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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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梁元申出自内心的话,主人也很高兴:“梁先生,将来有机会,如果您愿意,欢迎你去那里看看。只是现在,听你谈了你的处境,我很为你的安全担忧。你要小心谨慎,多多提防。特务机关之横行,时人比诸唐之周兴、来俊臣和明朝太监刘瑾的厂卫,他们是非常残忍的。今天你到这里来,我们就很注意保密。回去后,你千万不要透露来找过我们。今后一段时间,要特别警惕。”

    梁元申眼前蓦然出现了自己居住的那幢摇摇欲坠的危楼,出现了金延龄那不怀好意的眼睛。主人的关心,使他心上像有一股温暖的溪水潺潺流过,忽然动感情了,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取下眼镜掏出手帕擦拭着镜片。他远离“孤岛”和家人来到大后方,受尽折磨、欺凌与排挤,在这里才像见到了亲人。主人语重心长地关心着一个素昧平生的访客,他怎么能不感动!

    他又想起唐佳来,谈起了那些往事,叹息说:“唉,我走错了路!不该万里迢迢到这大后方来,我觉悟得太迟,不该迟到今天才来找你们!”

    主人亲切地勉励着说:“不,梁先生!不迟!不迟!我们都追求民主、进步、团结,反对独裁、倒退、分裂。你是在这被反共顽固派弄得乌烟瘴气的严重时节来找真理的。这使我们不但感动,而且敬佩。我想,今夜的促膝谈心,我不会忘记,梁先生也一定不会忘记。”

    梁元申连连点着头,有一种“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的感觉。他想再留下多谈谈,又怕过多打搅主人。正在踌躇之际,听见门上“剥剥”有声,随后那个先前接他来此的年轻人推门进来,将一叠信函之类的文件放在主人面前的桌上,轻声说了些什么。梁元申悟会到主人一定很忙,看看手表,已快九点了,便起身说:“打搅了!时间不早,我想告辞。”

    主人浓眉下两只炯炯的眼睛透出和蔼的笑意,也不挽留,说:“时候不早,请回去吧!”又转向年轻人叮嘱:“好好送梁先生走!”

    梁元申同主人握别,跟着年轻人走到外边,仍感到手上还留着刚才握手的余温。外边,雾气在夜色中显得更浓了。上了车,梁元申回首望望那幢小楼,只见金灿灿的灯光似要穿透这浓雾。梁元申忽然有点遗憾:该问问主人的名字的!他忍不住拍拍坐在身旁的那位年轻人的肩膀:“请问,刚才同我谈话的那位先生姓什么,他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有点诧异地看着梁元申,愣了一下,似乎奇怪怎么梁元申谈了许久竟会不知道谈话者是谁,反问道:“他没告诉您吗?”

    梁元申摇摇头:“没有呀!”

    年轻人笑了笑,机巧地回答道:“呵,下次见面,您就知道他是谁了。”

    梁元申意识到,对方可能不便告诉他,也不再问了。他只是默默地咀嚼着方才那一番谈话。主人那两道浓眉下的炯炯眼神,那恢宏的气度,那轩昂的神情,那铿锵的谈吐,那亲切的话语,那雄辩的论谈……汇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深烙在了他的记忆里。

    蓝色的夜,白色的雾,天上似在飘落湿润无声的毛毛雨。汽车在浓雾和夜色中沉着地前行。

    浓雾,白色的浓雾,似与皑皑的白雪融会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雾、哪是雪,天地间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白色。……

    在阴凉潮湿垫铺着稻草的水门汀地上呻吟着,身上忽冷忽热!唇干舌燥。大大小小几只耗子吱吱叽叽地从牢房角落的洞穴里窜出来,又吱吱地钻进洞去。上午发高烧,穿着白衣的狱医来看过,大声说:“斑疹伤寒!”打了针,又摇摇头,意思是病很重。反正,扔在单人牢房里也就算隔离了。梁元申在大后方没有亲属,又是秘密逮捕来的“要犯”,案情严重,也不能送回渝光中学去,只能搁着再说。

    斑疹伤寒是虱子传染的。稽查处大牢里常有这样病死的犯人。梁元申被抓来的第一天,同一个疯子关在一起。夜里,就感到浑身奇痒。他明白:是招了白虱了!但他的近视眼镜入狱时被没收了,看不到虱子在何处。接着是残酷的刑讯,然后就是高烧。在高烧的情况下,仍然不停地审讯、用刑、终于昏厥过去,还抓起他的手指捺上鲜血般的印泥,在审讯记录上盖下指印,现在病得沉重,连狱医也摇头了……

