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之间的过道里,吊着一盏半明不灭的电灯,像鬼火。牢房里没有一丝光亮,黑暗包围了一切。梁元申嘴干舌燥,想喝水,但身边没人,身上痛楚,五脏六腑像被谁掏空了,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他心里塞满了愤懑。前几天夜间提审和白天刑讯的情形犹在目前。那个铁青着脸喜欢发出咯咯冷笑的瘦长条子性情暴戾,凸着两只杀气腾腾带血丝的眼睛,说一口南京话:“你站着进来,我能叫你躺着出去!”那个往老虎凳上加砖头的黑大个儿,左脸上有道刀疤,浑身像带着血腥味儿,狠命一拳打得他鼻血不止,滴滴答答洒了一地。……他们是想屈打成招摆弄阴谋和圈套呀!……脑海里迷迷糊糊闪过这些片段,梁元申觉得心跳加速,胸部发闷。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他微喟般地呻吟着,叫唤着:“水!水!……”一阵寒气袭来,他又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只见眼前一片银白的闪光,好似看到漫天飞舞着惨白的棉絮般的雪花。雪,下得真大呀!铺天盖地,无尽无休、乱琼碎玉般地洋洋洒洒。冰冷冰冷的雪花裹着一片浓郁的乡情,仿佛又看到祖母那慈祥的面容了!祖母微笑着手卷喇叭在叫喊:“小申,回家吃饭啰!……”仿佛又看到晶莹闪光的雪地里被邻家章二哥用火枪猎捕狼狈窜逃的野兔了!……仿佛又看到那过旧历年时悬挂在屋前檐上和树上的各色冰灯了!还有那野兽吼叫似的夜晚风声……啊,是梦还是幻觉?是回光返照还是脑海中的海市蜃楼?……不可辨,一切都不可辨!……
生长在北国的孩子,总是痴爱着家乡的风雪。离开冀东家乡到南方上学时只有十九岁,家乡的一切:破旧的故居,开阔的沙岸,曲折的小路,挺拔粗壮的枣树……有些印象早淡薄了,只有丰厚的鹅毛般飞旋而降的大雪,却怎么也忘不了。啊,风雪迷漫,迷漫的黄昏风雪,走在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只要想起。就有一种故乡的温馨浸润着心田,一瞬间,唤醒许多甜美的记忆,把心底里积贮着的那快要爆炸了的愤怒、仇恨、不平与郁闷,都一起驱赶开了!
雪花在飞旋,气温下降啊,黑黝黝的夜晚,灰蒙蒙的白昼,雪地上艰难跋涉的脚印……难道,在这暗无天日的稽查处牢房里,生命就要结束?难道,远离开沦陷区的亲人,就无声无息地从此被雪葬埋,自己就这样从世上消失?……啊!……啊!
一
梁元申闲来无事,这一度,到了月明之夜,常爱站在古老、雄伟的山城高处,眺望黑咕隆咚的扬子江与嘉陵江澎湃交汇。
远处,河坝上面的梯坎旁棚户区附近,有一小堆火。火光闪闪。那是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在火化锡箔和纸钱,“呜呜呵呵”传来了凄厉的哭声,准是在给轰炸里死去了的男人送点冥币。火光瞬即熄灭了,令人悚然刺心的哭声却不断随风传来。梁元申不忍心朝那边看,听着哭声,心里酸溜溜地难受。
去年五月二十日,七十架日机侵入市空大轰炸,烧夷弹毁灭了半个山城。渝光中学的房舍有一部分也被炸弹和大火波及,死伤了十几个学生。这临河坝的棚户区更是全烧光了!阴历七月十五那天夜晚,是“鬼节”,梁元申曾独自来到这里伫立着,看着月光与江水,见到几十个烧化纸钱的火堆。纸灰带火飘飞,听着凄凉的哭声,怀着哀伤与悼念,思念着远在上海的妻子卓卿和小女儿泱泱,夜深他才回去……
今夜,他又来了,看着滔滔的江水在月光下闪烁,又轻轻哼起那支流行的歌来: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
一样的流水,一样的月亮,
我已失去了我的欢笑和梦想。……
