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校考期最早,是七月十五日。余小海早早就回到了南温泉。我们三个筹了旅费在七月十三日也结伴同行启程去南温泉。一早,由江津坐小火轮到了重庆。下午,到了山城,从朝天门上岸,走到了上清寺。
重庆街道上,尘土飞扬。车辆和人群川流不息,处处使人有“冠盖满京华”、“朱门酒肉臭”的感慨。在上清寺,本想找一家“鸡鸣早看天”[2]的小店住下,明天一早去长途汽车站搭车到南温泉。但到长途汽车站一看,绿色的木栅栏里,人头攒动,由重庆到南温泉的汽车十分拥挤,汽车票不好买,许多考生都是自己背着行囊靠“11路车”[3]步行。伏天的酷热,喧嚣的噪音,飞扬的尘埃,这一天已经将我们三人折磨得浑身臭汗,疲惫不堪。方道渊眨着倦乏的近视眼,把指头拔得咯咯响,提议说:“不坐车了!我们都是‘干人’[4],也步行吧!”
车票既然难买,时间又紧迫,乘夜凉赶路,明早保险可以到达南温泉,又可以节省在重庆住一夜的客栈钱,何乐而不为。天黑时,稀落的路灯有的惨白,有的苍黄,我们三个走在尘土飞扬的街上,溶进那灯火闪烁的人流中,又热又累,找了家小店吃了顿最便宜的豆花干饭,一碗豆花,一碟有辣椒的调料,一碗会碰到鼻子尖的“帽儿头”[5],撑饱了肚皮,就到海棠溪渡了江步行赶路。我和“老夫子”都带了一厚叠课本和习题本,此外就是一点替换衣服和毛巾、漱口杯之类的用品。乔枫却只带了两本小说之类的书和零用物件。我们盘算着:天亮之前可以到达南温泉。到后,我和方道渊找余小海住在他家,乔枫则找个小店单独住,便于同刘之光联络。他在刘之光手里拿到试题后,马上到余小海家找我们。我将试题做出答案后,他们背熟,乔枫再送一份题目和答案给赵白尘。他同赵白尘约定:在考试的头一天夜里十二点钟在政校门口会面。我们这样安排,真像执行一个军事行动计划似的十分周密。
月光皎洁,树影婆娑。悠长、蜿蜒的公路,起伏的山垭和岗丘,扑面的灰尘……伴随着我们。乔枫不时得意地哼着他的歌:“……若要是有那明媚风光才快乐,那也未免糊涂绝顶太可怜……”
一气走了二十里光景,汗水淋漓。天气仍是闷热,公路上,只偶尔有汽车亮着灯驶过,卷起带着酒精味的滚滚浓烟。在崎岖的路上,采用我们这种步行战术的考生很多,也都三五成群地在赶路。这些当然多数是像我们一样的“三等货”。“头等货”——有钱有势的少爷小姐,可以坐爹娘的小汽车或者雇乘“滑竿”到南温泉,“二等货”——可以坐公共汽车到南温泉;只有我们这些穷学生,不自己步行没有别的办法。
“老夫子”体弱,背上一肩行囊、一厚叠书,伛偻着背走路的样子,不禁使我想起了鲁迅在《过客》中写的那位过客,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我刚想替他分担一些重负,乔枫已一把将他的线网兜拽了过去背上了肩,说:“‘老夫子’,胃又疼了吗?”
方道渊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点头喘息:“有一点儿,不厉害。”他的手始终捂在胃上。
我突然埋怨起自己来了。“老夫子”的腿水肿好多天了,该设法让他搭乘公共汽车就好了!可是现在已到半途,懊悔也来不及了。我连忙上前扶住他,说:“停下来歇一歇吧!”
我们在路边土坡上找了个绿草茵茵的地方坐下休息。附近不知什么地方,可能有水沟,传来了阵阵的蛙声……路上的考生络绎不绝地从大路上走过,沐浴着被大树枝叶剪碎了的月辉,在夜幕中身影模糊得像一伙游荡的幽灵。乔枫挥着汗叹口气说:“看来今年考政校的人真不少,竞争者一多。僧多粥少,呜呼哀哉的失败者是绝大多数,我们幸亏有了‘秘密武器’,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啊!”
