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夫子”都没吱声。我拭着汗哑口无言，想：也只能这样了！好在明天就考，考上两天，考完就滚蛋。但我怕看余小海父亲那铁板着的脸，和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就连他母亲那慈和的笑脸也怕看，因为笑容里隐含着为难。唉，生活的艰难，贫穷的折磨，使有些人因经济的困窘不能不变得冷酷了。这怎么能怪他们呢？我明白，他家这种经济情况，蓦地增加两张嘴吃饭是不行的。我提议：“我们到屋后坐一坐吧！”方道渊立刻同意，我们三个就逛出屋来了。
正是雾气逐渐消散的早晨。我掏出金怀表看看，“咔嗒咔嗒”，才七点多钟。屋后是一片无际无涯的浓绿。有一些大槐树和芭蕉。数不清的翠竹长满了斜坡，密得不透气儿。竹子碧青乌亮的色泽，挺拔秀逸的枝节，特别是那又弯又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竹梢，给人诗情画意的美感。左旁，有开出的一畦菜园，零乱种着些萝卜、辣椒和番茄，大约是余小海父母的劳绩吧。天气一早就燥热，蝉声吵人。我们到了竹林前的一棵蕈形的大槐树下，蹲在地上谈了起来。余小海急吼吼地先问：“‘乐天派’呢？”我把乔枫住到赵白尘姑父处的事说了。余小海又问：“那件事没有变化吧？”
我告诉他：“没有变化，乔枫有把握。”
方道渊又补上一句：“乔枫中午以前要来看我们一次，可能他要在找到刘之光之后才来。”
余小海眉飞色舞，嗤嗤笑着啧嘴说：“今年幸亏我们有了‘上天梯’，叫花子才能跟皇帝攀亲戚。不然，想爬进大学的高门槛那是芝麻大的希望也没有。”
方道渊问余小海：“你回来后复习得怎样了？”
余小海老气横秋地摇头：“方寸已乱，方寸已乱！只望试题到手，简直一点书也灌不进脑子里去了！”
我说：“还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吧！多复习一点总是好的，还要准备考别的学校呢！”
方道渊打着呵欠说：“我们在你家，给伯父伯母添麻烦了。我想了一想，我和世杰两人的吃饭问题，自己到街上买点烧饼什么的解决，你给伯父伯母打个招呼，别为我们操心准备吃的。”
余小海客气地摆手：“不不不，他们会准备的。物价飞涨，好的东西我们……嗨嗨……粗茶淡饭，你们就别客气了。”
我说：“小海，‘老夫子’说得很对，我们一定不在你家吃。你跟伯父母解释一下，我们是好同学，不讲客套，就这么定吧。”
余小海还要客气，嘴里还在说“不不不”，可是见方道渊和我实心实意，就勉强地点头答应了，说：“好吧！不过，唉，这太过意不去了，我父母非怪我不可了！……”
我和方道渊虽然都十分困乏，但商量了一下，决定立刻抓紧时间复习。我是不想进政校的，我衷心祈祷自己能考取复旦或重大，我不愿放弃考前的每一个小时。所以，我从行囊中拿出了数学课本，席地坐在大槐树下专心复习起来。见我这样，“老夫子”搓揉着疲乏的两眼，也摊开了书本。“小麻子”见我俩这样，也去屋坐拿书，还搬来了竹椅和条凳，连声说：“坐吧，坐吧，椅子有的是……”
到了中午，我们还一直不见乔枫的影子，大家很着急。
我摸出金怀表看了一看，提议：“余小海，你在家守着。我和‘老夫子’去买点烧饼，顺便找乔枫问问消息。”
余小海点头，叹口气说：“阿弥陀佛！你们快去吧！急惊风碰到慢郎中，我真七窍冒烟了。干这种事我老觉得像走钢丝，怕栽下来，又像买彩票，就怕不能中彩。”
