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礼帽的一口四川话:“找你!”说着“砰”地关上了门。
梁元申这才看到他手里攥着手枪,心里一震:“你们要干什么?”
中尉将梁元申往床上一按:“坐下!我们是稽查处的!要请你去谈一谈。”听口音是个下江人。
戴礼帽的已经在搜查了。他行动利索,老于此道。先看了一眼桌上梁元申未写完的信,马上折叠了塞进衣袋,随手又拿起放在床头的那本《离骚》,见是本旧书,“啪”地扔在地上。两人开抽屉、翻书架,将一只网篮、一只皮箱打开来翻得乱七八糟,最后将一些书报和认为可疑的信件拴成一包,前后不过六七分钟。搜查完了,一推梁元申说:“走!”
夜间曾有过的喜悦和希望,一瞬间消失得杳无踪影。梁元申心里明白:这是特务抓人,抗议说:“你,你们凭什么乱抓人?我不去!”
中尉掏出亮晃晃的手铐:“识相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好好跟我们走,就不用这老虎夹子。要不,马上给你铐上!”
戴礼帽的笑笑说:“梁先生,去一下吧!不必害怕,没啥子事的。到那里,把事情说清,就送你回来。”
梁元申习惯地用手托托眼镜架,想了一想,觉得无所畏惧,也老实地以为戴礼帽的说的可能不假,坦然地说:“好!走!”
他随两个特务走下危楼。奇怪,一路上都没有碰到学校里的熟人。绕过一个小坡岗,听到左边教职员开会的简易竹篾泥巴房里,金延龄在大声咳嗽、讲话。梁元申暗想:他们正在开会,难怪见不到人影。他怀疑自己的被捕同金延龄、裘冠生有关。但又想不出他们会提供什么证据,心里反觉坦然,大步踏上石级,离开了学校。
早上,有淡淡的白雾。梁元申穿一件古铜色驼绒长袍,随着两个特务在雾中行走。地上湿漉漉,迎面吹来冷风,感到一阵寒栗,但他不愿示弱,昂头挺胸一级一级向上走去。有一乘滑竿擦身而过,间或又迎面有些人走下一级级的石阶来。他忽然感到气闷,想大声喊叫:“看,光天化日之下,特务抓人!……”但冷静一想:那样也无用!徒然增加一场节外生枝的搏斗或殴打,何必呢?自己无罪,去特务机关,也要讲清道理,总不能随随便便将我一个中学校长任意残害吧?……
马路上停放着一辆黑色小汽车。他被两个特务推拥上车,立即便开走了。
汽车开进一条曲曲弯弯的巷道,在一溜密集的灰色平房旁停下。两个特务将他挟下车来,走进一个站有警卫的阴森小门,穿过院落,进了一间屋子。中间一条甬道,两边是木栅栏的牢房,阴暗无光,什么也看不清,只有难闻的臭气刺鼻扑面。梁元申被带到一间小牢房前,两个特务给他摘掉眼镜、手表,要他解下皮带和鞋带,开了牢房门,猛地将他推倒在一堆又脏又潮的稻草上。梁元申愤激地高叫:“你们这是干什么?”但门已卡地锁上了。梁元申心头充塞着气恼和愤恨,他怒冲冲一转身,才发现在这间阴暗、潮湿、肮脏的小牢房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这人瘦骨嶙峋,穿一件破蓝布长衫,蓬首垢面,约莫四十五岁年纪,胡子刺猬似的很长。他斜倚在左边那湿漉漉的墙上,仰面凝望着天窗。小小的天窗开在墙顶,不过两本书大,窗玻璃上早已积满了尘垢变成灰黑色了,几乎透不进什么光亮。这人瞪大了眼望着天窗,呆呆地一动也不动,眼里却闪着莹莹泪光,任凭泪水淌在没有表情的脸上。他失神地站着,梁元申被关进来,也未曾惊动他,他像根木头,像个僵尸。
梁元申突然觉得,他一定是个疯子,神经病!心里不由一阵紧张。但那张脸是善良的,只是呆呆地木然地流着泪。他是个什么人呢?一定是被特务折磨疯了的!他疯了仍被关在这里,看来,也许还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梁元申心里更加悲愤了!
梁元申择一堆稍为干燥些的稻草坐了下来,有黑色的蠓虫来叮咬,挥手赶也赶不掉。他双手托脸陷入深深的苦痛中,远在沦陷区的卓卿和泱泱怎么会想到我竟在此身陷囹圄呢?她们怎么能知道这大后方的腐败、黑暗与特务统治的恐怖呢?……一种悲凉、压抑的情绪袭上心头,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了。但,他立刻又勉励自己:哭什么呢?何必这样怯懦呢?我应当坚强!他们的折磨是非人的,但我不能被他们折磨成疯子!我要坚韧,决不能被任何困难压倒,首先一条是不能悲观失望……
夜谈的情景又涌现在眼前。那桌上一杯悠悠冒着热气的清茶,那对浓眉下炯炯的眼睛,那铿锵亲切的话语,那令人向往的延安图景……唉,谁知竟被特务秘密抓到这里来了!
