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慎胆小的甘汉江站在一旁向梁元申使眼色,转圜地说:“我们研究研究,能搬一定早搬!……”
“不行,办不到!”梁元申一挥手打断了他,奋激地说,“一个学校哪能随随便便就赶走?我们不能搬到那么遥远的郊外去!请回去告诉你们的上司,我们不搬,军统也不能不讲理呀!”
他是个犟脾气,脾气一来就不顾一切,两个特务板着脸走了。事后,甘汉江告诉他:“听说军统确实要占有这个地点做侦察、监视的‘坐勤’,因为张家花园这一带有一些共产党控制的单位,像‘中国青年新闻记者学会’、‘文协’都是。”甘汉江胆小怕事,劝道:“看来,不搬不行!还是决定搬,跟他们商量一下条件的好。”梁元申坚持着不搬,说:“不,我就看不得特务机关横行霸道!”事情就拖下来了。
月缺月圆,时光荏苒,梁元申不能不魂牵梦萦地常常思念卓卿和泱泱。“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从沦陷区上海寄信到大后方,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三个月,有时信件会遗失。为怕检查,信件的内容只能通报平安或写些含蓄暗示的句子来透露情况。每到夜晚,月光透进窗户,他就油然想起在上海同唐佳诀别的那个月夜,想起同卓卿离别前的最后一个月夜。他仿佛听到卓卿那轻柔的声音:“保重身体吧,家里你一切放心!”又仿佛看到卓卿那娟美贤惠的笑容。“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这种时候,他就会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惆怅,推动他去思索许多问题,越思索苦恼越深。
有一个星期天下午,他在民生路闲逛,无意间来到《新华日报》营业部,不由自主地迈步走了进去。在书橱前徘徊一阵,一本小说《刘明的苦闷》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掏钱买了一本,还买了本韬奋的《抗战以来》。当夜,他就把小说读完了。书中的主人公刘明是个青年知识分子,在抗战初期决定摆脱沉闷灰色的环境到战地去工作。然而在什么“服务团”之类混了几个月,又感到不满,颓然而返了。他不满于醉生梦死的行尸走肉,不满于胆小如鼠、目光如豆的可怜虫,不满于趋财奉势的官僚禄蠹,不满于浑噩浮薄浪漫鲁莽的时髦青年。所有的不满投射在刘明的心灵上,便构成了他的苦闷。梁元申读毕,不禁想:呀,跟我难道不有些相同吗?
以后,他又去过那里两次。给学校订了一份《新华日报》,也给自己买过书。订的《新华日报》有时收到,有时收不到,收到的报纸又经常开着“天窗”。他逐渐明白:这张共产党的报纸虽然出版,当局是不想让人看的。这使他总要想起那个月夜唐佳的谈话:“我是劝你,以后如果有机会,你要接近、了解那种能点亮红灯笼给我们带路的人……”
谁知,民国三十年元旦刚过,就来了“临时督学”金延龄呢?一个形迹可疑来路不明的特殊人物!
见到金延龄,也不知为什么,梁元申会想起那篇著名的讽刺小说《华威先生》。小说里出色地塑造了一个国民党的“抗战工作者”上层分子,此公对于抗战文化工作“包而不办”,或者别人办了却又加以压制陷害,真是丑恶之至。金延龄这个人,也使梁元申感到他像京戏舞台上的曹操。不仅因为他长得肥胖,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还因为他喜欢哼京戏,常得意忘形地踱着方步着鼻子哼《捉放曹》:“中牟县,落法网,五花大绑上公堂!……”
金延龄来了不久,俨然像个“太上皇”。有一次,他公然对梁元申说:“渝光中学在外界看来,是戴着一顶红帽子的,这必须立即改变。委员长对于八路军、新四军‘游而不击’、‘破坏统一’、破坏军令政令,很是生气,已经命令江南及华北共军限期集中黄河以北[6]。共产党想违背也不行!这两天报上已经登出新四军北移的消息,你一定也看到了。形势很清楚,我要劝你老兄清醒清醒。……”
梁元申闻着金延龄嘴里喷出的酒味,愤然反问:“想给学校戴红帽子,有证据吗?”
“当然有!你们公然订阅、张贴《新华日报》,是不是?”
“《新华日报》公开发行为何不能订阅?我们也订得有《中央日报》《大公报》……”
“你用的是障眼法!明眼人一看便知。你让这里教唱共产党的歌曲,是不是?”。
“我们教唱的都是抗战救亡的歌曲!”
“你们有时候竟不做纪念周,这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空袭。”
“去年九月,周恩来在张家花园巴蜀小学讲演,你们学校里跑去听的人不少。你不知道吗?”
