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路艰辛,一路黑暗。在潼关附近,一个跪在公路边乞讨的老人,抬起他那张像干枯的老树皮似的脸孔,失神地望着过往行人流泪伸手:“我儿子给拉壮丁拉走了!……”在闵底镇附近,拦路抢劫的土匪,将一家逃荒的男女四口杀死在路边水沟里。在宝鸡附近,见到一队抓来的壮丁,个个骨瘦如柴,用绳子捆押成一串在棍棒鞭打下步行……难道这就是抗战的大后方?甚至在半途中就已经有了悔意,似乎走错了路,失望到了顶点。带着这种深深的失望与后悔总算到达重庆。然而一年不到,连一点点火星似的热望也被扼杀、窒息了,只剩下像郭沫若早年写的《凤凰涅槃》所表达的情绪:“宇宙呀,宇宙,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你悲哀充塞着的牢囚呀!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是呀,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有沙沙的声响,那是大块的积雪从被压弯了的树枝上滑下落地的声音。白茫茫的大雪依然在下,无声地飘落,寒冷封锁着空间。这样沁骨的寒冷,躺在雪地里能行吗?可是,已经没有丝毫力气挣扎着起来了。也许,这纷纷扬扬的白雪会埋葬掉我!一切冰冷,一切惨白啊,但我并不甘心于被它埋葬!我要高声叫喊:卓卿,你在哪里?泱泱,你在哪里?啊,你们在哪里?啊,还有那一双浓眉下炯炯有神的眼睛,您在哪里?……
三
这一夜,山城的雾气特别浓。白茫茫的浓雾在夜色中泛出青蓝色,缭绕在江上、屋舍、街道、梯坎、树木之间。
梁元申按照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等候在南区公园旁一条僻静马路边一棵大黄葛树下。忽然,一辆汽车冲下坡来,在他身旁“嗤”一声停下了,车门倏地打开。一个穿灰军服的年轻人彬彬有礼地向梁元申一招手,接他上了车,汽车就开动了。年轻人对他一笑,解释说:“特务太多了。梁先生,为了您的安全,我们不能不同他们捉迷藏,只能这么安排。”
受到如此热情周到的接待,梁元申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紧紧地握着年轻人的手,不觉眼眶湿润了。
浓重的泛着青蓝色的雾气,包围了一切。汽车在雾中穿行,间或有几盏半明不灭的路灯从车窗边闪过。梁元申想看看车往哪儿去。但浓雾弥漫,车窗上又挂着窗帘,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觉得车子走了好久才停下来,眼前出现一幢三层小楼,似乎是在嘉陵江边。年轻人将梁元申引进小楼,到了天井旁一间屋里,请他落座。一会儿,送进一杯茶来,仍旧彬彬有礼地说:“请等一等,马上就来。”年轻人轻轻将门带上一半就走了。
梁元申坐在藤椅上,静静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屋里极简朴,像是一间办公室,一边却又搭着一个铺,铺有简单的被褥。临窗放着一张写字台,台前有一把藤椅,靠墙是一个竹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书籍和一些报章杂志。写字台上,有一只铜墨盒和毛笔、铅笔、纸笺,一杯香茶正悠悠冒着热气。显然,主人刚才还坐在这里。他想!一定是个主笔或是编辑的房间。约定谈话时说过是由《新华日报》编辑部派人接谈的。由于来时的特殊方式,他感到有些神秘,随着茶杯里袅袅冒出的热气悠悠散开,不禁神驰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夜风吹得窗外的树枝飒飒有声,飘进来一股潮湿的空气。可以想见,滔滔的夜间江面上此刻正弥漫着白雾,一片混沌。无意间,梁元申又发现窗台上有一只磁盘,养着几株水仙,那短短的碧绿的叶片美得像翡翠,使这简朴的屋子格外生机盎然。
忽然,从外边传来了留声机放唱片的声音,有人在说说笑笑跟着唱片哼唱。那是一支抗战初期十分流行的歌曲:“动员!动员!要全国总动员!反对暴力侵占,挣脱压迫锁链,要建成铁阵线!民族出路只一条,生存唯有抗战,大家奋斗到底,枪口齐向前!……”梁元申还来不及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那扇半开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神采奕奕、黑发浓眉的人含笑走进屋来。他英气勃勃的脸上洋溢着热情,浓黑的眉下两眼炯炯有神。他穿一套朴素的灰军装,显得非常精干,又非常威严。他顺手关上了门,留声机播放的歌声顿时好像是从远处传来似的。进门,他就快步走了过来,伸出似乎有些不方便的右手,握着梁元申的手说:“梁先生,让你久等了!请坐!”口音是带有苏北尾音的普通话。
