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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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脸络腮胡子的甘汉江,看上去仍旧是皮肤黑黝、双颊瘪陷,也仍旧沉默寡言、胆小谨慎。学校搬迁到磁器口后的一个星期一早上,做纪念周时,唱完党歌念完了“总理遗嘱”,他向全体师生宣读了由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送来的关于梁元申的死亡通知,上面有这样的话:“……汉奸犯梁元申于民国二十九年三月潜来陪都,在谋得渝光中学校长职务后勾结歹徒图谋不轨,查有实据。经逮捕归案后,该犯供认不讳。正拟绳之以法,以为作奸犯科者戒,突患急症殒命。因该犯单身在渝,经狱医验明正身,已由本处将尸体火化……”

    甘汉江嚅动着嘴唇宣读这些连篇鬼话时,有人看到他鼻尖冒汗,不敢正眼看人。他被任命为校长,出乎有些人的意外,但也有明眼人意会到是怎么一回事。表里不一致的危险人物什么时候都是有的。从那,有人背地里替他起了个绰号——“黑狗”!

    那天,雾特别大,白茫茫的。事后,孙平和杨慧心两个教员有意无意地凑到一块,在学校旁边的一片竹林附近漫步。

    竹叶青青,一片葱翠,密密丛丛。雾气在摇曳多姿的竹子的绿叶上凝聚成细微的泪珠,时而无声地滴落。杨慧心悲凉地说:“他,是一个好人!我心里对他负歉。我根本不相信那条黑狗刚才念的那些鬼话,我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

    孙平沉重地点头,说:“是啊,值得思索的事太多了!这几天,我在读《意大利文艺复兴》这本书。书里有一段使我很受启发。”

    杨慧心好奇地瞅着他:“说来听听吧!”

    于是,孙平说了下边这个故事和自己的想法:

    “中世纪的意大利困处在教皇和大小诸侯的锁链下,百姓的生活痛苦极了。那情况我看倒好像跟我们现在这儿也差不多。那时,意大利的有心人士还不能看出扫除这种黑暗的有效办法。他们去做苦行僧,流浪、演说,诅咒权贵。有个名叫撒方诺那的最出名。他到处诅咒罪恶,预言如果人民不能得到做人的权利,则意大利必然被毁灭!无数人民拥护他,意大利的王公恐惧了。佛罗伦斯的王子洛伦梭和僧正们商量,让撒方诺那做圣马可道院的僧正,用这来收买他。但未达到目的,他做了僧正照样诅咒权责。后来,洛伦梭病危了,临死,把撒方诺那找来,要他为自己的灵魂祝福。撒方诺那看着将死的王子,严正地说:‘有三件事你必须要答应:第一,全心相信真实的上帝,第二,把你从人民拿来的一切还给人民;第三,把自由还给人民。’洛伦梭不肯全答应,撒方诺那就走了,没有替那死人祝福。”

    “撒方诺那的影响愈大,处境愈险。因为他不是一个政治上的战略家,他不会正确防备他的敌人,不懂得如何使自己更有力量。不久,他被逮捕,上了绞刑架。监刑官是一个主教,那人在刑前撕去了他的僧装,说:‘我把你从强力的、胜利的教会驱逐出去!’”

    “撤方诺那平静地回答:‘强力,是的;胜利,没有,那不属于你们!’”

    “撒方诺那完成了他自己,他把一段历史的工作遗留了下来。”

    他轻声地将这故事讲给杨慧心听。杨慧心思索起来。白茫茫的雾气很大,但附近的竹丛和黄桷树上有小鸟鸣啭,悦耳动听。天边开始明亮,变幻飘荡的白雾虽浓,似乎总要消散了。只是杨慧心听了这故事,虽然得到激励,心里还是凄切切、空荡荡的,说不出有多么难受。不记得谁曾说过:“真理的蜡烛常常会烧伤那些举烛人的手!”她感到:单个的人是多么软弱无力。但如果人们在黑暗中不去寻找光明,必然会在黑暗中死去,那也许更可悲。她觉得自己从梁元申和撒方诺那的死中,看到了别人一时还没有看到的东西。……

    (原载《红岩》)

    注释:

    [1]“孤岛”:1937年11月国民党军西撤后,上海租界外围地区尽入日军之手。但是日本未向英、美、法等国宣战,不能占领租界,因此上海租界便有“孤岛”之称。

    [2]马德里:1936年,西班牙人民阵线曾在首都马德里进行了著名的马德里保卫战。

    [3]极司斐尔路76号:抗日战争时期上海汪伪汉奸的特务机关。

    [4]“歹土”:指上海沦陷后汉奸特务横行的沪西越界筑路地段。

    [5]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先后受象征主义和尼采超人哲学影响,二次大战期间成为亲法西斯分子,主要作品有《田园交响曲》等。

