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又一个难忘的夜晚了,离别前的夜晚。写字台上的绿罩台灯整整亮了一宿。泱泱熟睡在身边,冰凉的月光映进窗来洒在床前,与台灯的绿光融成一片。
“重庆,不知是什么样子?听说那是座山城,多雾。也许很苦吧?但我想,无论如何总比在沦陷区当亡国奴的好!”
“那当然!那里一定燃烧着抗战的烈火。我愿意去过紧张、热烈、慷慨激昂的生活!苦,怕什么?只要能为抗战献出我的身心、力量,我就满足了。”他拥抱着她,“等着我吧!我想,少则三年,多则五载,我一定会和大家一起胜利归来的!……”
她那善良,带着哀愁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声音温柔体贴:“常常给我们来信!”
“当然,至少一礼拜我一定写一封。你也一定要常给我写信。重担都是你挑了,我真不过意。……”
“你独自去到大后方,担子也不轻!保重身体吧,家里你一切放心!”
“我们都要保重!我到那边,心情一定比在这里好,身体一定会更好。……”
家里有一张百代公司灌的唱片,有那么一支陈旧的歌,一个女声独唱。在留声机上放出来的歌声已经嘶哑了。歌是写离别的,仿佛正是现在这种意境:
喜只喜的今宵夜,怕只怕的明日离别。
离别后,相逢不知哪一夜?
听了听,鼓打三更交半夜,
月照纱窗影儿西斜,
怨老天,为何闰月不闰夜?……
此刻,那嘶哑的歌声似仍在心头缭绕。……
第二天黎明,他混杂在一伙跑“单帮”的人群中,乘去南京的火车,离开了“孤岛”。以后又由南京经芜湖去合肥,在合肥过了封锁线,又从皖北步行到河南,在商丘告别了那帮同行的朋友,独自辗转到陕西,才坐上了烧木炭的敞篷汽车,跳舞似的在高低不平的西北公路上颠簸入川。
今夜,在这高处谛听着江涛拍岸,眺望着月光下两江船只的灯火和雾蒙蒙的山城夜景,梁元申真有一种如在梦中迷茫不知所之的感觉。江水呜咽,往事如烟,对妻儿的思念缠绕心头,他郁闷得快要爆炸了!
多少次,他遗憾地想过。不该到大后方来的!一切都这样令人失望、厌恶、愤懑!问题都出在唐佳与他那位朋友的突然遭到暗杀。要不然,也许会和唐佳同到那神秘的新四军里去了呢!……唐佳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来了,苍老而略带沙哑:“莫看我们都已经是过了三十五岁的人,其实我们过去都是糊糊涂涂在走夜路,像在一片积雪的地上行走,天地一片银白,看不清东南西北,也说不定会不会栽到河沟坑凹里去。我们其实很需要人点亮一盏红灯笼带路。……”
可是,雾都茫茫,上哪儿去找他们呢?
这时候,紧邻朝天门那段大马路已停止了喧闹。白天,那儿是黄金、美钞、证券的交易场所,投机商人和掮客们每天在那里举行两场集市。这时候,朝天门灯笼巷著名的担担面店里摆龙门阵的食客们也逐渐星散,梁元申仍在码头上踯躅。……去年春天,有一次,他在这里看江水,认识了两个下江小女孩,衣服穿得破烂却长得活泼、精神。大的一个真像泱泱。一问,是杭州人,跟父母逃难来的。父亲失业,摆个香烟摊兼给人写信维生,带着一家人住在河坝附近的棚户里。秋天,也是一个月夜,发生了一次空袭,敌机轰炸、扫射,持续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警报解除后,听说这一带被炸得最惨,他心里沉甸甸地匆匆来到这里。啊,多么惨不忍睹的景象呀!墙倒屋塌,断垣残壁,远处还有些被烧毁的棚户余烬未熄。靠路边摆着一溜烧焦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到处可以听到悲怆的哭号:“炸死的总是我们小百姓呀!总是穷苦的小百姓呀!……”他步履沉沉地巡视过去,忽然看见那一对可爱的姐妹躺在尸堆中。她们停止了呼吸,脸色惨白,惨白得像雪!
啊,惨白得像雪!多么恐怖的白色哟!……
团团飞舞的雪花,仍在铺天盖地下着,纷纷扬扬,无尽无休,夹着雾霭将屋宇、树木、道路……都织在白茫茫的罗网里。
山城重庆的冬天,是难得下雪的,尽管阴冷,比起北国那千里冰封的天气,总是暖和得多了。为什么现在,浑然的白雪下得这么大呢?