梁元申记得是有这么回事。那天,正巧因为帮助料理孙平妻子的后事他未曾去,不然也是会去听听的。他说:“听的人可多了,有好几千人,这算什么严重问题吗?”
“当然严重!你们排演宣扬左倾的戏,还由你带着队上街公演。那种小戏攻击政府黑暗,唱的调子与《新华日报》如出一辙,为异党张目,居心何在?”
梁元申明白,金延龄指的是排演过的三个独幕剧。《禁止小便》,讽刺机关中的黑暗;《封锁线上》和《火焰》,写战区和游击区的故事,有伪军反正,有游击队员在饥寒交迫中坚持战斗,有老百姓的正义抗敌。他忍不住说:“公开出版的独幕剧,对抗战有利的小戏,为什么排演一下就要扣上这么大的帽子呢?你好像很了解学校里的情况,其实未必。我希望你实实在在多听听多看看再说。”
“无须如此!”金延龄恼羞成怒了,浑浊的大牛眼射出威胁,“你们这里有异党作祟!”
“谁?”梁元申问,声音和神态都很严肃。
“你我心里都明白。”
“什么意思?你说话要负责任!”
“当然!我敢说,异党分子并不远在天边!……”
金延龄杀气腾腾,结果只能不欢而散。
像一块乌云弥漫、扩散在心头,像头顶老是有条带棘刺的鞭影在挥动,梁元申遭到精神上的凌迟,苦闷更加深了。金延龄来后不到半个月,挟着“董事会”和“赈济委员会”的支持,勾结裘冠生,将学校大权揽在手里。甘汉江无所适从,找梁元申叹气诉苦:“我太为难了!……”梁元申诚恳地说:“我了解你,你好好工作就是。不要管我!”甘汉江瘪陷的双颊愈见瘦削,络腮胡黑茸茸,问:“你打算怎么办?”梁元申摇头叹息,无从回答。
学校里实际上什么事都不让梁元申过问了。金延龄发号施令,退订了《新华日报》,领导着做纪念周,给学生作“精神训话”,大讲“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审查教唱的歌曲,找教员一个个谈话。学校里弥漫着一种恐怖气氛,人心惶惶。甘汉江神色紧张地告诉梁元申:“听说临时督学有来头,不能顶牛,只能合作!”杨慧心也悄悄对他说:“金延龄同我单独谈话,调查你是不是共产党,不准我们同你接触,你可要小心。”孙平还向他透露:“金延龄要挤你走,听说这人是军统。他决定要迁校,还在学生中散布你是共产党。……”
梁元申冒火了,心有不甘,找了董事会和赈济委员会申诉,但碰了钉子。他又到沙坪坝找了老同学于仁源。于仁源捻着纪德式的山羊胡子长叹:“唉,元申啊!董事会也找过我了,说了你不少难听的话。显然,他们是支持姓金的。他们想平平安安,不想学校戴红帽子。我知道,你这人无党无派,但有些事有理也说不清啊!你千万别让自己坐在火药桶上。这世道,唉!你就忍忍气少惹点麻烦吧!……”
梁元申默然了。
鬼蜮横行,工作是干不下去了。但不干又到哪里去呢?从沦陷的上海来到大后方,在号称陪都的山城住了十个月,他看见的只是一片黑暗。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失业者那么多,没有靠山和后台,没有裙带关系,凭什么找到合适的职业呢?何况他一向是个落落寡合不善交游的书呆子,碰上这些不顺心的事,又无处倾诉,就更加感到孤寂。有时,月明之夜,他就漫步到朝天门附近山城高处眺望悠悠的江水;有时,白天无事,他也偶尔上街漫步。甘汉江见他上街,就紧紧跟上,找无人处讲点私房话,告诉他一些学校里的动态。他怕连累人,总是说:“老甘,你还是不要同我接触的好!”嘴上这么说,心里对甘汉江却是感激的。
一月十七日早上,梁元申发现学校的贴报栏旁围满了人,叽叽喳喳议论纷纷。他忍不住好奇上前一看,惊愕地看到《中央日报》上刊登了政府的通令,宣布新四军是“叛军”,取消新四军番号,将新四军军长叶挺交付军法审判。……梁元申惊呆了,又辨不清真相,十分担心国共合作破裂。大敌当前,出现了这样祸起萧墙的杌陧局面,中国怎么办呢?他真想找张《新华日报》看看,可找不到。他颓丧地回到危楼躺在床上,心绪不宁地翻看着床头上的那本《离骚》,忽然听到一阵童稚的歌声:“春天里来百花香,啷哩啷哩啷哩啷……”这是两个孩子在歌唱,唱唱笑笑,完全唱走了调。梁元申不禁想起了泱泱,叹息起来:唉,只有天真的孩子,才会这么高兴!……
傍晚时,吊脚走廊和短梯上有脚步响。一开门,甘汉江来了,带来了一包江津的米花糖和用茶缸装着的一缸温热的醪糟鸡蛋。他问:“梁校长,你病了?”
