。可是万一考不取大学怎么办?能录取政校有个地方吃饭住宿总比成了马浪荡好呀。我一定拼命好好复习,再跟着你考别的大学。拿政校垫底,以防万一。如果考取了别的学校,就不上政校。”

    我望着天幕上眨眼的星星和远处浩浩东流的长江,又只好点点头“呣”了一声。但心里还梗着个难题:二两金子还缺一两七钱。我既参加了,总不能一毛不拔呀。可是一两七钱金子,哪里去弄来?我咬着嘴唇沉吟,乔枫好像察觉到我在想什么了,突然说:“世杰,我是豁上了。道渊和你都不宽裕。凭你的本事,本来无须来这一手。你今年没考上,明年也是有希望的。所以,我早决定了:买试题的二两金子,不要你拿,也不要‘老夫子’拿,我一人包了。我们三人有马同骑。这件事就这么定!”

    方道渊的嘴好像被一把锁锁上了,默然无声。我受不住刺激,立刻说:“那怎么行?我的经济比‘老夫子’好,他不拿钱,我赞成。我得拿自己的一份。多的没有,这只表——”我把黄澄澄的金怀表掏出来递给乔枫,说:“拿它折合一两金子还是可以的,你收下吧!”

    金表“咔嗒咔嗒”走着,声音清脆。我的思绪在黑暗中起伏翻腾。啊,我多么舍不得这只金怀表呀!它是爸爸的遗物呀!自从爸爸病逝以后,它就春夏秋冬贴身伴随着我。它是爸爸留给我的唯一纪念品。但是,我身边值钱的物件也只有它呀,不拿出它来,我拿什么呢?……我是在激动中怀着凄惨的心情把它拿出来的。

    夜风,送来一阵阵隐约的狗吠和地里泛出的潮湿霉腐的肥料气息。方道渊在一边唏嘘起来。

    乔枫豪爽地推着我拿金表的手,仿佛那是一块火炭,会烫了他似的,声音里充满感动,说:“不行,世杰,我了解你。你这人重感情,侠义心肠。可是,这是伯父留给你的唯一值钱的纪念品,怎么也不能把它这样送掉。钱,愁什么呢?山人自有妙计!”

    忽亮忽灭的萤火虫在微微晃动的树影间飞舞。远处有蛙鸣声。方道渊叹了一口气沉吟道:“要是会点石成金就好了!什么妙计呢?”他的语气中既有歉疚,也听得出心情杌陧。

    我将表放在乔枫盘坐着的腿膝上,说:“‘乐天派’,别说大话了吧,这表你先拿着……”

    乔枫点燃一支香烟,拿起表来又往我手里塞,对着方道渊和我咧着大嘴咯咯响笑起来,说:“你俩听着,我真有办法:第一,现在天热了,冬天那些毛线衣和我的一件呢大衣用不着,我可以拿到江津拍卖行去卖,卖不掉就送当铺。只要能上大学,冬天找我父亲还怕没衣穿?第二,我可以到处写信找过去的老同学、老朋友求援。以前的熟人不少,有的已经工作,有的家里富有,积沙成丘,集腋成裘。一两七钱金子的钱,好办!……”他怕我和方道渊不过意,又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三个平日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友谊比金子珍贵。你们要是珍视这点,那就照我乔枫说的办吧!”他将我的金表硬塞进我的手里,又说:“而且,我还有个锦囊妙计,你们看行不行?”

    星光扑朔迷离,依稀看到远处奔腾的江水像墨汁一样浓黑。我和方道渊都呆呆望着他,只见他说:“我有个初中同学,名叫赵白尘,他在合川二中,也是今年高中毕业。这家伙功课一塌糊涂,考大学准吃鸭蛋。他有点流氓气,是个三青团员,又参加‘袍哥’[1],有黑势力,人说他为人狠毒,都不愿跟他交往。但他家是巴县的大绅粮,他老子是‘袍哥’里的头面人物。他家有钱。他上中学时借钱给人就收印子钱。万不得已,可以借他的高利贷。但,最好的办法是:我来学刘之光,如法炮制,给他高考试题,这一两七钱金子就让他出!我估计,这样送上门的美酒佳肴他是求之不得,不会拒绝的。你们看行不行?”