梁元申不知自己是在梦境中还是在幻觉中。他已无从辨别。自经那脸上有刀疤的黑大个儿,用拳头不断猛击他的头部后,他就糊糊涂涂了,自从发起高烧来,他更昏昏沉沉了。现在浑身绵软,思绪纷乱。有时头脑里正和眼前一样,也是白茫茫一片,无边无际,不可捉摸。就连这雪白雪白的大雪,时而像棉絮,使他感到浑身燥热,时而又像冰,冻得他不住战栗。……那年,上海下了大雪,他和卓卿带了泱泱到兆丰公园看雪景。卓卿乌黑的头发上沾满了银亮的雪花,美极了!泱泱兴高采烈地跑到一棵宝塔形的大雪松下,突然一团白雪落进了脖子,她大叫:“烫死了!烫死了!……”泱泱的稚气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爱在漫天的大风雪里,和一些小伙伴们跳呀蹦呀,打雪仗,堆雪人。雪,有时干得像粉,大风一吹,简直是烟雾弥天。娘说:“快回来!小申,别湿了鞋子!……”其实是湿不了鞋子的。谁听她的话呢?一溜烟地早跑远了!但,现在,躺着,一动也不想动弹了。……有一次,一伙小朋友嘻嘻哈哈地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堆了一个大雪人,插上胡萝卜做了鼻子,嵌上两个土豆做眼睛。真有意思!……可是,为什么大雪人的脸这么像金延龄的脸呢?金延龄也是红鼻子,浑浊的大牛眼,也是肥嘟嘟的大脑袋。……
看,金延龄又瞪着不怀好意的大眼看我了!谁不知道呢?他有来头!是那种特殊人物,监视、告密、陷害……一切都与他有关。在山城的昏天黑地里,贪官奸商骄奢淫逸,小公教人员无以为炊,贫苦百姓典妻鬻子。但有一种特殊人物,却像蛆虫似的兴高采烈地滋生繁殖,也像耗子似的爬高落低异常活跃,更像毒蛇似的潜伏着随时准备噬人。金延龄就是这样的人,是他们派来的!……
二
“我就是金延龄!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董事会和赈济委员会一起派我来的!……”
是的,“提起此马来头大”!他来之前,董事会和赈济委员会早有通知了。梁元申看着面前这个臃肿、肥胖,红鼻子,牛眼睛,满脸不怀好意的角色,心里已明白了三分。有趣,一个小小的渝光中学,仅仅不过一百五十多个学生,竟派个什么“临时督学”来,真是创举。渝光中学原是一些“社会名流”集资办来收容从沦陷区流亡后方的孤苦难童的,师资不强,设备没有,跟难民所差不多,美其名为“中学”而已。本来是一种慈善事业,有个董事会领导,但不久,赈济委员会插入了一脚,随后特务势力也伸手进来了。
那是梁元申到达山城后不久,在沙坪坝教书的几个老熟人见了他分外高兴,在馆子里叫了一桌“经济和菜”请他吃饭。席间,酒酣耳热,早年中学同学于仁源,曾留学法国专攻法国文学,现在却在教经济学,三十七岁年纪留了一撮纪德[5]式的山羊胡。他说:“元申,你来了,很好!但首先要解决工作问题。现在谋事不易,我也改行在教经济学,为五斗米折腰。眼前正好有个不太好也不太坏的机会:渝光中学原来的校长,前几天刚刚脑溢血去世。此人是个外行,把学校办得一塌糊涂。董事会正在物色接替人选……”
“要什么样的人选呢?”
“想找一位懂教育又有点声望的行家,国民党的或无党无派的都可以。一个朋友托了我,我想,你是无党无派的教育家,一定行!你看如何?”
“那当然好!”
“只是可能清苦一些,学校也很小。屈尊前去,不免歉仄。”
“只要有工作做就好!来到大后方,本来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是为了抗日,清苦算什么!”
当时,就答应下来了。但何尝想到这渝光中学是这么一个棘手的烂摊子呢?