    [6]1940年10月19日及12月8日,何应钦、白崇禧以正、副参谋总长名义先后发出皓电与齐电给八路军朱总司令、彭副总司令,迫令江南新四军及华北八路军各部限期集中黄河以北。

    黄浦江畔,滔滔江水日夜东流,那里缠绕着我如烟如雾的记忆……

    红斧

    1949年6月,上海刚解放不久,总工会要开一个工运史料展览会。我参加了这项工作。我们收集了党在白色恐怖时期出版的地下刊物、烈士的血衣、工人罢工的照片、老工人富有教育意义的遗物……听说一家官僚资本的船厂历史悠久,我就到那厂里去了解情况,希望能收集到一些什么。

    一位胖胖的穿黄军衣佩军管会红臂章的军代表对我说:“你先同丁小翼谈谈吧!问问他有没有保存什么东西。他是地下党员,护厂队长。他父亲丁老翼,是老党员,可惜早牺牲了!……”

    “丁小翼?”我立刻被这名字吸引住了!我对军代表说。“太好了!让我先见见他吧!”我早听人说,船厂有个英雄名叫丁小翼!解放前夕,船厂驻扎了一连蒋军。解放军快要来到时,蒋军打算炸毁船坞和船台逃跑。几个兵士绑好炸药,引上药线浇上汽油,我军的枪声已经迫近。一个蒋军的兵士正在点燃药线,忽然斜刺里飞出一个半截铁塔似的工人丁小翼,手执一把银光灼灼的钢斧,那蒋军的兵士刚刚点着引线,脑袋已被劈成两半。真是千钧一发!引线“嗤嗤”冒着火花,闪电似的向前烧去,只要烧到放炸药的地方,马上就会惊天动地爆炸,周围一切都要毁灭。丁小翼冲向高处同“嗤嗤”燃着的引线赛跑,在引线像条火蛇快要噬到炸药包时,他举手一斧砍断了“火蛇”,爆炸的危险解除了!在敌人枪击声中,他纵身一跳,由高耸的船台飘下了黄浦江。接着,护厂队和解放军涌来缴了蒋军的械……

    一会儿,身穿破旧工装、三十岁光景的丁小翼出现在我面前了。他个儿高大,皮肤被江风烈日吹烤得黑红,头发浓黑披覆在额上,眉心很宽,抬头看人时两眼炯炯有神。方方的一张大嘴,外形沉静、坚毅。我把要求对他讲了,他坐在那里,不答有,也不答没有。听说我是总工会的,突然说:“向你打听两个人好不好?”

    “什么人?”

    “大革命时代,总工会的两位共产党的领导人:施英和汪寿华!”

    “施英”就是赵世炎烈士。大革命时代,他化名“施英”常代表上海总工会出面举行记者招待会并同工人接触。“四·一二”后,他被杀害。汪寿华是当时总工会的主席,也在一九二七年“四·一二”后,被上海流氓头子黄金荣等设下圈套杀害。我如实告诉了他这些情况。

    他听了,怔怔地不言不语,脸露悲愤,好像受了刺激。最后,对我说:“我回去寻寻,我想,会有点东西的!”

    我喜欢这个勇敢的工人,但总觉得他心里有什么话没有倾吐出来,就把要收集工运史料的意义又强调讲了一遍,说:“我明晚到你家去谈谈吧!”谁知,他硬邦邦地说:“不!明天下午我歇班。准两点钟,我来!我到你那里去!”

    真不巧,第二天一早就下起雨来了。雨越下越有劲。午后,我在外滩江边大楼四楼办公室的玻璃窗里,远望着船厂的方向。那里有淡淡的牛奶似的白雾在雨中飘荡扩散。街上的行人,都被一个个香蕈形的各种颜色的伞顶盖住了。电车、公共汽车、小轿车、三轮车……在被雨水冲洗得洁净明亮的柏油路上奔驶,水声滋滋作响。我看看表,还差五分就要两点了,想:这么大的雷雨,他大概是不会来了……就在这时,江海关的大钟“当——当——”敲了两下,门突然开了!身材高大的丁小翼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雨帽和披覆在额上的黑发滴着水珠,身上一件米黄色半旧的风雨衣被急雨淋得湿透了。我“啊”了一声,要他脱去雨衣赶快坐下。他那两只锐利的大眼闪出一种奇怪的光,似乎是有心事,又似乎是兴奋激动。他从身边拿出一件用鲜艳的红布包着的东西,平放在腿上。红布包里的东西有一尺多长,似乎有点分量。他沉着地说:“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我望望那件红布包,渴望他立刻打开。他却不急不慌地把那件东西按住,突然又问:“你昨天说的赵世炎和汪寿华真的都牺牲了吗?”

