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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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贪馋地吃了那副大饼油条,真香!把剩下的带回家。娘见阿爸没回来,拿着大饼油条叹了一口气,撩起围腰裙,擦着眼,悄悄地落泪了。可是,晚上阿爸竟出乎我们意外地回来了,还给我带来了一只红灯笼,说:“总工会里开庆祝会,点了许多红灯笼,真好看!”他让我点着了灯笼,给我把灯笼高高挂在窗扇上。红灯笼真好看啊!我看着红灯笼,开心极了!那晚,阿爸也特别高兴,有说有笑的,后来把娘也说得笑起来了。我们一家,都看着红灯笼,像过年似的。阿爸那晚抱着我睡,雪亮的斧子就放在枕头旁边。

    后来,阿爸天天回来。每次回来,总是高高兴兴的,热得像一团火,讲帝国主义、封建军阀和资本家怎么怎么坏,讲工人农民怎么当家做主人。娘说:“当家做主?怎么不见你把钱拿家来?”阿爸说:“要是人人像你这样想,工人就当不成家了。工人当家做主,就要先为大家,后为自己。”谁知过不了多久,反革命血腥地屠杀起共产党人和革命者来了。那是四月十二日,深夜,大雨滂沱,阿爸突然踉踉跄跄跑回来了。外面,远处响着“砰”“砰”刺耳惊心的枪声,我和娘从梦中惊醒,心里像擂鼓一样咚咚跳着。给阿爸开了门,见阿爸浑身湿淋淋的,两只眼凹得深深的,眼圈发黑,脸色发白,闷声不响地转身把门急急闩上,坐在椅上直喘粗气。一会儿,他眼珠子瞪得像要蹦出来似的,恨恨地骂了一句:“狗娘养的!他们下毒手了!”阿爸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顿时在脚下注成一摊。我一看,发现他手里攥着雪亮的钢斧,腿上往外在渗血。我说:“哎哟,阿爸!血!你腿上有血!……”他指头往嘴上一竖,“嘘!——”叫我别响。娘急得瞪大了泪汪汪的眼,找布给阿爸包扎。阿爸嫌娘包得慢,一把夺过来自己包上了。忽然,想了一想,拿起门背后的一把铁锄就移开屋角一只瓦缸刨起地来,三锄两锄刨了个长坑,忽然把他上工披了做雨衣的油布撕了一块,将雪亮的钢斧包了起来,埋进了坑里,掩上土,用脚踩实,再挪上了瓦缸。这时,外面夹杂在雨声中的枪声仍未停,又响起了脚步声和“嘭嘭嘭”的敲门声。阿爸似乎是知道有人来捉他,已经无法脱逃,整整衣裳,镇静地往椅子上端端正正一坐。“砰!”门被踢开了,进来了一群拿手枪歪戴铜盆帽的便衣。他们瞪起白眼球厉声吆喝,劈胸抓住了阿爸的衣襟,东抄西翻,什么也没找到,就把阿爸上了手铐。只见阿爸咧开方嘴对他们鄙视地冷冷一笑,朝地上“呸”地啐了一口,就被他们簇拥着押走了。

    阿爸不知被逮到哪里去了,也不知他的死活。被杀的人太多了。他同厂的那些好朋友,我的那些阿伯、爷叔们都被杀的杀、抓的抓,遭到了大难。我跟娘真是走投无路。娘仍旧缝穷。我有时讨饭,有时拾香烟头拾垃圾换几个铜板交给娘。在阿爸被抓走后约莫一个月的一天,又是一个大雨哗哗的夜里,来了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人,打把洋伞,铜盆帽子压着眉眼,轻声地在门口问:“这是老翼哥的家里吗?”我娘点头答应。他告诉娘:“老翼哥现在被关在龙华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监牢里,你们该去探望探望他。”接着,留下一个小布包,让我们先拿着用。他飘忽地走了。我们打开布包一看,里面是二十块洋钱。

    从那以后,我们娘俩,每隔一两个月或者两三个月,总要去探望阿爸一次。阿爸被捕后受了重刑,但他是出名的牛脾气,敌人再凶也拗不过他!他没有暴露党的任何机密,也没有暴露自己的党员身份,被判的是二十五年徒刑。先关在龙华,后来又关到漕河泾去。他的两条腿,受刑以后,又受了寒,竟完全风瘫了。他像被絮般瘫在草褥子上。后来,我们探望、送东西可以,见他面十分困难,需要花钱,人家才肯把他抬出来见一次。他的生命似乎只剩下了躯壳!