    梁元申张大了嘴,喘着气,除了处处伤痕,背上和身上起着一饼饼的红斑、紫斑,胸口和肋腔两旁也有紫斑、青斑和红斑。但他自己看不到。疼痛、麻木,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时而冷,时而热,交替冲击着他垂危的生命。他嘴里含糊地在叫喊什么,别人听不清。他是在叫:“卓卿!卓卿!……”有时在叫:“泱泱!……”声音微弱而凄切,犹如水面上的涟漪,轻轻地消失在无边的冷清与寂寞之中。……啊,那两只善良、美丽、带着哀愁的眼睛。这是卓卿呀!卓卿,你在哪里?此刻该在上海家里吧?天黑了,那盏绿色的台灯可还亮着?你爱用右手支撑着秀气的下巴思索问题,能听到你那温柔体贴的声音该多好啊!泱泱该依偎着妈妈睡在一起吧,你们在想念我吗?啊,万里关山,关山万里……但我,怎么在这阴森森黑黝黝的牢狱里了?……大雾迷漫,仿佛是在雾里行走。……那是年轻的时候,同卓卿刚相识不久,一个农历二月立春的上午,两人一同去苏州春游。恰逢星期日,从上海坐火车赴苏州,到邓尉去看梅花。邓尉在吴县西南六十里,梅花独多,红梅绿萼,随处可见。但更多的是白梅,正开得烂漫,一眼望去,仿佛到处是皑皑白雪。也许有千株万株之多,望到远处也是一片雪白,真是一片香雪海!“花外见晴雪,花里闻香风。”卓卿看着梅花,美丽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辉。卓卿说过:“我最爱梅花,爱它‘傲雪傲霜节自坚,花开总在百花先’……”是的,她喜欢,我也喜欢。……啊,雪白的梅花,怎么飞扬起来了呢?是梅花落英缤纷还是鹅毛大雪在飘舞?……

    寒热,使梁元申的下颌颤动,牙齿格格发抖。种种幻觉出现又消逝。白茫茫的大雪,白茫茫的梅林,白茫茫的大雾,一直缭绕在眼前。白茫茫,压得喘不过气来。……

    四

    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梁元申回来后,在虚脚危楼上,看着窗内雾蒙蒙的天空,整整一夜不能入睡。

    长时期来存在心里的云雾,一下子好像已被拨散,心头涌积着的激情,好像找到了喷发的窗口。一种说不清的温暖之感在心头久久萦绕。呵,窗台上或白木桌上也有一盆冒出绿油油嫩叶的水仙就好了!“生机孕育于万物之中”,多么含蓄而激动人心的话语啊!可惜卓卿不在身边,这孤灯只影四壁空空的小房,夜深人静,连个倾心交谈的人都没有。要是卓卿在,一定要把今夜的事告诉她,一枝一瓣一五一十,毫不遗漏。人,是不能没有知心朋友的。唐佳死了,卓卿远在天边,在这山城谁能算是知心朋友呢?勉强说来,甘汉江可算一个,杨慧心、徐平自然并非不可交谈,但究竟离“知心”太远。金延龄来到学校以后,就连同他们谈话的自由也被剥夺了。想到这些,心头顿觉悲凉了。

    这一夜,有时有风,屋顶缝隙处不时发出吹哨子似的呜呜声。六七寸长的大老鼠肆无忌惮地在白木桌上、墙角书堆里吱叫啮咬。整整一夜,他无法安睡,时而躺下,时而起床徘徊。屋里弥漫了青白的光,头脑里翻腾着各种各样的思绪。他忽然有了个想法:离开吧!离开这乌烟瘴气的中学!离开这特务横行的地狱。去吧,去陕北,到延安,走自己的路。我应该有新的生活,彻底摆脱窒息、孤独的新的生活!这对别人也许会因携家带口感到为难,而我,独自一人,为什么不这么做呢?如果去,他们一定会帮助我支持我的!真遗憾呀,为什么今夜没有当面提出这要求呢?当然,现在也不晚,只要做了决定,再去联系一次提出要求,会成功的。也许,路上会有艰险,但我经沦陷区过封锁线来到大后方也很艰险呀!也许,那儿非常艰苦,生活上会不习惯,但为了抗日,为了中华民族的新生,为了社会的进步,怕什么艰苦呢?我在这里,不也十分清苦吗?我与那些营养不良、挣扎在饥饿线上的教职员和学生,同样吃的是“八宝饭”、“什锦粥”、牛皮菜、藤藤菜。生活上的苦算什么,精神和心灵上的苦才真的是苦。我如果去了,也许卓卿会不放心的。但她会信任我自己的抉择,一定会像往常那样用温柔体贴的声音说:“只要侬认为对,我就赞成你去!”可惜不能同她见面谈谈,更可惜不能同她带了泱泱一起去。看,想到哪里去了!应当走,离开这里。那位同我谈话的人说过:“那里有革命的欢乐!”多么需要这种欢乐哟!……黯淡无光的生活像突然被火把照亮了。接近天亮时分,他才安然地睡去。