梁元申叹口气。他确实午饭都没有吃,晚饭也不想吃,摇摇头说:“唉,你还是不要来的好……”
甘汉江搔着络腮胡子知心地说:“我不管那些。梁校长,你的心情和处境我都了解,你可要保重身体。你对我讲过,你那位在上海被暗杀的朋友对你说过一些话,你为什么不照着办呢?你那位朋友讲得很有道理啊!我们都需要寻找,寻找一条摆脱苦闷的道路。你说对吗?”
梁元申凝望着面前这个长着络腮胡子双颊瘪陷的壮年人,脑海里卷起波涛。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胆小谨慎,此刻却可以肝胆相照,使他十分感动,不禁说:“是啊,我是苦闷透了!老甘,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万万想不到,甘汉江微微一笑,从裤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份《新华日报》来塞给他:“快收着。是我今天买到的。皖南新四军北移,突然遭到了包围袭击,九千多劳苦功高的抗日将士,做了无辜牺牲。共产党发言人已经发表谈话提出要求。你好好看看吧!唉,太令人痛心了!”
梁元申一跃而起,接过《新华日报》,只见报上触目惊心地印着:“为江南死国难者志哀!——中华民国三十年一月十七日夜周恩来。”还有周恩来写的一首挽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梁元申顾不得细看,急忙将报纸塞在枕下,说:“真是‘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呀!那些恶狗竟给我戴上了红帽子,说我是共产党。真是荒唐可笑!现在大敌当前,外战外行的人又想走内战内行的老路,要把中国断送到什么地步呢?……”
甘汉江走了。梁元申一字一句读完《新华日报》,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会儿回忆着唐佳的临别赠言,一会儿想起夏衍写的话剧《心防》。这出戏叙述新闻记者刘浩如起初准备离开上海,继而决定留下来坚持战斗,终于在苦斗中被敌人暗杀的故事。这真同唐佳的情况相仿呀!剧中的刘浩如说:“我们的军队退出了上海,闸北的防线放弃了,沪西的防线也放弃了,现在,南市的防线也放弃了,可是,还有一条防线,我们不曾放弃,而且永远也不能放弃……这就是几万万中国人心里的防线。精神上思想上的防线!”是呀,要永远在精神上战胜敌人!他像受到了一种巨大力量的鼓舞,快近拂晓时,毅然起床走近桌前,拿起笔,给《新华日报》编辑部写了一封信去。
信写得很长,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和处境,谈了自己的苦闷,最后提出要求:是否可以约定时间前往谈谈,听听你们的意见?
为了避免《新华日报》复信寄到学校被金延龄之流看到引出问题,他又要求不必复信,由他自己在三天后——一月二十一日的下午,亲自到编辑部听取回音。
为什么老是出现自己被吊打,上老虎凳时的情景呢?是身上刺心的疼痛引起的扯不断的回忆?是眼前幻觉中出现金延龄引起的联想?……
肥胖、臃肿、有两只不怀好意的大牛眼的金延龄,那天在刑讯时突然出现了。啊,这当然清清楚楚表明:金延龄是军统的特务。万劫不复的特务制度哟,比地狱还黑暗的特务政治哟!以别人的痛苦为笑乐,阴险而卑鄙,依靠这等罪恶维持的统治能持久吗?这伙魔鬼居然将我当作真正的共产党来逼供,其实,我算什么呢?我觉悟得太迟了!只能怪自己将自己封锁在罐头般的小天地里,老是在犹豫徘徊。当有了一点解悟决心寻找真理时,却又不幸陷入了特务的魔爪。这暗无天日的法西斯特务统治呀,我诅咒你!
也不知为什么,眼前又出现了大雪。铺天盖地的大雪,下呀,下呀,无尽无休地在下。白茫茫的世界,挂满银花的树丛,空寥寥的天宇……仿佛躺在冰天雪地之上,寒冷沁骨。
其实,失望、苦痛是早就开始了的。在沦陷区里,被敌人铁蹄窒息了种种希望当然不用说了,但刚离开合肥进入上排河一带,满腔火热的情绪,不是就被一泼一泼的冰水浇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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