    转眼十年,我们走的是一条充满泥泞、雨水和恐怖、哀伤的生活之路。我二十岁了,那是“民国”二十六年的春天。经过西安事变,在中国共产党和全国人民的压力下,国民党反动派不得不释放了一些政治犯。残废、衰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阿爸算是被放出来了。这时,在苏北老家的爷爷奶奶早冻饿死了,我娘怀着一肚子痛苦,加上穷病,也死去三年了。靠当年阿爸的一个穷朋友的帮助,我进了船厂学做焊工。我们原先住的那个茅草棚子早塌了。我一个光棍汉,搬到了船厂附近一条小弄堂里的一个灶披间里住。一个春雨潇潇的晚上,我去接阿爸出狱。十年的监牢生活,四十八岁的阿爸看上去比六十岁还苍老。他的两条腿肌肉萎缩,浮肿得发亮。他的背伛偻着,须发全白了。消瘦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硬刷刷的络腮胡有寸把长,遮没了他那过去喜欢开口笑的方方的大嘴。他两眼无光,浑身虚肿,已经完全是个可怜的废人了。我淋着大雨,背着他出了监牢,雇了一辆黄包车拉回住处,让他躺在床上。我抱着他放声痛哭。我说:“阿爸!我已经成人了!养活你没问题。你好好把身体养好!什么事都不要你操心!”

    阿爸没有哭,静静地听着我的话,望着我。我给他理发、洗澡、换了干净衣服。他先是问我当前的革命形势和共产党的情况,见我似乎什么都不了解,知道我没有同党接上过关系,他一双深陷的眼窝里透出冷冷逼人的目光,两道浓眉痛苦地挽成一个疙瘩,劈头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太糊涂,太脓包,太没心眼。接着,他望望我住的这间灶披间的四角,忽然问:“小翼,你搬家时,我那把斧子挖出了带来没有?”

    不是他提,我早忘了。他一提,我倒想起来了。我像颗钉子钉在地上似的站着说:“哎哟!阿爸,没有!”

    “你也真正糊涂呀!为什么不把它挖了带来!”他皱起眉心暴躁地责问,简直好像我把一坛金子丢在地里没挖出来似的。接着,就是闷声不响,自顾自地埋头闭上了眼,满脸泛出了病容。

    那夜,他不断翻身叹气。第二天一早,我要去上工,他忽然睁开眼说:“小翼,放了工马上回来,背我去把钢斧挖出来!”

    我说:“啊呀!房子早塌了,那儿成了垃圾场,哪能找得到呢?”但看看他那凛凛的病脸和他那两只眼睛的神色,我知道非去不可。我顺从地说:“阿爸,行!”

    下午,放了工,我匆匆赶回来,带了把铁铲,背了他,穿过两条新建的马路,脚板踩得地面啪啪响,到那块老屋的地基上去。唏!遍地垃圾,到处荒草,三三两两拾荒的穷孩子在垃圾堆里乱翻乱找。过去我们的茅棚搭在哪里的呢?……阿爸却不模糊,对着西下的夕阳,观察、测量了方位,指指左近一块地方:

    “就是那里,准错不了!”

    我背他过去,把他放在地上,开始掘地。满头大汗,挖了两个圆桌面大一片,有一尺深,还是无影无踪。我脾气耿,越挖不到,越不服气。我怕阿爸着急,吁了口气拭着汗说:“阿爸,你放心,一定能挖到!挖到天边我也要把它挖出来!”阿爸点点头,他紧闭着嘴,那些雪白的钢针似的胡子纹丝不动,黄胖浮肿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低头看着我挖出来的土。忽然,他叫起来了:“小翼,对了!你看,你现在挖的土色对了!这是黄土!你忘了吗?那年,是阿爸去挑了干黄土来垫屋的。你看,干黄土出现了。对!你再挖!往左边上前两步再挖……”他的语气兴奋热烈,鼓得我劲头更高了。

    天渐渐向晚,凉风呼呼吹,远处传来黄浦江上船舶的汽笛声。……我鼻尖上沁着汗珠,一铲简直能掀起半担土。果然,一会儿,就挖出了油布角。我欢乐地高叫:“看,阿爸,宝贝在这里了!……”话声刚落,只见阿爸脸上掠过了一丝欢愉的笑意。十年来,探监时,没有见过他有这种笑意!自从昨天他出狱到今天,我也没有见到他有这种笑意。但现在他的确露出了笑容。微微的一点残阳余晖照着他的脸。他的钢针似的白胡子颤抖着。我又仿佛看到他当年咧开方嘴笑笑的模样了。我使劲地挖,两铲子就挖出了已经朽坏了的油布包。匆忙打开一看,我说:“阿爸,斧子在这里,到底是顶呱呱的钢斧,埋了十年还是老样子哩!只有一点点锈斑”。我扬起了雪亮的钢斧,阿爸笑了,浮肿黄白的脸上病容一扫而空,摇着头欣赏地说:“拿来拿来,快给我拿好,我们回去……”

    我把斧递过去,他用皱裂僵硬的手指攥着斧子,看了又看,宝贝得像抱着一副心肝似的。我背起他,他抱着斧子,我吁吁喘着气拔腿就朝家奔。

    回到家,他把斧子上的几个锈点磨掉以后,用油把斧子拭得雪亮,叫我马上特地去买了块红布来,把斧子包起。他把斧子放在枕边陪着他,才好像完了一件大事,疲乏地闭上了眼。

    从此,阿爸没事就坐着拿起斧子来直勾勾地盯着看,好像是看老朋友的脸,又好像是看一本无字的天书,总看不够。看着看着,有时就望望自己那两条木柱似的风瘫了的腿,长吁几声:“唉唉唉……”摇摇头,用红布包起斧子,又躺在床上遐想起来。