    我点点头,并且从锁着的抽屉里,把新收集到的这两位革命先烈的遗照拿给他看。这是一批大革命时代的照片,从敌人警备司令部的陈旧档案中搜集到的,一共十多张。除了赵世炎、汪寿华烈士的照片外,还有好些别的照片。他专心看着烈士的遗照,脸上又出现了昨天那种怔忡、悲愤的表情,自言自语:“我本来不信,我希望他们没有牺牲……现在我该相信!……”说话时,他的眼光落在一张闸北湖州会馆总工会门首的纠察队的照片上,忽然,他的脸色变了!在那张照片上,最右边站着一个人,身材高大,戴一顶鸭舌帽,英气勃勃,挺胸守卫着,方方的嘴,眉目由于照片有些模糊看不清。但他却一眼认出这是谁了。他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彩,兴奋地对我叫起来:“咳,你看,这是他!是他!真的就是他!”

    我问:“谁?”

    “我阿爸!”他说着,热泪满腮,双手从腿上把那件红布包着的东西“乒”地放在我面前桌上,说:“这是我阿爸的一件遗物!我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你听……”

    我生下来的时候,阿爸丁老翼已经在船厂里做了十年工,受资本家压榨整整十年了!我长到十岁的那年,民国十六年,也就是一九二七年,我阿爸三十八岁。那时候,娘给人家缝穷,我有时跟着阿爸到厂里去拾煤渣,有时在家帮娘做做事,更多的时间是到市里去拾破烂、拾香烟头,卖掉以后换点钱带回家交给我娘。阿爸是船厂的翻砂工,他是个大炮筒子脾气的人。那时候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就像这照片上一点不差,又高大,又威武,人家都叫他“老翼哥”!他是在苏北如皋老家被财主剥削欺压得活不下去,十七岁时给人招工跑出来的。我爷爷和奶奶那时还在家乡给财主做佃户,阿爸做工后总是尽量设法带点钱回去,让爷爷缴租、还财主的印子钱。工厂的资本家本来都是吸血鬼,对工人的剥削很重。阿爸是个有侠义心肠的人,有熟识的工人兄弟闹了饥荒,他只要袋里有钱,身上有衣,就会塞给人家。我从小就不知道吃饱了是什么滋味。家里老是没吃没穿的,我们就住在船厂附近的一个茅棚里,凄凄凉凉地过日子。在民国十六年的年初,阿爸特别忙,总是在外边不知干些什么。夜里有时回来得特别迟,有时还不回来。外面那时候很不平静,只听说北伐军要来,直系军阀孙传芳派在上海的“镇守使”李宝章的大刀队天天杀人。我那时还小,当然不会懂得阿爸已经参加了革命,是共产党员。我问他:“阿爸,你天天忙些什么?”他总咧开方嘴笑笑,不回答我。一天,他很迟才回来,我醒了,见娘跟他噜苏了几句,怨他白天黑夜都像野鸟似的不拢家,怨家里穷得没一个铜板。只听见阿爸说:“小翼娘,你不要眼睛只看到自己的鼻子尖。要看得远些!现在我们做工的受剥削受压迫,被人看不起,穷得精光。将来,这天下都是我们的!那些欺我们的、压我们的,剥削我们、吸我们血的人,不问他是中国人是洋鬼子,都要打倒!苦日子总会熬到头的。你不要整天愁。……”说着,他忽然从破棉衣怀里掏出一把雪亮的钢斧,“砰”地放在桌上,说:“小翼娘!人到无路走的时候,老虎须也敢扯一把!你看!我们要动手大干了!”娘像被火烫了一下似的,害怕了,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说了些什么。阿爸只是咧开方嘴笑笑。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头年秋天和那年之初,上海工人在党领导下配合北伐军进行过三次武装起义。怪道第三次武装起义的那天,外边只听到枪声,阿爸一夜也没回来。过了两天,他回来了,脸上钢针似的胡髭也长了,灼灼闪光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好像欠觉,腰里插着雪亮的斧子,手里拿着枪,怪亲昵地咧开了方嘴笑着将我抱起来,说:“小翼!你这小鬼有福气!这以后,工人要翻身了!”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听阿爸一说,以为阿爸有钱了。我说:“阿爸,我饿了!你买副大饼油条我吃!”阿爸摸摸口袋,却一个铜板也没掏出来,说:“小翼,明天阿爸回来买给你吃!”后来匆匆就走了。可是第二天并没有回来。娘要我去找他。我冒着冷飕飕的风先到他厂里,后来又找呀找呀,找到湖州会馆上海总工会,见他果然在那里。他是纠察队的中队长,可威武哩!戴一顶鸭舌帽,腰里的斧子上绑着红布,臂上缠着红箍,手里攥着步枪。我说:“阿爸,我娘要你回去!”他用大手摸着我乱蓬蓬的头发,说:“你没看到阿爸忙着吗?你回去吧!”他带我出来,路边上有个卖大饼油条的小摊,他找另外一个纠察队员借了点钱买了几副大饼油条,塞一副在我手里,说:“小翼,吃吧!”把另外几副用帕子包了,叫我带回去给娘吃。他就又进去忙他的事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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