疯了的犯人始终仰望着天窗在默默流泪。他是在向往光明吧?他是怎么关进来的?呵,自己又为什么被逮捕呢?……当然是金延龄他们的陷害,不肯搬迁也得罪了军统。也许,昨夜我的行动被特务发现了?就算这样,一个无党派人士,关心抗日前途,抱着对时局的忧虑,去《新华日报》谈谈中国的命运,又有什么不对?……突然,他想到了写给卓卿那封未结尾的信,也许,他们会抓住那些暗示追问,怎么解释呢?对,就说想托人介绍到别处工作,又能把我怎么样?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抗战,我从未做过任何不正当的坏事,他们有什么理由囚禁我?……梁元申翻来覆去地思虑着,在杌陧的心情中时光在流逝。约莫十点多钟光景,他突然被提审了。
那是一间有血腥味的刑讯室。主审是个瘦长条子,铁青着脸。穿军衣,但没有佩戴军衔。左边坐的录事是个扁平脸的矮子,也穿军衣没戴军衔。一边,站着两个打手模样的便衣,其中一个黑大个儿,左脸上有道刀疤,满脸杀气腾腾。
主审的瘦子说:“我提醒你,这里有叫你老实的老虎凳、电刑器,还能给你灌辣椒水。你要好好招供!”
梁元申心里火烧火燎,回答说:“我一非汉奸,二未犯法,你们为什么平白无故抓人?我要求释放!”
瘦子悻悻地一拍桌子:“你是汉奸,也是异党!你不是去年三月从上海来的吗?在渝光中学,你一味左倾,破坏抗战!你同《新华日报》是什么关系?说!”
梁元申惊呆了!什么“汉奸”、“异党”呀?我怎么又是“汉奸”和“异党”了呢?……他解释,那当然是解释不清的。他们也根本不听你的解释。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来:“你怎么到曾家岩去的?跟谁见了面?你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不是打算去延安吗?可惜你走不成了!你必须把来龙去脉讲清楚!把你的组织关系讲清楚!……”
梁元申突然震怒了。面对虎狼般的特务,他决定不隐瞒自己光明磊落的胸襟,要用正气来压倒他们的卑鄙!要用无畏来对付他们的无耻!他昂然地说:“是的,我是想到延安去!因为我在这里感到失望,我受到特务的威胁!我看到种种腐化和令人愤慨的社会丑恶。我在这里无法为抗战出力!”
扁平脸的录事将他讲的都记录在纸上了。他心里坦然,一个正直的读书人就该这样。他继续说:“但我不是共产党。你们不也承认国共合作吗?如果我愿意到那里去抗战,何罪之有?”
主审的瘦子暴跳如雷:“不准你在这里放肆!新四军已经消灭,你不知道吗?来,给我——”他做了个上刑的手势,两个打手马上将梁元申绑在老虎凳上。
以后,就是反复的上刑,反复的审问。但梁元申重复着说:“我不是共产党!”“抗战无罪!”似乎除了这两句话,他是决心什么也不讲了。
折腾到中午,他又被架回去收监,身上遍布血迹和伤痕,上过老虎凳的腿骨也像断裂似的刺心疼痛。同监的那个疯子仍仰着苍白瘦削的脸孔望着屋顶的天窗,脸上依旧泪痕未干,只是他已倚墙而坐了。狱卒送来了饭,梁元申不想吃,却忍着伤痛匍匐着端了一钵递给疯子,疯子接过瓦钵,看也不看,下意识地用手抓饭嚼了起来,失神的两眼仍盯着从天窗孔透下来的昏暗光柱。
下午,平静无事。梁元申感到身上奇痒,是虱子和跳蚤?看不到也抓不到。他呻吟着沉浸在激奋中,脑海里涌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为什么日机轰炸不把这监牢炸掉呢?让炸弹把这种黑暗的地方炸光吧!我情愿掉下炸弹来炸死我,也炸掉这些特务机关!但,天黑以后,又提审了。
仍在上午那间刑讯室,出乎意外地竟见到了金延龄。肥胖的长着酒糟鼻子的金延龄像个说客似的,笑嘻嘻地看着他:“老兄真不简单,能见到共产党的大人物!他对你讲了些什么?只要你将他反对政府和策动你去延安的事写下来,好好招供,我可以保你出去。”
主审的瘦子也换了副脸色说:“你要明白,我们并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按我们的意思办,还可以优待你。你想,共产党的大人物能给你什么好处?”
