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3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流着泪,看到阿爸浑身颤抖,脸和嘴唇都变了颜色,心里觉得不好,我照阿爸的吩咐点上了红灯笼挂在窗口。他望着灯笼的红光,咧开方方的大嘴,呆呆看着总有两三分钟,说:“小翼,你哭什么?阿爸这些日子心里高兴着呢!这天下总有一天全要插上红旗属于无产阶级的。我看不到了,可你们都要这么努力去做!你们能努力,我也就满足了!”接着又问我,“小翼,斧子呢?”

    斧子用红布包着就在他枕边,他却不知道斧子在哪了,我心里更觉察到不好。我含泪跪在床前把斧子的红布散开,攥起斧子颤巍巍送到他面前。我喉咙里哽着,说:“阿爸,……斧子在这里!”

    他呻吟了一声,眼光呆滞,看着我说:“小翼,你拿好,斧子交给你!……”

    我宣誓一样地说:“阿爸,我拿好了,斧子在这里,您放心!”

    他说:“你知道这斧子是谁给的?”

    我说:“是上海总工会发的!”

    他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花,浓眉竖成两把剑,额角上青筋暴暴,手掌紧紧握成拳头,说:“对!是共产党给的!阿爸对你说过,阿爸做纠察队长,参加过武装起义,保护过汪寿华同志和施英同志……你记住!有朝一日,共产党来了,当年领导过阿爸的汪寿华和施英他们来了……你,你把斧子拿去,告诉党,我丁老翼这个党员是从头红到脚的!反动派断了我的腿,判我二十五年徒刑,十年铁窗榨干了我的血,我也没叫一声苦!阿爸是条铁汉!……阿爸只听共产党的将令!……”

    我说:“是的,阿爸,您是条铁汉!儿子要学您!”

    渐渐地,阿爸眼里的火焰暗淡了,凝聚成一对内在深邃的光点。他说:“好!有种!记住!……没有共产党,我们什么都不会有!我们会受苦!你一定要找到党,跟着党干!不要糊糊涂涂过日子……这把斧子阿爸传给你。要是再有一天四次武装起义,你别忘了用它来替党出力……”他断断续续讲着,嘴角耷拉下来。

    我抹着眼泪说:“阿爸,我听您的话,您放心!……”说完,我忍不住放声大哭了。我料到阿爸要撒手离开我了,我双臂颤抖着抱住了他,紧紧抱住他。阿爸喘着气满头冷汗,眼睛动,想讲什么却没讲得出来,就断了气,灰暗的瞳仁凝住了,愤恨地仰望着苍天……

    丁小翼拭干两行英雄泪,朴实激昂地结束了他的叙述,说:“……我带着阿爸传给我的信念生活着。往后的种种,我就不多谈了。”他散开了桌上的红布包,出现了一把纯钢的雪亮利斧,说:“这把斧,我一直像传家宝似的擦上油藏着。当昨天你刚找到我时,我知道这把斧是一件工运史料,应当拿出来。但是,我却又舍不得它。这些年来,它已经是我的老伙伴了,它又是阿爸教导我革命传给我的遗物,我怎么能就这样同它分手?可是,党要它!当然应当给党。现在,请接受这把斧子吧!我把它交还原来的主人——共产党!”

    他说完,抬头看着我,眉心开展,两眼闪着泪光。一串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任凭感情的湍流在血管里奔腾,心激烈地跳动,两眼又一次移到这把放在红布上的亮闪闪的钢斧上。斧子在我眼里倏忽好像是光彩夺目通红透亮了!我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似乎看到斧上有五个红字:“革命不变心”!我拿起斧来,嘿,我不是眼花,这是丁小翼用红漆写在斧柄上的五个字。旁边,丁小翼还写着一行红色的小字:

    “老工人丁老翼之斧”。

    (原载《朝花》)

    明月天涯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献给G.V.

    ——唐诗

    前奏

    一九五一年春天,香港德辅道一家小旅馆楼下嘈杂的走廊里,亮着电灯。日历牌特写:1951年4月12日,星期三。

    这是下半夜了。从一间客房里,猛地窜出一个男侍,他手里拿着一张信笺和一张照片,满脸惊恐之色,下意识地高声叫嚷:“出事了!出事了!……”

    一个女侍急忙上来,惊问:“怎么了?”几个未睡和走过的旅客也围上来看。

    男侍扬扬手里的信笺和照片:“这房里的女客自杀了!”

    女侍惊讶地:“自杀了?”她朝房里张望。这是一间摆设普通的客房,电灯开着,衣架上挂着女人穿的时髦外衣,桌上有漱洗用具,茶几上放着小皮箱、旅行袋,但床上空荡荡的。

    男侍推开围观的众人,用手带上了门,对女侍:“人去跳海了,赶快打德律风报告警察!”

