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上来看热闹的人很多。有几个流里流气的人似是赵白尘的朋友,横眉竖眼地上来拦在赵白尘和我们的中间,一双双眼睛逼过来,犀利的、讥讽的、鄙视的,都充满敌意,摆出要打架的姿态,嘴里骂骂咧咧,简直要吃人。余小海用手悄悄拽我的后衣襟。方道渊怕出事,干脆将我推到一边,自己用身体挡住我,怯怯地哀求我说:“世杰,走吧,走吧!……”
形势剑拔弩张,似乎一点火花就会引起爆炸。我知道会吃亏,心里气恼得想掉泪,但克制住泪水恨恨地说:“我得问问乔枫在哪里,是在警察局里吗?”
赵白尘冷笑了,两眼灼灼逼人,得意地点头大声说:“对头!他在吃盐水饭蹲班房!”说完,撸着袖子问:“你们要打一台么?想动手较量较量?老子叫你脑壳开花开朵!……”
“老夫子”和余小海拽着我就走。赵白尘盛气凌人地被他的朋友们簇拥着站在那儿大声冷笑。
阳光射过法国梧桐的枝叶在我们身上筛下斑驳的阴影。我浑身热血沸腾,啊,赵白尘!你这人面兽心的家伙!你这欺侮人的恶棍!我的金表到了你手里,乔枫却又被你陷害到监牢里去了……“老夫子”和余小海连推带拉劝着我无目的地往前走,只是想离赵白尘越远越好。我的眼眶湿润了,不仅是因为恨我无法抗衡恶势力,只能受侮辱,更因为我替乔枫难过,担心他的命运。离赵白尘远了,在校园里的一个花坛旁,我咬住下唇和“老夫子”紧紧抱在一起痛哭起来。只听到余小海点着赵白尘的名字在骂娘。
铃声“滴铃铃……”响了!数学考试规定的时间到了,各个考场里的考生流水般地涌出来。我们三个怅怅地站在草坪旁的一个灯柱下。天闷热,“老夫子”方道渊突然脚跟不稳地呛咳起来,说嘴干要喝水。我和余小海陪他到饮水处去找水,没想到,扶他走了几步,他突然立定脚步,“哇”地吐了一口血,又吐了一口血……一副近视眼镜“啪”地掉在地上打碎了一个镜片。
人生怎么有这么多的磨难呢?鲜红的血,引得左近看到的人都围过来看了。我拾起碎了的近视眼镜,见“老夫子”面色惨白,嘴唇发灰,满脸虚汗,连忙扶着他到廊沿上的靠椅上坐下。我帮他戴上那副碎了一个镜片的近视眼镜,心里火烧火燎地说:“道渊,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他坐在那里,继续大口吐着鲜血,嗫嚅着闭上眼,说:“我不是急我自己,我急的是乔枫……”他的声音嘶哑而激动,似要痛哭。
我知道确是这样。他身体本来已经不行,生活里曾经好像有过的一束微光熄灭了,劳累加上着急,乔枫出了事,他怎么承受得住如此沉重的负担?我流下泪来,说:“道渊,你忍一忍!你忍一忍!……”但他仍呛咳着大口大口吐血。真吓人呀!呛咳得要把他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吐了足足有一大碗血啊!
余小海奔跑着用口杯装了一杯开水来让他嗽嘴。这时,预备铃声又响,熙熙攘攘挤在考场门口谈笑的考生们纷纷拿着钢笔、墨水瓶一窝蜂地涌进考场考外语去了。“老夫子”要我和余小海去考,挥动着痉挛的手说:“你们快去考吧!别管我!我在这歇一会就行。”泪水从他那破了的近视眼镜片下边潸潸流下来。
啊!希望和“福音”彻底成了幻影,降临的只有灾祸!灾祸!灾祸!……我怎么忍心抛下他不管呢?我的心战栗抖动,视线模糊了,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我说:“不,我本来就不想考政校的。我不考了!还有复旦和重庆大学呢!我们一块儿去考。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对余小海说:“你去考吧,我来照顾道渊!”我掏出手帕给“老夫子”擦额上和脸上的汗珠,给他拭泪。
余小海埋怨地拿眼光对着我,动着感情豪爽地说:“别看我‘小麻子’平时吊儿郎当,对朋友我可不含糊。‘老夫子’吐血得这样,我能丢下他去考吗?何况,我早给自己算过命了,我是考不取的。走,扶他到我家去,让他躺着休息吧!”