方道渊长吁一声,咳嗽着说:“其实,我也并不一定要进大学。只要让我有个立足之地,种田、做工都愿意。问题是这种门路一条也没有。毕业就是被抛弃。不上大学连个活下去的条件也没有。我看考生里像我这样无家可归的人不少啊!”他又拭着汗,交杂着疲劳和灰心的情绪,迟疑不安地说:“我们那事儿总不会节外生枝吧?”
试题要到临考之前的晚上才能见面,会不会夜长梦多,中途生变呢?我虽然从开始就没有把赌注全押在买试题上,但看看考生如此之多,想想万一考不取的严重后果,总不免忧心忡忡了。我也叹气说:“是啊,明天是十四号,关键就是明晚了!但愿老天爷保佑,顺顺利利让我们拿到考题……”
乔枫乐天地笑着说:“你们这两个家伙呀,要翻筋斗又老是怕摔跤。这架上天梯是板上铆钉牢牢靠靠的。不要不相信人呀!二两金子也早交给刘之光了。我这个人办事向来讲个牢靠。刘之光这人最精明不过,我跟他的交情也够,‘天下本无事’,千万别‘庸人自扰之’!”
他一吹热风,我和方道渊心里宽慰了不少。方道渊敞开衬衫站起身打着呵欠说:“走吧,早点到了南温泉就安心了。争取时间还可以复习复习课本。”
我和乔枫也站起来打算走。忽然,路上走过一伙人,其中有个人高叫了一声:“嗨,乔枫!”那叫声是四川口音。
乔枫听到有人叫他,答应了一声,靠上前去,大声嚷起来:“哈,是你老兄啊,赵白尘!”
赵白尘是个窄脸长发的瘦高条子,穿件白纺绸长衫。他拎个小小的蓝布提包,跟一伙人说说笑笑在走,响亮而又香甜地嗑着瓜子儿。遇到了乔枫,他就摆脱那伙人走上来同乔枫、方道渊和我一起走了。这是个健谈的人,呸呀呸地吐着瓜子壳儿,说话滔滔不绝。乔枫向他介绍了我和方道渊,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态度瞅着我俩,抱拳打拱,以后,就不再理睬我俩了。四人同行赶路,我和方道渊走在左边,乔枫和他走在右边。淡淡的月光将我们的身影隐约地斜映在地上。
乔枫用四川腔打趣说:“你这个公子哥儿,雇个滑竿多安逸,啷也成了坐11路车的‘三等货’了?”
赵白尘呵呵笑了,嗑着瓜子扬起脸说:“有啥子办法!公共汽车站上的熟人要我明天乘车,车站里人叠人乱成一团,我怕挤,又怕闻酒精味,雇滑竿给人敲竹杠的事我是不干的。当然只好靠两条腿走了。”说到这里,只见他用手拍拍乔枫的脑袋,语气倏然一变,轻声问:“那件事情不会变卦吧?你龟儿子要是拆我的烂污,我是要砍你脑壳的!”态度像是开玩笑,话里却乱着一股阴风。
乔枫乐观但是隐讳地打着四川腔回答:“没得问题,你安心睡觉好!”
赵白尘似乎笑了一笑,从口袋里掏香烟递给乔枫抽,自己却不抽,问:“到南温泉你住在哪里?”
乔枫抽着烟答:“谁知道呢?到那里再看。万不得已,找个茶馆,租只椅子过夜也行。”
赵白尘“呸”、“呸”吐着瓜子壳,说:“跟我一块儿住吧,我姑父是南温泉的大绅粮,就住在政校旁边。你还不知道行情吧?南温泉的所有客店茶馆格老子全住满考生了。你到那里,是找不到过夜之地的。你跟我一起住,考试期间,小弟一定丰盛招待。我俩还能摆摆龙门阵。”
乔枫想了一想,说:“行!我就住到你姑父那儿吧。”接着,打听道:“你消息灵通,知道政校今年录取多少新生?”