什么“大人物”?难道那个长着一对剑眉、两眼炯炯有神的人,会是什么“大人物”吗?他是那样平易近人。难道特务们抓我,是为了要陷害他?这些无耻之徒真是险恶、卑鄙!梁元申又仿佛听到那亲切的声音了:“他们实际上是帮了日本人和汪精卫的大忙……正像这山城的夜雾,它总要散去的!……听你谈了你的处境,我很为你的安全担忧。……”突然,他流泪了!残酷无比的审讯,没有使他流泪!血淋淋的刑具,没有使他流泪;想到夜里所得到的温暖与启示,却使他禁不住流泪了。
主审者和金延龄高兴起来,以为他软化了。但他抬起头来,愤然地说:“真是暗无天日啊,你们杀了我吧!一个人应该有人格,我决不会无中生有!我不是共产党,我也不能去损害共产党!老实告诉你们,我后悔啊,我不该来你们这‘大后方’的。我遗憾啊,我为什么不早就去找共产党呢?……”
说的都是真话,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他觉得应该付出牺牲来卫护自己的信念,生命是可贵的,为了正义和真理,自己决不吝啬。特务们想不到,这样一个书呆子气的知识分子,横下心来竟有这样硬的骨气。半夜,他被架回牢房的时候,浑身上下斑斑血迹,已是半死了。
以后,一天又一天,刑讯不断。他再也不开口了!只有肃穆的沉默,特务们难以理解的坚韧。终于,特务们发现:死神将随病魔接踵降临到梁元申身上。他病了,病得很重,发着高烧。狱医诊断:是斑疹伤寒!原来囚禁他和那个疯子的牢房里,在他关进去之前,因斑疹伤寒刚死过一个犯人。那个瘦骨嶙峋的疯子,却不知为什么竟没有染上这种传染病。狱医怕这种病传染开来给他带来麻烦,便将梁元申搬迁到专门安置垂危病犯的号子里。……
断断续续,似梦又似幻觉,间或清醒间或昏迷,那种白天像夜晚、夜晚像白天,分不清晨昏朝暮的感觉又来了。白雪仍在纷纷扬扬地飘落,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高烧,使梁元申不断呻吟。他双目紧闭,脸上重压着一层忧伤的阴云,蜷缩着,全身火一样地烫人,却感到自己被白雪、白雾紧紧包裹着动弹不得。狂风扬起的积雪铺天盖地。雪,很冷很冷。冻僵了手,也冻僵了脚。大地被白绒绒的积雪埋盖了,自己的身体也被白雪掩没了。雪,似乎一点也不像儿时在华北平原上见到的那么晶莹可爱。它是惨白的、凄凉的。大地一片白光刺眼,空荡荡的雪地上,一切坑凹、高低参差的地方都被填平了,天地之间没有界限,只有白色,多么惨淡的白色哟!脸上似乎结成了冰壳,睫毛都被冰雪糊住了!
但,在那昏昏糊糊、朦胧混沌的白色中,他忽然好像又看到了那夜透过浓雾从小楼射出的金灿灿的灯光,好像又看到了那一双浓眉下炯炯的眼睛。那眼睛闪烁着,如电炬,如明灯,温暖可亲。它幻化了!两盏、四盏、八盏、十盏……无数盏,转眼间,变成了一道一道霞光,旋又幻化为一支一支火把。火把,通红通红亮闪闪的火把,多么光明多么暖热的火把呀!火把照耀着,照耀着,好似初霁的阳光,把空中的雪雾染成五颜六色,……猛然间,窒息的胸怀里像吹进了一阵阵新鲜的空气,一片春色融融。那泛着金波的延河,闪着太阳光辉的宝塔,辽阔的黄土高原上,鲜艳的山丹丹花迎春怒放……多美啊!他仿佛正同卓卿挽着泱泱的手在延河边漫步,他们激动地齐声欢呼:“呵,这地方多么美丽!……”
他眼皮沉甸甸地垂下了,失去了知觉,眼睛里滚出了亮晶晶的珠子般的泪滴。……
“他死了!”用手电筒翻开梁元申眼皮观察瞳孔的狱医,冷漠地宣布。
那个铁青着脸的主审,司空见惯地“唔”了一声,做了个手势。扁平脸的矮子录事,手里拿着一份早已写好的“口供”,掏出一盒印泥。脸上有刀疤的黑大个儿将梁元申僵硬的食指往印泥盒里一揿,然后在“供词”上捺下了指印。
【尾声】
梁元申死后半个月,渝光中学让出张家花园的旧址给军统局,全校搬到磁器口郊区去了。这是一个荒凉偏僻的所在,仅有一些破烂简陋的泥巴糊砌的竹篾房屋,像个难民收容所似的凑合着苟延残喘维持门面,不死不活地收容着一百五十多个难童和教职员。
“临时督学”金延龄已经完成“任务”,在搬家之前升迁了。走之前,有人听见他对甘汉江说:“鉴于你的表现,我推荐你担任校长……”裘冠生仍在做总务主任,但他扬言:如果甘汉江同他合作得不顺心的话,他要另谋差使。言下之意,是要甘汉江像死去了的江广生那样同他“合作”得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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