梁元申托托眼镜架端详着主人。奇怪,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但又显然并不认识。主人将写字台前那张藤椅拉过来,坐在梁元申对面,微笑着说:“留声机很吵闹,是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特务遍地,到处监视我们,连这楼上也住得有特务。我们在这里谈话,他就能在上面把耳朵贴在地板上偷听。所以,不得不用这办法干扰他们。”他带着对特务的轻蔑,说得风趣、轻松,梁元申不禁也笑了。
他想请教:“你贵姓?”但,心头那种神秘感又来了。对共产党,他过去总是怀有一种神秘感的,一时也难以消除。梁元申是个自爱的人,有知识分子那种过分的清高与拘谨,不喜欢做人家不愿做的事。他想:他们常常用化名,在这个特务横行的山城,恐怕更不爱暴露身份和真实姓名,何必让人为难呢?我来,只是希望谈一谈心,听听他们的见解,也没有必要打听人家的姓氏。因此,他听着隐约传来的留声机播放的歌声,感叹地说:“我很感谢这次为我来谈话,作了如此负责而且周到的安排。我没有想到的事你们都想到了,这使我很感动。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现在十分苦闷,思想上找不到出路,行动无所遵循。看到、遇到许多使我愤慨痛恨的事,却因力量微小无法抗衡。对时局更是忧虑重重,感到一片漆黑,没有希望。所以,我写了信。我是想洗耳恭听你们的高见哪!”
主人倾心听着,亲切地注视着梁元申,然后诚恳地说:“梁先生,你是一位中学校长,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声望地位。你的工作很重要,是教育下一代的工作。你信任我们,使我们感到荣幸。请你来谈谈,我们也是想多听听人民的呼声,互相交换一下意见。以后,如果可能,我们可以多联系。”
梁元申苦笑说:“那当然的。只是,来一次太不方便了。”
主人摇摇头说:“尽管特务如麻,监视严密,但他们阻挡不了我们同各界爱国进步人士的接触。最近,发生了皖南事变,特务们是更加疯狂了。不过,坚持抗战,不但是我们共产党人,也是全国人民的愿望。只要我们团结一致,提高警惕,善于斗争,我们就能冲破重重困难,总是有机会见面的。你说对吗?”他做了个手势,请梁元申喝茶。
留声机一遍又一遍地在反复播放那支歌:“……生存唯有抗战……”梁元申端起杯来喝了一口,茶有些涩,但很清香。
主人亲切地问:“梁先生,从你信上看,你在那个学校里工作上遇到了很多不顺心的事,是吗?”
梁元申叹了一口气,坦率扼要地把情况讲了一讲。
主人关切地听着,表示很同情也很理解。梁元申觉得同对方相处,像是跟一个久已熟识的老朋友促膝谈心,既无戒备,也无距离,讲完了自己的境遇,忍不住问:“国共会破裂吗?事情会怎样发展?”
主人点点头,沉静地说:“中国共产党一直在努力维护国共合作,一直在反对分裂、反对倒退……”
“但是,皖南事变……”
“是啊,这次皖南事变不是偶然的,其实酝酿已久。自从日、德、意三国订立同盟之后,为急谋解决中日战争,日本一直在策动中国内部的分裂,目的是想借中国反共顽固派的手镇压中国的抗日运动,使日本可以放心南进,配合希特勒进攻英国。我们共产党人早说过:‘投降是时局最大的危险,反共是投降的准备步骤。’顽固派制造这次事变,就证明他们的确准备全面破裂,彻底投降,局势是严重的。我们一定要揭穿他们的阴谋,动员全国人民警惕事态发展,准备着对付任何黑暗的反动局面。但同时也要有信心,要相信时局不论如何黑暗,不论将来还须经历何种艰难险阻,付出何等代价,日寇和反共顽固派总要失败的。”
“为什么呢?”梁元申坦率地问。
“过去,他们说‘攘外必先安内’,想消灭共产党,但消灭不了,反而招来了日寇侵略。现在的中国共产党已是一个大党了。他们消灭得了吗?当然消灭不了!再说,全国人民的大多数是要抗日的,是不要反共的。面对民族存亡,爱国者会袖手旁观吗?何况,还有国际上的种种因素……”
梁元申思索着点头道:“那就是说,要团结战斗,使他们不敢轻易扩大分裂,不敢轻易投降日寇,不能为所欲为!”