“老夫子”方道渊戴着那副碎了一块玻璃片的近视眼镜,神情显得更加疲惫,喘息着摇头说:“不行,我太拖累你们了!我……”但我不要他说。我劝慰着他,和余小海扶着他趔趔趄趄走回去。我心里十分难过。乔枫下落不明,“老夫子”又病成这样,怎么办呢?我决定安置好“老夫子”后抽空赶快到警察局去打听一下乔枫的下落。回到余小海家,我们让方道渊躺下,却听到余小海的父亲在前边大声叫余小海:“小海,快来!……”声音透着严厉,令人畏惧。
余小海“哎”地应了一声,急急往前边屋里去了。
死一般的沉静。我竖着耳朵,稍息,只听到余小海的父亲在训斥儿子。声音断续传来,忽高忽低,发着颤音,有余小海低低的辩解声,还夹杂着余小海母亲的啜泣声。听不真切,但隐约可闻:“……你为什么不考?……我看你交的朋友也没好货!……你不是吹牛说你考一个就能取一个的吗?……你怎么对得起辛辛苦苦的老子和娘?……”接着,听到“叭”一声响亮的耳光……
大热天,我打了一个寒噤:余小海挨揍了!“叭”一下耳光就像打在我的脸上,使我脸上火辣辣地发烧。我看看躺着的“老夫子”,他一定也听见了。我靠近他,想进行安慰。他却沉重无力地说:“唉,在错误的地点,办了一件错误的事!……”我劝他不要说话,好好睡一睡。他取下近视眼镜放在身边,呼吸急促,忽然又咳嗽,捂住嘴的手指缝里渗出鲜血来……
我忙拿纸给脸色惨白的“老夫子”擦血,思绪飘浮,觉得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透过后门,屋后那一片无际无涯的浓绿在我眼前模糊成混沌的迷雾,使我的心压抑而彷徨。余小海家似乎不能再住下去了。但“老夫子”病得这样,怎么办呢?我们同乔枫一起来南温泉的,他现在失踪了,又怎么办呢?我宛如跨着一匹劣马奔跑在广阔无垠的大沙漠上,不知东南西北,不知何处有水源,不知何处有人烟,大有支撑不住快要倒地的感觉。
余小海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他眼睛有些泛红,脸颊上有挨了耳光的红指印,但见了我,却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安慰我,似乎说:“不要紧的,没关系,你们别在乎。”又走到“老夫子”面前,结结巴巴地说:“唏,我父亲就是这么个脾气,肝火旺。其实,他也是为了我好。……你们在这里住,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眼里含着泪花,却勉强笑着。
方道渊仰面躺着,衰弱地闭上了泪眼。眼窝凹陷,头发蓬松,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嚅动。这时,约莫是中午了。我心里苦涩,对余小海说:“我去给‘老夫子’买点止血药,也买点吃的来。顺便我到警察局打听一下乔枫的消息。”
余小海连连点头,说:“唉,他妈的,我们成了牺牲品了。我真不放心‘乐天派’啊!你去吧,快去快来!”
我见“老夫子”睡熟了,匆匆走了出来。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我出油。我先向路人打听警察局在哪里,一个头缠白布、脚穿草鞋的本地人说,这里只有个派出所,并指了方向。我走在野草杂石凹凸不平的小路上,阳光将我的影子投在地上,仿佛有个不祥的鬼魂紧跟着我。到了派出所,出来个眼光黯淡而浑浊、脸色灰冷的警察。一打听,他拉长着脸说:“嗨,送重庆稽查处去了!”门也不让进,就打发叫花子似的挥着手:“走走走!……”我心里一惊,问:“为什么把他送重庆稽查处?”
警察龇着一嘴黄牙掏出香烟来叼在嘴上,半阖着眼皮斜眼着我冷冷一笑,态度轻蔑、冷漠:“我们管不着!”
那是一种隐含着镣铐声的恐吓。“稽查处”,谁都知道是令人发指的军统局特务机关。乔枫怎么会送到那里去了呢?难道就是为了那本《中国的西北角》?是啊,真要秘密抓人,有这么一两本书也就足够了!这样的事,我可听过不少。
离开了派出所,转了两个弯,我走到那条开满店铺的街道。街道上有人打架,围着些大人小孩在看热闹,我也无心过问。烈日下我精神恍惚,满身臭汗,惴惴不安地走过肮脏的马路找到了药房,买了一包止血药,又去买吃的。我想给“老夫子”买点好吃的。走进一家散发着酒味烟气、挤满了顾客的“美味斋”菜馆,没想到碰见刘之光带了一大伙人正在这里大吃大喝划拳碰杯:“……三星照呀,五金魁呀,七个巧呀,全家福!……”一看那桌上摆满的荤腥菜肴和好几瓶“泸州大曲”,就明白刘之光是在大宴“护航队”,那个跟他互换考卷的黑瘦护航队员也在。刘之光真有办法哟!买试题和请“护航队”双管齐下。馆子里,人进进出出,像水中的漩涡在转动。我看看菜的牌价那么贵,想想还要和“老夫子”一起奔波到沙坪坝和北碚去继续投考,只能悄悄地出来,仍旧到那下江人开的烧饼铺里买烧饼。刚拿起四个烧饼,一个抱婴孩的女叫花子向我伸手:“行行好吧!……”我心里发酸:唉!你还找我讨吗?……我能求谁行行好呢?……但,看着她怀中骨瘦如柴的婴孩,只得递了一个烧饼给她,把另外三个烧饼带了回来。
阳光炙晒得我头晕目眩,踏着零乱的碎石小路往回走。忽然,在那片绿葱葱的小树林旁,看见余小海弓着腰背了一捆劈柴在前面走。我紧追上前,高叫:“余小海!”他回转身来用衬衫袖子擦着脸上的汗珠,急切地问:“回来了?乔枫怎么了?”