    他身体衰弱,但像一棵生命力非常顽强的老树,虽被雷电当头劈断过,那巨大的根茎却仍找到了泥土深深又扎下了根。他不愿我借债花钱给他找医生看病,总是说:“我这病,养养就会好的。”见他浮肿难消,我心事重重。他常问我共产党的消息,叫我多打听打听,常问我报纸上透露了些什么没有。我一有消息就告诉他。我告诉过他红军经过长征到达陕北后的一些情况,也告诉过他上一年冬天西安事变的事。这天,我告诉他:听说上海英文报纸上,登载了一张共产党的队伍正在向华北开拔奔赴抗日最前线的照片。他听了可高兴了,要我设法找那张英文报纸上的照片。我告诉他:我设法找过了,没能找到。他点点头,仿佛有滋有味地在体会什么似的。过了片刻,笑着对我说:“小翼,去买点炮仗来,我们放一放!”

    我一时没弄清他的意思,我说:“阿爸,放炮仗干什么?”

    他咧开方嘴笑笑:“我们庆祝庆祝!”

    我这才懂得阿爸的意思,连忙去买炮仗。炮仗是他伏在床上亲自擦洋火点火放的。他怕声音太响,叫我用个空木头盒子把炮仗罩着,炮仗噼噼啪啪一阵响,他高兴得呵呵笑出了声,对我说:“小翼,你看,炮仗的颜色通通红,它爆炸得多猛烈,粉身碎骨都不怕,做人就要这样。人不是为活着而活着,人要有革命理想活着才行。我这次出狱,对你样样满意,就是一样不满意!老子革命,儿子也应当革命,可我见你在这上头差得远呢!”又说:“十年前,三次武装起义,我们打反动军阀,在闸北用洋油箱装上炮仗放,敌人吓得要死,以为我们有机关枪,连忙缴械投降……”说起往事,他呵呵地笑得不住声,病真的好像轻得多了。

    第二天,也正是他回来后的第十二天,恰巧是阿爸生日。那天晚上下了班,我特意去酒店沽了些绍兴酒,买了些卤菜带回来,想让阿爸高兴高兴。忽然,经过一家香烛店,见到有红灯笼卖。我立刻想到了当年阿爸给我带红灯笼回来的情景。那时的阿爸,多么豪放,多么英武,多么高兴呀,他现在却风瘫了!那时,娘也没有死,可是现在娘早已埋在普善山庄的义冢里去了。我心里像喝了用山楂跟黄连煮的水,又酸又苦,拿着酒和菜,提着红灯笼,回想着往事,擦着泪水走回家来。见到了阿爸,我强打笑容,点起了红艳艳的灯笼,把它挂在窗口,把酒菜摆在阿爸床前,我说:“阿爸,今天儿子给您做生日,您喝一点,吃一点。”

    阿爸那晚显得特别高兴,他呷着酒,吃了菜,看着那盏鲜艳的红灯笼,也想起了十年前那晚曾给我带过红灯笼回家的事,怀旧似的谈了不少感慨的话。突然,他拔出了枕边的钢斧,慨叹地说:“我的心上早就结满了老茧!可是心里包着的是通红通红的热血!可惜我五脏六腑都给天杀的敌人搅坏了,我的腿也毁了!不然,我爬也要爬到陕北或者华北去!……”说着,热泪就潸潸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一连好几天,他有时看斧子,有时到晚上就对我说:“小翼。把红灯笼点上吧!”于是,我点上了灯笼,让美丽可爱的红光弥漫破陋的灶间。阿爸在这时候,就看着红灯笼、拿着斧子遐想起来,好像又回到当年大革命时代那轰轰烈烈、扬眉吐气的日子里去了……

    阿爸的身体确实令我担心。他早晚总咳得很凶,像要把心肝五脏都咳出来。他的浮肿再也消不下去,肚子上水光光的一揿一个凹。脸色像雪前冬日的天空——灰黄泛白泛青。再三劝他看医生,他总执拗地说:“我们做工的哪有那么多钱花。我知道,阎王老子勾不掉我的名字,我死不了!这病,养养就好了!”没钱也是事实,我只得依从了他。我每天一早照例去上工。临走之前,替他把吃的准备好孵在一个破棉套里让他中午吃。但是,谁又想到,他没人照顾,竟出事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他回家后的第十八天傍晚,我下工回来,发现他口吐白沫,歪着身跌躺在地上。我脑袋里“嗡嗡”响,惊叫一声:“阿爸!”他在喉咙里应了一声:“唔!……”我连忙哆嗦着把他抱上了床。原来他口渴,移动着风瘫了的身子想去用手拿开水,不小心从床上翻栽到地上。这一跤摔得不轻,我真怕他有什么意外,心都要裂开了!我把他抱上了床,他抿着嘴唇闭着眼,呼吸急促,咳呛得厉害,有时夹着呻吟。他先闭眼定神,一会儿又睁开眼来,额上淌出了汗水,忽然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发出一声细弱的叹息,命令我:“小翼,……点上红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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