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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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枫拭着汗,疲惫、晦暗和压抑着巨大痛苦的神情,使“乐天派”的欢乐状无影无踪了,说:“我真急得想大哭!”他“乒”的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胸脯,说:“我对刘之光说:‘他害了你,你可害了我,叫我怎么办?’刘之光说:‘你老兄不要狗咬吕洞宾了!我是跟你要好才告诉你这件事的。事没办成,能怪我吗?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办呢!’你们说,我又能怎么办?我不能对不起朋友嘛!可他也太对不起人,他将赵白尘的一两七钱金子的钞票和我的三钱金戒指还给了我,说:‘拿去吧!’我说:‘咦?当时给你这笔钞票时值一两七钱金子,现在币值大贬,你退这笔钞票给我要打个大折扣了。你怎么叫我吃这么大的亏?’他说:‘你钞票拿来,我没动用。这是政府坑老百姓,不是我坑你。你怪我,我怪谁?’我气得要死,赶快去将一两七钱金子的钞票归还赵白尘,并告诉了他实际情况。可他火冒三丈,暴跳起来了,说:‘你搞的啥子名堂?’他说我骗了他,还怀疑我临时撇开了他,让他吃亏。我将自己那只三钱重的金戒指也赔给了他,他还骂我是骗子,说我欠他的钱还差得远,借条不还,要我赔偿损失。最后,他动了手。他先打了我,我也还了手。临走,他说:‘你这硬核桃我要用钉锤敲!一定要跟你算账,给你颜色看!’……”

    “老夫子”沮丧地吁了一口气,双手抱头说:“坏了,坏了!真不该交上这些坏人做朋友呀,生活太会捉弄人了!”

    我叹着气想:唉,我们干了什么样的蠢事呀!偷鸡不着蚀把米。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我们本来不该干的呀……我心里担心着赵白尘的事,不禁紧紧皱起眉来。

    余小海骂了一句脏话,说:“那只能凭本事碰运气了。我知道,我是一块掉进灶膛里的豆腐——没救啦!我一定名落孙山!”他朝我和方道渊说:“你们俩还是有希望的,我看‘乐天派,和我才真的是要去见阎王了!’”

    方道渊病奄奄地搔着乱草窝一样的头发说:“唉,有许多来护航、代考的,又有许多少爷小姐凭了老子或阔亲戚一封信就能入学的,还有许多带夹带舞弊的。像世杰是拔尖的水平,兴许还有希望。我的名额只怕全给人家占去了,我是山穷水尽了。”他声音哀怨,听了叫人心酸。

    我胸中像塞着一团乱麻,掏出“咔嗒咔嗒”在走的金怀表,真心实意地递给乔枫说:“乔枫,把这折价折给赵白尘,同他一清二楚了结公案,把借条取回来。”

    乔枫不肯,用手背拭着嘴唇上的血摇头说:“用不着,我以后再弄点钱设法还他。”

    我把表塞到他手里:“不,你一定立刻拿去,把表给他。他是‘袍哥’,黑社会的人物我们惹不起。”

    乔枫忽然推开我拿表的手,出乎我们意外地站起身来,说:“我不去找赵白尘了。我来,一是告诉你们这个坏消息,向你们道歉,我对不起你们,二是向你们告别的……”

    方道渊摘下眼镜用衣襟擦拭着,不安地说:“谁也不能怪你,你怎么能说道歉的话呢?”

    我看着乔枫脸上青肿的伤痕,惊讶地说:“怎么?你要到哪里去?”

    方道渊和余小海也都满面愁容,紧张地望着他。

    乔枫脸上掠过一丝悲戚,大口抽着香烟,说:“明天的考试,我是不参加了。悔之晚矣,去考,也只能双手摸白纸、两眼望青天,何必去丢脸现世!再说,赵白尘这家伙,毒辣得很,同他吵架时,看得出他眼露凶光。他在这一带也是地头蛇,谁知他会怎么跟我算账?我是坐在火药桶上了,只能走开。我们相好一场,后会有期,希望你们努力。世杰是有希望的。‘老夫子’和‘小麻子’,你们也是可以努力的。”

    我心惊肉跳,难过地说:“你还是考一考的好。”

    方道渊面色沉重,问:“你回家?”

    乔枫摇头,两只深邃闪光的眼睛十分黯淡,语气沉重:“我在家里是住不长的……”

    我说:“乔枫,你还是考一考,如果不取,就到白沙去上大学先修班,或者在家里自修,明年再考。”

    余小海说:“你家庭条件比我总好一些,吃饭总不愁吧?不要悲观,还是应当乐观嘛。”

    乔枫将烟蒂扔得远远的,摇摇头:“千不怪万不怪,怪我不该指望投机取巧,不该走邪门歪道,不该结交那些坏蛋……”

    方道渊点头充满悔意地闭上眼说:“是啊,一个人是得走正道啊!我现在想想真懊悔,这种买试题的事本来不该是我们这些无钱无势的穷学生来干的。”

    可是,余小海咂着嘴说:“这话难说!那么多王八蛋在走邪门歪道,我们不走,我们怎么办?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们这条邪门歪道没走通。说实话,我怀疑那个姓丁的,是‘吕洞宾卖汤圆’——乱卖一气。准是有人出了高价,他又把试题卖给别人了!”