夜风夹着潮润的水气徐徐袭来。是啊,只有这支歌,才能最好地抒发胸中郁积着的那种惆怅。是得了“思乡病”了?心弦只要一被拨动,泪水就常会涌上眼眶。其实,梁元申并不是脆弱的人。一年以前,在上海的时候,他是正气职业补习学校的校长。他原本是上海沪滨中学的校长,一向对政治无兴趣,洁身自好,安于做个无党无派不偏不倚纯粹的教育家,可是,“八·一三”以后,一听到街头人们围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他就激动得热泪盈眶,心底里升起一种强烈的抗日爱国热情,如怒涛澎湃,无法抑制。后来,上海成了“孤岛”[1],他这样一个不想过问政治的人,竟忽然变得最关心时局与抗战形势了。他变了!常常习惯地用手托托眼镜架,告诉卓卿和朋友们:“看报没有!沿铁路向南京方向进攻的日寇,在常州一带遭到堵击了!……”“看来,南京成为马德里[2]不是不可能的呢!……”他甚至答应好朋友唐佳——一个在“孤岛”上的一家挂着“中立国”招牌的报馆编辑——写起慷慨激昂的文章来,直言不讳地怒骂敌伪。八百孤军死守四行仓库时,他写过《想起壮士田横》的杂文,当汪逆精卫发表艳电投敌来到上海后,他写了《沐猴而冠》;当汉奸特工机关极司斐尔路76号[3]在沪西越界筑路为非作歹时,他写了《歹土[4]上的歹人》等文章……不久,他听说沪滨中学的董事长余天白附逆,便立即愤而辞职,与学校里的一批爱国教员,在公共租界马立斯附近找了一幢房子,办起了“正气职业补习学校”。这学校的名字是从文天祥的《正气歌》上取来的。
“孤岛”的生活令人痛苦。它被敌伪势力禁锢、侵占、蚕食着,经常发生炸弹爆炸、绑票勒索和暗杀事件。投机、冒险、欺诈,舞场、歌榭、赌窟、妓院……构成一幅骄奢淫逸、纸醉金迷的图景。生活费用高速度地上涨,家庭主妇在锅灶旁叹息。冬天一到,跑马厅周围,普善山庄的收尸队每天一早都将冻死的尸体一具具搬上敞篷大卡车驶向义冢埋葬。……然而,爱国者在进行着艰难的斗争。如果没有唐佳的被刺,也许梁元申不会离开上海。但是,唐佳就是在上海成为“孤岛”两年后的一天那样惨烈地死了!
十二月里的一天夜晚,很冷,刮着西北风,唐佳又来了。他仍旧穿着那件破旧的显得寒碜单薄的蓝布长袍,手里捏着烟卷。卓卿照例给他泡上一杯浓茶,说:“唐先生,你和元申谈谈,我不陪你了。”便带着泱泱到亭子间去,留下了他和梁元申。
那夜,向来平静沉着胸怀坦荡的唐佳,显得特别激动,瘦削多皱的脸上神情愤激,两只眼睛似乎有火焰在燃烧。他深深地吸着烟说:“元申,自从九月里欧战爆发到今天,盟国战况十分不利,日本早已公开站在德国一边。上海租界好比瓮中之鳖,我们处境越来越坏。现在,我可能要出事了!……”
“怎么?”真是出乎意外,梁元申惊愕地瞅着唐佳。
“七天里我一连收到两封恐吓信。我知道,都是极司斐尔路76号寄来的,他们说要对我‘执行死刑’!”唐佳喷着烟,嘴边掠过讥讽的笑意,“这半年来,租界上恐怖事件层出不穷,‘歹土’那伙汉奸,依仗日本帝国主义的势力,越来越猖獗了。惨遭毒手的人已经不少,我并不希望幸免。”
“不!避一避吧!到我家来住,我把亭子间让给你。你就躲着不出去,过些时再说。”
唐佳笑笑摇头,揿灭烟蒂:“元申,谢谢你的好意。我在报馆有个朋友,是共产党方面的,他对我帮助很大。在收到第一封恐吓信时,他也劝我离开上海,到新四军去,答应可以帮我联系。但我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岗位,也不能丢下我那个穷家,抛妻别子于不顾。再说,堂堂的爱国者,岂能被汉奸傀儡一张八行书吓退?我倒想看看他们会耍些什么鬼蜮伎俩!”
“那不太危险了吗?”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早已准备好了。”唐佳沉思着说,“我今天告诉你这些,是让你了解些情况。我们交称莫逆,本来都是自认为不想做官,不想投入政治漩涡的读书人。这场抗战,使我们猛醒,明白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元申,还记得吗?十多年前从北伐到清党那阵子,你是埋头在‘象牙之塔’里求学,我则是被疾病和生计所累在做小职员,都没有过问政治。以后,血腥屠杀可能吓坏了我们,对政治就更不想问津。我们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住得久了,在国民党的统治下过得麻木了,接触的人,见闻的事,都局促一隅,很少去注意或关心共产党。其实,真正代表中国人民的进步和希望,代表真理与正义辟邪抗恶,全心全意挽救危亡的,正是他们……”
“是啊,抗战军兴,我们目为左倾的人,确实是在轰轰烈烈地唤醒民众,抵抗侵略。”梁元申手托眼镜架点头思索着说。
“对。”唐佳也点头,“所以我一直想介绍你认识我那个朋友,让你听他谈谈。可惜,前天上午,他走在南京路四川路口,竟突然遭到歹徒狙击,身中三弹,送到医院抢救无效,牺牲了!”