赵白尘嘬着瓜子说:“录取人数不多。想上政校,只要他老子是做大官儿的,有中央委员的一封八行书也就录取了。今年,听说护航、代考的比去年要多得多,怕的是凭本事考的人连残汤剩饭也吃不到。狼走天下吃肉,狗走天下吃屎,现在做人就要做狼。”。说着,他呵呵笑起来。
我们在江津德感坝上学,孤陋寡闻,也听说每年高考时,凭父母权势入学的不少,带夹带、打派司作弊的很多。有人出高价雇了功课好的人报名代考,有人出钱雇功课好的人做“护航队”:一起报名,一起赴考,反正总有坐在周围的人可以“保驾”。
赵白尘停止嗑瓜子,摸出烟来擦着火柴说:“听说今年出钱雇‘护航队’的人行情更高,气派更大。‘护航队’多的能有四五十人或三四十人。考大学期间全部吃、住都给包了,每天还给零用。考取后还要论功行赏。有人劝我找‘护航队’,我不要,我是相信你了!”
乔枫惊讶得睁圆了眼睛:“啊?四五十人,三四十人?”
赵白尘喷着烟说:“到南温泉你就可以看到,凡是一伙一伙上馆子大吃大喝的都是‘护航队’。”
热风迎面扑来,树叶在黑暗中簌簌作响。银灰色的月光下,田野和远处的山峦有梦幻的意境。我听见身边默默在走的方道渊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他的心情。我心里也想叹气。朝朝暮暮用功复习,千辛万苦来考大学,谁料考场如此黑暗,谁能气平?谁能有录取的信心呢?幸好乔枫还有买试题这一从天而降的“绝招”,不然,哪堪设想呀!……
踩着坎坷不平的公路往前继续走,我头脑里乱七八糟,有气恼,有懊丧,愤懑无语。
乔枫俏皮揶揄地对赵白尘说:“我如果是孔祥熙的女婿就好了。今年四月,孔二小姐飞美结婚,《大公报》上登出她的结婚费可以救济一万难民,还可以开办一所完善的大学。假如鄙人是他女婿,开办一所大学,把今夜在这条路上仆仆风尘的考生都收下来!”
赵白尘咯咯地笑,给烟呛了,咳着说:“可惜你没这份福气!”
我却笑不出。我发现身边走着的“老夫子”也笑不出。
忽然,赵白尘用香烟指着前面说:“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隐隐听到有哭声,路旁黑黝黝地圈着一群考生。我和方道渊随着赵白尘和乔枫挤上前去,只见路边地上躺着一个考生,月光照着他惨白的脸和褴褛的衣裳、赤脚穿的草鞋。人,已经死了!边上一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披头散发蹲在尸体旁凄惨地哭泣。
我卷进了苦涩情感的波涛,血液在脉管里冲撞,止不住湿了眼眶。
有个掮芭蕉扇的人在说:“……哭的人是他姐姐……”
人圈外面,一个粗哑的嗓子在问:“他怎么了?……”
一旁有人答话:“姐弟俩带病到南温泉考政校的。走到这里,弟弟说是头疼,倒下就死了……”
哭声仍在揪心地回荡。一个摇折扇的人在恨恨地嘀咕:“天这么热,坐不上车子,没吃没喝又没住处,穷学生能不死吗?”有人在骂骂咧咧:“那些少爷小姐就不会这样!……”“可怜他爹娘还不知他死在这儿呢!”“想金榜题名上个大学真不容易啊!”……
“老夫子”方道渊看了死人,面色凄惶,不住叹气。我拉着他那冷汗津津的手,同他一起从人群中挤出来。乔枫也不像个“乐天派”了,似乎心有不忍。赵白尘却幸灾乐祸在笑:“嗨嗨,可怜真是可怜,但少一个考生就少一个竞争者,也是好事嘛!”
一股怒气从我心里升腾起来,我想:真是个冷血动物!忍不住侧目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并不知道,仍在大口吸烟。
天上一块云彩遮住了月亮,黑幽幽的路在前面延伸,通向南温泉。路,是崎岖的,远处全消融在更广大的暗夜里。我们和三五成群的考生们一起,听着遗留在背后远处越来越微弱的哭声,脚步沙沙擦着地面,心里麻麻辣辣,默默无声地走着不平的路……
从“上天梯”上失足
短促的、闷热的夏夜过去了。
一早,灰漾漾白茫茫的雾散了。晨曦被绿树的枝臂揉碎,斑驳抛撒在路上。我和“老夫子”方道渊同乔枫在南温泉汽车站附近分手。我俩筋疲力尽,东问西访,在一条冷落狭小的街背后找到余小海家落脚,才知道“小麻子”平日在学校里讲起他家情况时,是吹了个不大不小的牛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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