蝉儿在鼓噪。站在浓绿的树影下,我把听到的情况告诉了他。他的身子像上紧了的琴弦般颤动一下,心情沉重得深深垂下了头。
我问:“‘老夫子’还在睡吗?”
他敞开了湿漉漉的衬衫,点点头歉疚地说:“父亲叫我去买劈柴,他一定还在屋里睡着。”
暑气蒸人。我快步绕到屋后,从后门蹑手蹑脚走进后屋。咦,屋子里真静,静得像真空,不见“老夫子”,床上没有他!我奇怪了。再一看,他的行囊和课本都在一边,床上那副碎了一块玻璃片的近视镜旁有张纸条。我似有预感,放下手里的止血药和烧饼,捧来一读,好像有谁用铁锤狠狠朝我脑袋砸了一下,我的头“砰”地裂开了。我脚步不稳,泪水滚滚淌下来,冷汗从腋下流出。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我高叫:“余小海!……余小海!……”
余小海飞步地跑来,看了纸条,“哟”了一声,也像挨了雷轰电击似的木呆呆站在那里,只说:“快找!快找!……”脚却胶着不动。
“老夫子”留下的纸条上倾注了最强烈的感情,写的是:
我的好友:
不能再拖累你们了!我要结束这种不可忍受的生活了!
我是一个弱者,遗憾自己不是鲁迅所说的“叛逆的猛士”,千万别学我!你们应当在黑暗中努力奋斗!
要是有一天能有一个好的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让青年人健康成长,那多好啊!可惜,对我来说是多余的话了!
方道渊
民国三十三年七月十五日
这是生命之火被扑灭前的呼号!我能听出他那枯萎了的心发出的孱弱呻吟。生的挣扎,死的嚎叫,一切都毁灭了!我仿佛看见他用那双疲倦的眼睛在向我告别。那双可怜的眼睛里边没有世故、没有虚伪,但闪烁着怒火。他像一个过客,就这么匆匆走了。我在南温泉那浓绿的深不可测的溪水边惨然地呼唤他,又在幽深曲折坑坑洼洼的山岭间叫喊他。哪有他的回声呢?只有一只洁白的蝴蝶,在清亮的水边老是跟着我翩跹飞舞。难道这是方道渊?难道他的生命已经在这里化成了一只蝴蝶?……
夜里落了大雨,有吓人的雷声。天似在号哭,急雨溅落,声声动心。溪流里的蛤蟆叫了一夜,仿佛是说:“苦哇!苦哇!……”“真苦!真苦!……”使人想起那儿可能正在发生蛇吞青蛙的惨剧。……第二天一早,彤云里仍闷里闷气响着滚动的雷声,淅淅沥沥下着细雨。度过了恐怖的黑夜,我淋着晨雨,告别了碧翠葱茏的南温泉,去报考我向往的复旦大学。
啊,从此我永远失去了两个高中时代的好朋友——方道渊和乔枫。人生的春天,应当是在青年的脚下。但他们却没有能向前走去。每当我想起这段遥远的往事,就有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感觉。岁月漫漫,阴森可怖而又荒唐悲惨的梦,却很难湮没。
(原载《十月》)
注释:
[1]袍哥:即哥老会,一种黑社会的帮会组织。
[2]“鸡鸣早看天”的小店:四川的小客店门口均挂着纸招,上写:“鸡鸣早看天,未晚先投宿。”
[3]“11路车”:当时学生把用两条腿步行叫作坐“11路车”。
[4]“干人”:四川话,穷人。
[5]“帽儿头”:形容盛大米饭堆尖的一种用词。
雨的精魂
山城冬天并不下雪。但他在梦中见到了白皑皑的雪,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时候,在山城传说过这样一个似乎并非完全虚构的故事。它使人想起鲁迅在《雪》一文中结尾的一段话: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题记
山城陪都重庆的冬天,虽无风雪,但云封雾锁。潮湿氤氲的雾气总是带来阴冷。阳光很少露脸,空气常是湿漉漉的。有时候,在浓雾笼罩的山城崎岖陡峭的石级上行走,艰难地逐级攀登,望着从低矮窗户里依稀透出的昏黄灯光,看到雾中活动的朦胧人影,即使是白昼也会使人产生在黑夜中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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