    大家又都长吁短叹。我不禁想:唉,我们都太年轻,没有阅历。乔枫乐天得幼稚,爱冒险却又太老实。我们是对付不了刘之光、赵白尘、丁海明那类牛头马面的……

    乔枫忽然好像变了主意,提起小布袋说:“我……再去找找刘之光,再作一番努力。说不定这家伙是明明有门路,故意给我亏吃。他在一两七钱金子上已经赚了我不少钞票了。”

    方道渊低着头,把指头拔得咯咯作响。

    我消极地说:“算了吧,我看找也无用了!”

    余小海脸上交织着痛苦和希望,对我说:“嗨,你功课好,你不愁,我可愁。能再努力一番,万一成了呢?试题就是不能全部拿来,只要拿到数学、外语的也行呀。两门不行,一门也好呀!”

    乔枫咬咬牙,面孔上汗水油亮亮的,声调喑哑:“对,你们复习吧,我再去一下。”他把小布袋搭在背上,说:“但愿我夜里能带来试题找你们!”

    我看着他脸上被赵白尘打得青紫的伤痕,赶上去,把金表递到他手里,说:“还是把这给赵白尘的好。他有黑势力,我们惹不起他……”

    乔枫斟酌了一下,叹气说:“唉,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终于,眼睛里涌满了泪水,收下表点头说:“好吧,我看着办!……”

    把表给了乔枫,我感到压抑的心胸舒适了一些。

    我们呆呆地看着他踩着沉重的脚步绕过那片浓绿幽深的丛林走远了,才又复习起功课来。

    但,谁还能安心复习呢?死一般沉寂的夜晚降临了,他没有来。纳闷、焦灼,惆怅同湿热的暑气一起袭来。“老夫子”疲倦无力地摇头叹息:“他到哪里去了呢?生活,真像这夜色一样墨黑墨黑呀!……”

    嗡嗡的蚊蚋贪婪地吸我们的血。小小的黑蠓和蛾子飞来飞去扑向灯焰。夜里,我们在屋里点着用白纸罩着的煤油灯通宵复习,希望会突然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看到他翩然出现。可是,小路寂然,始终不见人影儿。只听到余小海父母屋里那只古朴的挂钟不急不慌地摆动,敲了一点钟,又敲两点……只听到夜风吹动竹叶的簌簌声,只听到有只相思鸟在夜啼。溪流里的蛤蟆不停地叫着:“苦哇!苦哇!……”蝙蝠有时被灯光吸引飞进屋来乱窜……四周草丛中有细碎的虫鸣。那是一个炎热、忧悒的夜晚。我完全陷入迷惘了,心弦一直紧紧绷着。

    夜,幽幽消逝。终于,天空呈现出灰白色的黎明,随之慢慢变亮,熹微的晨光流泻进屋里,窗外的浓绿枝影又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只有在这时候,看到了那一片在黎明的曙光中生气勃勃的浓绿,我那几乎窒息的心才感到一点舒畅:啊,在墨黑墨黑的社会里,还存在着一种代表生机、代表高洁、代表青春活力、代表希望的光明的绿……

    昨天的一切,宛如夜间发生的梦境。清早,乔枫仍没有来。我们从心底里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怀着凄凉、空虚和困惑不安的心情去参加考试。乔枫怎样了呢?谁也不知道!

    分手在生死之间

    天很热,太阳升起后就像快要烧焦了似的,圆圆的轮廓看不见了,只闪着颤抖的白光。空气在颤抖,暑气熏得人汗流浃背。蝉声在浓绿的珞璎似的柳丝间,一早就一阵一阵吵得人心烦。

    上午第一节一百分钟考数学。我和方道渊、余小海不在一个考场里。我的考场是在大礼堂里。我同乔枫的准考证的号码是在一个考场。我抹着脸上的汗水看看考场里的考生,找不到乔枫的影子。

    考场里有酸溜溜的汗臭,也有飘忽的香水味儿,很乱,闹哄一哄的。明眼人一看就可发现护航的、代考的、带夹带的什么都有。谁知,出人意料,试题刚发下,考场里就有人高声起哄了:“试题已经外传!试题应当作废!”“反对有人出卖试题!”……一人起哄百人应声,嚷嚷声在灼热的空气里浮动。人潮泛动,像水上的漩涡似的,监考的人员慌成一团。据说别的考场里也在起哄,慌乱了约莫六七分钟,增加了监考人员。有个高大魁梧的监考人员宣布:“坐好!坐好!印好的试题作废!”临时出了数学试题写在黑板上让大家抄题考试。考场的气氛才安静、紧张起来。