放下书本，我和方道渊迈开发酸的两腿，快步向政校左近走去。先是鹅卵石路，又是一块一块麻石条铺成的路。蝉声噪动，叫的声音像“死了！——死了！”使人更加出汗。各式各样的考生，男男女女都群集、漫步在街道。大部分考生是蓬首垢面、风尘仆仆、衣履不整。许多无处住宿的考生，都带着行囊在街边树荫、屋檐下找一席之地复习。但，也有许多油头粉面、西装革履、前呼后拥、一帮一伙在逛街、饮冰、上馆子吃喝的公子哥儿。我和“老夫子”走在拥挤的街道上，见阴暗的茶馆里外全坐满了人，有躺在帆布椅上的，有坐在板凳上的，有看书演题的，有叽喳聊天、喝茶嗑瓜子的，有呆呆地啃烧饼的……什么样的都有。整整一条街的店面都摆出一副殷勤招徕考生的样子。街上忙碌地来往着互不相识的人，声音嘈杂，既热闹而又冷漠。经过一家炒菜馆，门口飘溢着回锅肉辛辣的香味，使人能淌口水，但摸摸口袋，我和“老夫子”踅到一家下江人开的烧饼铺前，一人买了三个芝麻糖烧饼，干啃起来。
正打算吃完烧饼按照地址往赵白尘姑父家去找乔枫，方道渊忽然用肘弯碰碰我，说：“嗨，世杰，看，乔枫！”
乔枫同一个高头大马、穿花衬衫、戴黑遮阳眼镜的人在一起走，似乎低声交谈着什么。那戴黑眼镜的人，上身的夏威夷花衬衫是白底大朵红花，下身是条白毛料西裤，笔挺笔挺，脚上是双尖头漏孔白皮鞋，留了个菲律宾头，发蜡搽得雪亮。一看他那副纨绔子弟的样子，我敏感地马上想到：准是刘之光。
“老夫子”眨着近视眼说：“戴墨镜的是谁？刘之光？”
我点头：“准是他！”
“老夫子”问：“我们上不上去？”
我发现乔枫已经瞥见我和方道渊了，但他和刘之光迎面走来，装得视而不见，好像和我们素昧平生。我懂得他的心理，马上对方道渊说：“‘老夫子’，吃我们的，别打扰他。”
方道渊惊愕地点头。我们目送着乔枫从身边过去，站在一溜低矮陈旧的平房前。乔枫脸上气色难看，手夹一支香烟，两眼愣怔着，不断用手帕擦头上的汗，眼神有失望也有恼恨，正做着手势愤激地在嘟囔些什么，声音很轻，听不清楚。
方道渊也发觉了，嚼着烧饼用近视眼瞅着他们不安地说：“世杰，看到没有？乔枫在发脾气。”
我想：出了什么事呢？他脸色那么难看！……我伸长了脖子始终盯着乔枫和刘之光，见刘之光两手也在做着手势讲话，一会儿耸耸肩膀，一会儿摊摊手，心平气和却又十分油滑。两人说着说着，又朝前走了，我敏感地想：坏了！一定坏事了！我拽了方道渊一把，说：“‘老夫子’，悄悄跟上去。”
天热，嘴干，吃烧饼不喝水，舌头都起了泡。我们一边吃一边移动脚步，追踪跟在后边。只见刘之光站在一排支离破碎的篱笆旁，向乔枫说了些什么，就同他挥手告别。乔枫下意识地用手在摘玩篱笆上爬满的一串一串豆角花，似乎叮嘱了他些什么，脸色和表情更加难看。方道渊也觉察出来了，忽然咳嗽着对我说：“世杰，会不会是那件事出问题了？”说这话时，他面色如土。我见乔枫已同刘之光分手，并且回身朝我们这边走来了。我对方道渊说：“等一下，我先问问他。”
蜜蜂嗡嗡嘤嘤。有一群鸡鸭在路边悠闲地觅食。我迎着乔枫走上前去，赶得鸭子“呱呱”叫起来扑翅逃跑。我发现乔枫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一脸汗水，模样都变了。没等我开口，他蓦地站住了，忽然轻声说：“你们先回去！过一会，我到余小海家找你们。”说着，他讪讪地回身匆匆走了。
我回身邀方道渊回去。经过一条幽静的林荫路，看到影影绰绰的树丛中，有一幢幢造型别致的花园洋楼，那准是些“中枢要人”的别墅。我们两个人一路上都泄了气儿，方道渊用脚尖不停地踢着路上的石子，语调凄惨地说：“唉，‘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说真的，我真愁呐。要是考不取大学怎么办呢？叔叔已经有言在先了，考不取大学就是不长进。他是不会再负担我了，我也没脸见他了……”