“啊!”梁元申吃了一惊。他昨天在《新闻报》上已见到报道这一暗杀事件的消息,说有一个无名男子在南京路四川路口被刺身亡,想不到死者竟是唐佳的挚友。
“真可惜啊!这是中华民族的精英!”唐佳的眼眶红湿了,摸出烟来,又点燃了一支,“遗憾的是我没有来得及让你认识他。元申,莫看我们都已经是过了三十五岁的人,其实过去都是糊糊涂涂在走夜路,像在一片积雪的地上行走,天地一片银白,看不清东南西北,也说不定会不会栽到河沟坑凹里去。我们其实很需要人点亮一盏红灯笼带路。所以,我今夜要来一次,同你讲讲心里话。我希望,以后如果有机会,你要接近、了解那种能点亮红灯笼给我们带路的人;如果没有机会,要寻找这样的机会。那么,就会把自己的苦恼、苦闷变为一种向上的动力和信念,为追求光明勇往直前。”
梁元申思索着:难道就是为了要同我说这些?唐佳的这番话,当时并没有引起他多少深思。他关心的是唐佳的安全,极力劝唐佳一定要躲避一下。如果不肯搬来,化名到偏僻的小客栈住上几天也好。唐佳好像全不在意。临别的时候,想起唐佳拉扯着三个孩子,他妻子又患着严重的三期肺病,经济是那么拮据,梁元申便将身边仅有的二十元钱硬塞到唐佳的手里,说:“看得起我,你就不要见外!”
半夜,送唐佳走的情景历历在目。夜风中,一弯冷月洒着苍白的光辉,唐佳挥挥手,沉着地走了。风将他的破旧袍角刮得飘飘然,也将他的一头长发吹得飘飘然。
哪料到第二天果真出事了呢!民国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这个日子梁元申永远不会忘记。就在这天下午,唐佳从报馆大门出来,经过一家酒店门口卖油豆腐线粉的摊子旁,突然被两个歹徒开枪狙击身负重伤。梁元申闻讯赶到仁济医院时,只见到唐佳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伏在遗体旁哭得死去活来,他心里像塞着一块铅。后来,大家决定筹募一笔款给唐佳的家小,葬死者于公墓。送葬回来那天,路上遇到公共租界的警务人员“抄靶子”。梁元申蓦地感到无尽的愤懑,在唐佳和那些志士仁人横遭歹徒狙击的时刻,这帮殖民者的鹰犬上哪儿去了?
此刻,望着月光下轻雾浮游滔滔奔流的江水,梁元申恍若又置身在送别唐佳那个寒冷的月夜。唐佳那夜讲的一番话,后来才引起他反复的思索、咀嚼,痛感失去知友的悲哀。要是唐佳现在还活着,近在身旁,苦恼时交谈交谈,寂寞时来往来往,该有多好。可是,偌大的山城,他却还没有找到像唐佳这样的知心朋友。他曾是怀着满腔的热情和希望来到大后方的,谁知仅仅一年,这里的政治空气就扑灭了他的希望之火,像生活在“孤岛”上一样苦闷、寂寞。早知如此,何必千里迢迢奔向这迷雾漫漫的山城呢?
大约在唐佳被暗杀后一个多月,一天,写明“梁元申亲收”的一封恐吓信送到正气补习学校来了。信里附着一颗子弹和一封用毛笔写的八行书:“……你假借正气补习学校之讲坛,经常散布抗日言论,兹勒令自即日起停办学校!否则,当飨以卫生丸,莫谓言之不预也。……”
学校当然是不能停办的!梁元申在人们心目中不但有点“迂”,一副书呆子脾气,而且还很“犟”,认准了的事是不回头的。朋友们劝他还是赶快离开孤岛或者暂时先躲一躲,他回答:“哼,唐佳能视死如归,我又何惧?”为此,卓卿那张因生活艰难变得憔悴的姣好的脸上,出现了焦虑与泪痕。九岁的三年级小学生泱泱,平日是那么活泼,也感到家里将有大祸临头,小脸上密布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忡怔。“爸爸,我亲亲你!”泱泱每天早晨去上学时,总是将小脸紧紧贴在爸爸脸上,好像诀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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