学校在张家花园下边。梁元申头一天去上任,看到一些破破烂烂的“国难房子”,草棚盖顶,竹片夹壁。全校总共十五个教职员工,外加一百五十七个难童。师生们都营养不良,住得很挤,活脱脱一个难民所。听说前任校长江广生是赈济委员会一个常委的表弟,他还安插了自己的小舅子裘冠生当总务主任兼训育主任。两人狼狈为奸,用高压对付师生,贪污经费,克扣伙食,用公款囤积西药,还将一批赈济物资——毛毯、鞋袜、奎宁丸、食油等变卖了中饱私囊。学校里怨声载道,学生患疟疾、疥疮的极多,师生脸上看不到笑容,听不到歌声,闻不到抗战的气息。梁元申到校时,大家都侧目而视,谁也不了解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他冷淡地保持着距离,只有一个名叫甘汉江的教师来亲近他。甘汉江一看就是个老实人,皮肤黑黝黝的,双颊瘪陷,长着络腮胡子,沉默寡言,不大多谈学校里的事,但嘘寒问暖,使梁元申得到一点安慰。
抱着满腔热忱,抱着一片为抗战出力的愿望,他默默挑起了担子,既任校长也兼教务主任,同每个教职员谈心,又找一些学生谈心,听取意见,了解情况。他特别同矮小猥琐的总务主任裘冠生谈了一次。裘冠生是个见人就点头哈腰的瘦子,有一双嵌在满脸怒冲冲的皱纹里的小眼睛,整天叼着香烟,诡谲而阴沉。梁元申劝裘冠生放弃训育主任不兼,专心办好总务,为堵塞漏洞,还规定了日清月结公布账目的办法。甚至亲自同伙夫一起上街采购给师生“打牙祭”的猪肉和包心菜。他向董事会提出,要重新任命一个训育主任。反复磋商了几次,最后董事会同意让甘汉江做训育主任。甘汉江不但工作勤勤恳恳,也很正派,缺点就是胆小谨慎,闭着嘴不大说话,但有他做助手,比起裘冠生来可强多了。
为了打破学校死气沉沉的局面,梁元申要教员们教唱救亡歌曲。于是,《五月的鲜花》《九·一八小调》《我们在太行山上》《游击队歌》等歌响彻校园。他带领师生自己动手在山坡上开辟出一片小操场,学校生活渐渐变得活跃了。学校里也有些有才华、工作负责的教员。杨慧心等教员带着学生排演抗日救亡的小戏,他十分支持。在“七七”抗战二周年时,还亲自领队上街,在两路口和都邮街“精神堡垒”前演出。当看到围观的群众纷纷鼓掌,梁元申体味到了一种欣慰和乐趣。
学校气氛起了变化。多数人脸上出现了笑容,对他报以热情、友善的目光。唯有矮小猥琐的裘冠生不满意,既卸了训育主任的职务,又弄得一身不利索。梁元申查询他可疑的账目,他不是推在死掉了的校长江广生身上,就说有些账本在一次逃警报时失落了。由于有那个赈济委员会常委田友三做靠山,裘冠生的问题反映到赈济委员会去竟无人过问。不过裘冠生还是收敛了些,在新的经济开支上,不敢再做什么手脚。他像一只偷油老鼠似的躲在屋角的洞穴里,更像一只张网在暗陬的蜘蛛敛住毒脚,进行窥测,以便伺机而动。
生活艰难,学校的教职员工都在困苦地挣扎,不幸的事常常发生。两个体质孱弱的学生因营养不良,一个患肺结核,一个患伤寒,几乎在同时都死了。梁元申流着泪埋葬了这两个孤儿,亲笔给他们在江南沦陷区的家里写了讣告信。女教员杨慧心住的一间小屋破漏潮湿,老鼠成灾,三岁的小女儿睡在床上被耗子咬伤了耳朵,他好不容易才给她调整了住屋。男教员孙平的妻子为了求业,受了一个企业公司经理的玩弄愤而上吊自杀了,他无限同情,慰问劝解,陪伴着孙平料理妻子的后事。诸如此类,他总是尽心竭力去做,因而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他住在一座虚脚危楼上的小房间里。几根木柱撑着楼房,并没有坚固的基石,起风时,危楼顶上会发出一阵哨子似的呜呜声,使人感到摇摇欲坠。甘汉江曾劝他换个住处,他见学校房子紧,笑着说:“居安思危,住这样的小楼,很好嘛!”
整天忙呀,忙呀!在轰炸中忙,在物价高涨经费短缺上忙,在前方失利,沙市、宜昌等地失守一连串坏消息中忙,在德、意、日勾结,国际法西斯势力嚣张中忙,在日寇和汪逆精卫不断诱降的传说中忙,在风闻国共摩擦加剧的忧虑中忙……团结、民主、抗战的问题纠缠在心头压力沉重,又加上思念在上海的妻女家庭,梁元申心情悲凉、苦闷。原来认为一定燃烧着抗战烈火的重庆,想不到竟是“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物价飞腾,社会动荡,到处是寡廉鲜耻之徒,使他摇头叹息的事。偏偏,深秋的一天下午,来了两个人找他,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瘦子,一个穿军便服的青年矮子。那穿中山装的瘦子一见面就说:“我们是军统的,要征用你们的房舍和地址,已给你们在磁器口找了一处校址,来跟你商量一下搬迁的事情。……”
“搬迁?为什么?”梁元申生气了,面对两个飞扬跋扈的特殊人物,习惯地用手托托眼镜架,板着脸问。
“这涉及机密!要你们搬就得搬!”年青的矮子蛮不讲理。
“不搬呢?”
“不搬?你敢!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年青的矮子弹出眼珠,气势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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