我们抄近路从一些长满青草、曲曲弯弯的小路上匆匆走回去。余小海嬉皮笑脸在屋前迎着我们：“哈哈，好消息来了吧？”
我和方道渊一说，他“唉”了一声，马上像个泄了气的破皮球。我们谁也无心看书，像修行的老和尚似的寂然静坐，听着树林中那些春歌儿，叫天子、画眉……婉转啼叫，垂头丧气，目瞪口呆，都有点像斗败了的公鸡、咬损了大牙的蟋蟀。大家都憋着一肚子的气，沉默着。
余小海茫然睁大眼睛问我：“‘刘伯温’，你看现在怎么办？”
我没法回答他。
余小海很响地啐了一口，开口骂了：“龟儿子的乔枫，上他当了！什么福音呀，我看是丧钟了！这个大萝卜！害得老子也没好好复习，现在从上天梯上栽下来，驼子跌跤两头没着落，后悔也晚了！他妈的！……”
浓绿的林丛中，那些鸟雀不断啁啾，叫人心烦。
方道渊叹口气翻了他一个白眼。我冲着余小海说：“‘小麻子’，你骂什么呢？这是周瑜打黄盖的事嘛，你自愿的，怪乔枫也怪不着。我不早说要‘骑马找马’吗？”
余小海不作声，低着头闷闷地用手指甲在地上写字。我看出他写的是：“倒霉！倒霉！倒霉！……”但过一会，他又嘟囔了：“我真希望‘乐天派’一会儿就能唱着他那支怪腔怪调的歌来找我们！……”
我懂他的意思。如果乔枫唱着歌来，意味着那件事情准又有希望了。
等人，真是世上最让人焦躁烦恼的事儿啊！蝉声喧闹：“死了！死了！……死了！……”我不断把金怀表掏出来看了又看。午间的太阳从正中微微偏西了，才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在一片浓绿的树丛后，乔枫幽灵般地出现了。他手里提着自己那个放书和杂物的布袋走到我们面前，不但没有唱着歌来，而且满头大汗，毫无笑容，丧魂落魄，左脸上青肿了一块，嘴唇还在出血。见了我们三个，一声也不吭。
余小海皱着眉嚷嚷：“唉，死人都要给你急得活转来！快点开口呀！……”
乔枫长叹一声，摇头嚷开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他头发蓬乱，眼神呆滞。
天炎热，我们三个面面相觑，都像滚水浇头。我心慌意乱，说：“怎么的呢？你怎么了？”
方道渊两眼失神，担心地说：“你受伤了？谁打你了？”
乔枫的面色焦灼中似有无限懊悔，叹口粗气，摸出香烟点火。颓然朝地上一蹲，鼻孔里幽幽地冒出两缕白烟来，沮丧地说：“上午找了刘之光，才知道：丁海明他不肯干了！刘之光已经同丁海明接过头了。丁海明说，监视十分严密，试题搞不到手，他也不敢冒险干了。偷试题出卖的事要是被抓住把柄，要判重刑的。刘之光说：‘你不该毁约，我们本来指望你了。你一捣蛋，我们被你害苦了。’丁海明说：‘本来说是一手交货、一手交钱的嘛，我也没有收你的钱呀！’刘之光说：‘你混蛋，你答应了的话不算数。我们考不取大学谁负责？’丁海明说：‘我本来诚心诚意帮你忙，可是帮不上，我也没办法。’刘之光说：‘你不给试题，准是用更高的价钱卖给别人了。告发你，跟你拼了！’丁海明说：‘要试题没有！我不敢犯法！要命有一条！你告发我，我还要告发你威胁利诱我犯法哩！’……”
余小海像被马蜂螫了似的唉声叹气，魂不守舍地说：“没法挽回了吗？他妈的，羊肉没吃上，倒沾了一身腥。”他气得在那儿直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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