    我忍不住哈哈笑了。方道渊一直情绪低沉,听了也笑。我想了一想,说:“唉,怎么办呢?要是实在没钱,当然只好这么办。反正,你卖衣服我是不忍心的。”

    方道渊多愁善感地说:“唉,凭我的本心,也想告诉同寝室的‘小麻子,余小海。可是就怕这样一传两、两传四,搞到最后,花了冤枉钱,泄密坏了大事。’”

    乔枫坚决地摇摇头:“余小海,我们只能硬硬心肠不管了。告诉赵白尘,是为了要他出一两七钱金子,叫他也赌咒发誓,只许他一人知道。”

    我说:“万一他也学程咬金脚下划‘不’字呢?”

    乔枫笑了,喷着烟说;“他可会打算盘了。对他不利的事他是不干的。告诉了人会影响他录取,抓住这点叫他保密就是。你们不要老是做悲观主义者。”

    给他一说,方道渊和我也就同意了。我说:“我还是那句话。骑马找马!即使万一出了问题,自己还能考一下。”

    方道渊点头说:“当然!当然!”

    乔枫摇头打哈哈,吸着烟说:“谈何容易呀,现在给我一匹腾云驾雾的千里马我也骑不上去了。我不属老鼠,胆子不小,我喜欢冒险。我是单打一,决定沿着这架上天梯爬进大学那扇凯旋门去!”

    我了解他平日太不用功,要他“骑马找马”自有他的难处,便说:“就这样吧!”我又将金怀表塞到乔枫手里,坚决地说:“表,你先拿着。如果赵白尘愿意参加,一两七钱金子有出处,不需要这只表,你就还我。要不,这只表就折价给刘之光算了。”

    我说得十分诚恳,乔枫听得出我的一片真心,终于说:“好吧,你先保管着。需要时,我找你拿。”

    他说得也十分诚恳,我就只好又将金表装进了胸前的口袋。

    方道渊心情似乎又轻松又沉重,说:“走吧,回去吧。我还想复习物理呢。”他站起身来,扑打裤子上的灰土。

    乔枫吐着烟说:“我们三个君子协定吧,对谁也密不透风。我知道你们俩心眼儿都好,我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可是我们不能同情这个又怜悯那个,泄漏了天机。我们不必赌咒发誓,但一定要说到做到,许下个诺言。”

    “老夫子”方道渊的声音十分诚恳,说:“行!我一定做到!”

    我也说:“我也一定做到!”

    谁知,话音刚落,大黄葛树后突然蹿出一个矮墩墩的黑影,将我吓了一跳。我嚷了一声:“谁!——”

    只听那黑影用炸耳朵的嗓音狡黠地说:“好啊,老子什么都听到了!你们三个小子干的好事,我给你们马上都揎出去!”

    乔枫眼尖,捏灭烟蒂往上衣口袋里一塞说:“啊!你,‘小麻子’!坏蛋!你发疯啦?偷听!”

    我也看清楚了:星光下,树前站的果然是同寝室的余小海。他在我们中间年岁最小,个子最矮,调皮捣蛋,鼻子上有几个小麻点儿,所以得了个“小麻子”的绰号。

    我做着手势:“余小海,你别乱叫乱吼!”

    余小海根本不听:“哼,我偏要吼叫!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还带着赵云、马超、黄忠干哩!你们三个就把我余小海当外人?太欺侮人了!”

    方道渊结结巴巴不安地说:“‘小麻子’!这……这乱说可不行啊!……”

    余小海“扑哧”一声笑了,手叉着腰,涎着脸皮说:“你们三个别惊慌,老实对你们说了吧,我见你们鬼鬼祟祟,知道准有什么花招。盯上了你们,猫着腰跟到这里,果然你们不打自招了。你们谈的,我一句一字全听清了。要是讲交情,就带老子一个。要是眼睛长在额头上,看不起人,不讲交情,哼,锅碗瓢勺一起碎,大家走着瞧吧!”说完,竟转身装出拔腿要走的样子。