    蒙胧中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他惊醒了,只见房檐上麻雀啁啾,纸窗透进熹微的晨光。他起身去开门,出乎意外地看到甘汉江站在楼门口。皮肤黑黝黝的甘汉江瘪陷着两腮,络腮胡子未剃,神色不安地说:“梁校长,实在不放心你的身体。昨夜你不在,早上忍不住要来看看你。”

    甘汉江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人,现在说出话来朴实而诚恳,使他感动。他打着呵欠,请甘汉江进屋,关上了门。他心头的激动憋得太久了,忍不住想立刻同人谈谈心里雀跃的事。但昨夜谈话时,主人曾昭示过他!“千万不要透露……”他犹豫了。但他太善良,想起那天甘汉江送《新华日报》时曾说过:“我们都需要寻找,寻找一条摆脱苦闷的道路。”此刻,当自己已找到了摆脱苦闷的道路时,怎么能忘掉人家撇下人家呢?他犹豫了一阵,终于决定无论如何应当告诉老甘,便微笑道:“老甘,我告诉你一件事。……”

    平日沉默寡言的甘汉江听他讲着,黑黝黝的脸上变化万千。先是吃惊,有点目瞪口呆,接着是欣喜,不时呻吟似的发出“呵呵”的唏嘘声,好奇地问这问那。当梁元申谈起主人的模样气派时,甘汉江突然兴奋地笑了,插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我不便打听。”

    甘汉江睨了他一眼:“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决定再去找他们,到延安去!”

    “哦!”甘汉江似乎有了什么触动,低下了头,叹了一口气,“唉?你只有一个人,比我自由。不像我……”他抬起头来依依不舍地说:“梁校长,你走了,我会怀念你的。”

    梁元申被他的友情感动,安慰说:“将来总有见面机会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甘汉江默默点头,关心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再去同他们联系呢?需要我做点什么?”

    “我想明天就设法去联系。”

    甘汉江沉默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一举一动你都要谨慎小心,越秘密越好,金延龄和裘冠生他们可能在注意你的行动。我不再来看你了,免得万一你走,他们怀疑我知情。我走了。”说完,他站起身来匆匆离去,留下了一串杂沓的脚步声。

    梁元申送走甘汉江,漱洗收拾一番,决定给卓卿写封信。他有无穷无尽的话语想告诉卓卿,铺开信纸,拿起毛笔,在墨盒里舔了墨汁,就龙飞凤舞地写起来:

    卓卿如面:

    未接手书瞬忽又一月有余矣!频频梦中相会,梦醒则更怅惘。诵李白诗:“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常感恻然,近来身体好否?泱泱好否?均深惦念。一年容易,新岁已来。但愿家中诸事顺遂,但愿你与泱儿无病无灾,不胜祷祝企望之至。

    此间居,大不易,种种不如意处一言难尽。幸好离别时之豪情尚在,堪以告慰。兹者新结识一挚友,与唐佳兄为人相同,可以信赖。为贯彻初衷,拟于近期内经其介绍离此易地而居。所去之处,路途遥远,但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必可较在此满意。故特函告,接此信后,望暂勿来信。如收不到我信,也勿悬念。俟到新址后,当设法通告讯息,以释远念。……

    写着信,眼前又出现卓卿那平静秀丽但略带憔悴的面容,耳边又回响着她那温柔体贴的声音,心里交织着一种沉重与舒展混杂的感情。自到山城以后,给沦陷区亲人写信,梁元申已经用惯了那种虽未约定但妻子一看就可以意会的“隐语”了。信手写来,却又有点犹豫。沦陷区的信件是要邮检的,他怕“易地而居”后的这段文字,被猜测出内含的意思反给妻子添加麻烦,想删去,又抑制不住要把这件事暗示给妻子。一是想让她分享自己的激动与高兴,二是也好让她放心。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搁下了笔,在房里踱起步来。

    这些天,他一直未到办公室去。“临时督学”金延龄大权独揽了,他厌看金延龄和裘冠生之流邪恶的脸色,更不想到办公室去了。此刻,他只想联系成功以后,悄悄地走。走,有欢愉,也不免有点耿耿。主要是舍不得这些可怜的难童和一些教员。尽管金延龄禁止杨慧心、孙平等教员同他接触,大家还是有某种心灵相通的。学生对他也很有感情。前几天,从街上回来,发现门缝里嵌着一张纸条,上写:“梁校长: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我们都想念你。”署名是“一群学生”。他当时眼眶就湿润了。现在,要设法秘密离开这儿了,怎能无动于衷?他在房里来回蹀躞,真是心潮澎湃,自己就要远走高飞了,还是应去看看那些可爱的学生。于是又坐到桌前,准备写完信便去看望学生。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响,接着便是粗暴的敲门声,像打雷似的:“咚!咚!咚!……”

    梁元申觉得奇怪:“谁?”

    没有人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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