主人笑了:“对,目前的时局,可以比作是拂晓前的黑暗。世界上没有任何困难能压倒共产党人。我们是从不悲观失望的。希望梁先生也这样,能在你的地位上为此做些有益的工作。”
留声机播放的歌曲始终在隐约传来。梁元申感到深有所得,心灵开朗,正像在十字路口徘徊不知所去时,有人举手指点了方向。他欢愉地说:“是啊,是啊!……”但忍不住又说,“可是,看看这乌烟瘴气的局面,总使人不能不为抗日前途担忧啊!”
主人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不胜感慨地说道:“是啊,反共顽固派实在是丧尽天良。当日寇深入国土的时候,还要闹摩擦,杀抗日的新四军,闹分裂。他们实际是帮了日本人和汪精卫的大忙。但我们共产党有两条政策:一方面,团结一切进步势力和一切忠心抗日的人,一方面,反对那些投降派和反共顽固派。总之,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达到力争时局好转和战胜日本的目的。我们是乐观的,决不悲观失望。抗战是一定要胜利的,中国也是一定要进步的,倒退只是暂时的现象。”他说着,站起来踱到窗口,指指窗外雾气浓重的夜色说:“正像这山城的夜雾,它总要散去的!”他忽又指指窗台上那盆水仙,说:“看!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冬天总要过去,春天是不可抗拒地要来到的!”
梁元申突然如沐春风,习惯地用手托托眼镜架,想:“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这话说得多好呀!多么富于哲理,令人产生多少生动的感受!他说:“您的话使我很受教育。我从你们报上知道了延安,您能谈谈延安的情况吗?”
主人高兴地起身去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张四寸照片说:“请看,延安!”
梁元申接过照片,于是看到了滔滔的延河,看到了高高耸立的宝塔,看到了隐约可见的窑洞,看到了广阔天幕下那陕北黄土高原古城的风貌。他久久凝视着照片说:“哦,延安是这样的!那儿很艰苦吧?”
主人浓眉下的两眼忽而有雷电般的闪光,说:“是艰苦的,因为我们处在包围中,但那儿有革命的欢乐!那里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军队和抗日政府的工作人员,每人每月的伙食费和津贴费平均是五块钱。也就是说,五块大洋的薪水。陕甘宁边区和我们的抗日根据地,是全国最进步、最民主的地方,我怎么向你介绍呢?”他笑笑,“同重庆对比一下吧!我就不说那里有些什么,我来说说那里没有什么……”
梁元申觉得有趣,莞尔笑了:“好!”
主人脸上严肃起来:“那里没有贪官污吏,是的,没有!那里没有土豪劣绅,没有鸦片烟和赌博,没有娼妓和交际花,没有人娶小老婆,那里没有叫花子和在轰炸中流离失所露宿街头无人过问的灾民……”
梁元申唏嘘了一声。
主人继续说:“那里没有结党营私之徒,也没有无法无天横行的法西斯特务。那里没有萎靡不振之气和靡靡之音。没有人囤积居奇,没有人发国难财,更没有人吃摩擦饭!……”
梁元申心里涌起波涛,不禁赞叹起来,既是赞叹主人的诚挚坦率,更是赞叹竟有这样一块与重庆迥然不同的奇异的光明土地。他睁圆了眼睛说:“啊,您说得太好了!太好了!我实在惭愧,孤陋寡闻一至于此,您的话,使我忽然有一种高山仰止的心情了!”他像在云雾中渐渐透过阴霾看到了阳光,浑身都感到舒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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