    乔枫当机立断,说:“好了好了,‘小麻子’,来吧!一言为定,我们带你一个。可是,范围不能再扩大了。你得起誓不泄露秘密,行不行?”他走上前去,站在“小麻子”的面前。

    余小海一口应承,嬉皮笑脸:“当然行!连我爸爸妈妈想知道我都不说……”他声音里带着快乐。

    乔枫笑着咕噜道:“真是半山腰里杀出来个程咬金。我们费了多大的劲,你倒跑来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

    余小海调皮地说:“有福之人不用忙!钱,我出不起!可我该有力出力嘛。我家不正住在南温泉吗?考政校必须到南温泉。我那里可以落脚,保险你们吃住满意。要不然,试题到了手,连个答题的地方也没有总不行吧?”

    他想得倒是周到。我们没想到的问题,他都想到了。我们都知道他家在南温泉开烟纸杂货店。那么,到南温泉去,当然可以住在他家里。他这一说,我们皆大欢喜。一切顺利,大家以愉快轻松的心情一起下山回教室去。

    若灰若暗的夜色紧裹着我们。乔枫疲倦地伸个懒腰,面对星空下被夜雾笼罩的田野山峦,又哼起了他爱唱的那支歌:

    ……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黑幽幽的路在前面延伸

    乔枫去了一趟合川,办妥了同赵白尘联络的事,并且从赵白尘那里弄到了一两七钱金子的款项,写了一张借条交给他。同时又去了一趟重庆,找到刘之光,交付了值二两金子的款和戒指。一切就绪,我们四个有恃无恐地一心等待着考期来临。

    这年的夏天同考生捣蛋,特别炎热。风,不知躲到哪里睡觉去了,空气变得停滞不动,使人懒困。正午的时候,大地被火球似的太阳蒸烤得好像昏昏晕去。面临考大学的毕业生们,绝大多数都在拼命,淌的汗都够洗澡用的。

    我和“老夫子”方道渊、“小麻子”余小海仍旧死死用功。只不过“老夫子”脑子不行,过度的疲劳使他眼圈塌陷了,功课仍上不去,“小麻子”是“一心有鸿鹄将至”,表面在下苦功,实际复习得飘浮,很不踏实。乔枫因为掌握了“秘密武器”,更自由自在了。他从来不摸课本,上复习课时也不听老师讲解。烟,抽得更多了。先吸整根的,然后再把积聚着的烟蒂拆出烟丝来用纸卷着吸。他整天到处觅借小说看!再不就是唱歌、画速写。有同学问他:“乔枫,你怎么无忧无虑?不想考了?”他有时开玩笑:“我准备去水泊梁山投奔宋公明大哥落草聚义……”有时就打个哈哈:“你不知我是‘乐天派’吗?天无绝人之路,耶和华、释迦牟尼、穆罕默德都会保佑我。”老师问他:“你怎么打算?”他擦擦汗涔涔的脸,答道:“考吧,考取了就升天堂,考不取就下地狱!”

    战局形势很坏。抗战已经七年了,日寇看到欧洲战场上盟军节节反攻胜利,太平洋上盟军也发动越岛进攻,海上交通线有被切断的可能,就企图打通大陆交通线。三月里,日寇出动五六万人进攻河南,防守河南的蒋鼎文、汤恩伯、胡宗南部四十万人,一触即溃,失陷郑州、洛阳及四十几个县,平汉路被日寇打通。五月里,敌寇十二万人又在湖北发动进攻,湖南国军有三十多万,有美国空军、炮队帮助,也一打就败。六月十八日长沙失守,战局更糟。政府腐败无能,前线老打败仗。到暑假时,人心浮动,谣言很多。战局会溃败到什么地步呢?一天晚上,在寝室里,多愁善感的“老夫子”就担心着鬼子会不会打到四川来。乔枫笑他说:“‘老夫子’,别杞人忧天了,过不了几天就考大学了!……”他模仿着基督教传教士那种救世主布道的姿势和声音,洋腔洋调地打趣说:“天国近了,你们都要高兴!……”逗得我和“小麻子”哈哈笑起来,“老夫子”也脸有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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