    天气奇热,我考得还比较顺手,五道题会做四道半,但头脑里老在惦念乔枫,乔枫是怎么回事呢?……我正在检查第四题的答案,忽然发现坐在我前排左面靠窗口处的那个人就是刘之光。今天,他没穿那件鲜艳夺目的花衬衫,也没戴墨镜,所以刚才我一时没有发现。叫我吃惊的是:他正同前排一个考生用“闪电战”的速度对调了考卷。那个黑黑瘦瘦的考生必然是他的“护航队员”,东张西望看准了时机,避过了监考人员,飞也似的将一张试卷同刘之光对调后,若无其事地又俯首在那儿假装做题。

    我心里不禁又思念起乔枫来了。乔枫怎么了呢?他到哪里去了?……想着,我一点考试的情绪也没有了。又见周围护航的人用小纸团丢来扔去打派司,带夹带的人从口袋里摸出抄着数学公式的纸块,大胆放在试卷上看……我干脆匆匆将会的题目做齐后也不验算一遍,就交卷出了考场。我想去看看“老夫子”和余小海考得怎样了,又想跟他俩商量商量怎么打听乔枫的去向和下落。

    经过一块绿如碧毯的茸茸草坪,在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旁,找到了方道渊的考场。过了一会,“老夫子”方道渊脸色苍白疲乏地出来了。

    我说:“考得好吗?题不算太难。”

    他取下眼镜,揉着酸疼的眼睛拭着汗水说:“马马虎虎!……”马上又说,“你听说了没有,试题早卖出去了,所以临时改换了题目。听说同时有好多个集团抢购试题。最后,被一个财力最强的集团购到了手。但这个集团人太多了,有的人拿到了题目不会做,只好请人代做,题目就传了出去,事情才被揭了出来。金钱世界,我们算是躬逢其盛,遇到了这样的事。唉,但不知乔枫怎么样了?……”

    我蹙着眉神情不安地说:“是呀,我也不放心呢!”

    我们决定去看看余小海,余小海的考场是在图书馆附近两排冬青树丛组成的甬道旁边。等了片刻,余小海在考场教室里透过敞开的玻璃窗看见我俩了,他也不答题了,交了卷,灰毛落拓地出来了,那懊丧的模样,像是挨过一顿痛打似的。没等我们问,就叹气说:“唉,初战就不利,我是楚霸王到了乌江边上了!”接着,挂心地说,“更糟的是伤风没治好,又来了肚子疼!唉,你们知道吗?乔枫,他出事啦!……”

    我像当头被雷击中了似的,问:“怎么?”

    “老夫子”更是丧魂落魄:“他怎么了?”

    余小海把我和“老夫子”拽近开着的玻璃窗,悄声指着里边一个穿白纺绸长衫的考生说:“就是这个脸上带伤的人,进考场前,我听到他跟一伙熟人在谈乔枫……”

    从窗口往里一看,我不禁“呀”了一声。这不正是赵白尘吗?!

    也正巧,赵白尘正从袋里掏出一只金怀表来看时间。啊!那不是我的那只珍贵的金表吗?是带着我体温的爸爸遗留给我的那只表,是我给乔枫拿去的那只表呀!表在赵白尘那里,乔枫怎么还出事了呢?……我的瞳孔里仿佛有火焰在暴跳。我忙问余小海:“他怎么说的?乔枫怎么了?”

    余小海激动地轻声说:“他说乔枫诈骗了他,说他让警察局抓了乔枫,还说乔枫身上带着共产党的书,人给转到重庆去了……”

    我后背上沁出了一层汗水。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像无数虫豸在背上爬,我惊恐地想起来了:乔枫的那只布袋里有他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两本书。一本是《中国的西北角》,一本是……难道这就可以把人害了!我的心战栗了。

    一时间,我鼻子发酸,简直想哭。我痛苦地说:“我要等赵白尘出来,问问他。”难耐的孤寂和深沉的痛苦侵袭着我。

    白蒙蒙的泪花在方道渊近视镜下的眼眶里滚动。他像有个枣核儿卡在嗓子眼里,声音都变了调,说:“黑暗啊,真黑暗啊!……”他脸上肌肉在抽搐,摘下眼镜用衣襟揩拭泪水。

    正说着,赵白尘从考场里出来了。我看着他那张冷漠凶恶的脸,上前说:“赵白尘,乔枫呢?”方道渊和余小海也跟着我围上前去。

    赵白尘把两只袖子一卷,窄条脸上杀气腾腾,两眼闪射着冷厉的光,说:“啷?你们是他一伙的吗?我警告你们,谁要是得罪了老子,老子我剥了他的皮!……”

    方道渊挺身上前,书生气地说:“我们是他同学,我们要找他,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我心中充满憎恶、仇恨,气愤地说:“你怎么出口就伤人?你把乔枫弄到哪里去了?”

    赵白尘凶恶的大眼睛瞪得像要撑破眼眶,咄咄逼人地说:“他龟孙犯了法,警察局抓了他。他诈骗、行凶!”他指着脸上一块青紫,又从袋里掏出一张纸条一扬,“看,他欠我一两七钱金子的借条在这里!这龟孙,他身上还带着异党的宣传品。你们少管他的闲事!”他的声音像野兽在低吼,言词语气里带着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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