    女侍从男侍手里接过照片来看,众人围观。这是一张六寸的半身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气质高雅美丽的女郎。她微笑着,带着向往的神情。这是齐燕。

    [第一章]

    1.上海,沪西一条幽静的里弄里

    下午,春雨淅沥,雨丝组成了一幕密密的水帘,迷地笼罩着一幢有小花园的三层楼西式住宅。楼下客厅里,传出来一阵阵叮叮咚咚悦耳奇妙的钢琴声。

    2.齐燕家楼下客厅,钢琴旁

    悠扬神奇、动人心弦的钢琴声。

    两只美丽白皙的手灵活跳跃地弹奏在钢琴键盘上。

    客厅布置雅致,挂着华丽的枝形吊灯。齐燕在弹钢琴。敦厚但是充满青春气息的艾秋生站在琴旁。一盆盛开的娇艳的红玫瑰放在琴旁的茶几上。

    齐燕,一个感情真挚、内心世界纯洁的少女,服装风雅而朴素,有两只光彩照人的眼睛,她正在唱《玫瑰三愿》[1]:

    玫瑰花,玫瑰花,盛开在碧栏杆下,

    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

    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

    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

    艾秋生听完她唱,说:“也许是学音乐的特点吧?我总觉得你心里的话常常总是在唱一首歌的时候表达出来。”

    齐燕:“是吗?这支歌你不喜欢?”她唇边挂着动人的微笑。

    艾秋生:“其实,愿望是靠不住的。”

    齐燕:“什么才靠得住?”

    艾秋生朴实地做着手势:“行动!比如,要幸福就得靠自己努力争取,要光明就得驱走黑暗,光有愿望只能是空想!”

    齐燕陷入思索,忽然叹一口气:“我发现你母亲和妹妹都不那么喜欢我,正像我家里人不喜欢你一样。”

    艾秋生:“我会使她们喜欢你的!”

    齐燕叹了一口气,笑了:“但愿如此!你看,我说的又是愿望!”

    艾秋生也笑了。

    春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窗。艾秋生看着窗玻璃上点点飞溅滚落的透明水珠,拿起了伞,亲切而幽默地笑着说:“让贝多芬陪你吧,我得走了!”

    齐燕:“雨这么大!……”

    艾秋生竖起一个指头:“后天晚上,仍在老地方再见,好吗?”见齐燕点头,他说:“我等着你!”

    他向齐燕挥手,匆匆离去。

    3.客厅,钢琴旁

    齐燕立在窗前,隔着雨水淋漓的玻璃窗,额头贴在玻璃上,看着艾秋生打伞的背影。身材肥大穿西装讲究仪表的齐威出现在她身后。

    齐燕回过身来:“爸爸!”

    齐威走近窗口看着潇潇春雨中远去的艾秋生的背影:“燕燕,这个年轻人也许很可爱,但我很怕他会给你、给我们一家带来不幸!”

    齐燕:“怎么?”

    齐威点火吸着烟:“我是一个律师,受理过各种不幸的案件,这是我职业上的敏感。而且,我知道如今在监牢里关着多少像他这样的年轻人!”

    齐燕:“他是一个好青年,朴实、敦厚、进步,有正义感,也有真才实学!……”

    齐威摇头,喷一口浓烟:“在美丽的少女面前,最多的是假象!同他的关系,到此为止吧!”

    齐燕看着窗玻璃上泪水般滚落的雨珠,听着房檐水哗哗地泻下来,默默不语。

    齐威在沙发上坐下,语气严厉:“共军即将渡江,这以后血会流得更多。你不准再参加学潮!学音乐,是你的事,国家大事,少管!”

    齐燕懊丧地拂动琴键,弹出了一串跳跃烦躁的音符,叮叮咚咚,像夏日的一阵急雨。

    4.黄浦江边,外滩公园,月夜

    抒情的轻音乐旋律声。

    月光皎洁,银波闪烁的江水在惆怅而安静地流。江上有可怕的漩涡。天上有浮云飘过,投影在江水之上。这一对可爱的年轻人在江边漫步。

    艾秋生看着齐燕:“你比月亮还美!”

    齐燕微笑,但带着淡淡的忧郁。

    艾秋生:“你好像心里有事?”

    齐燕看看天上的月亮、浮云和江水。轻轻朗诵起发自内心的诗句来:

    我不过是天上的一片浮云,

    你不过是水面的一朵浪花,

    借着月亮的光辉,我把影子向你投下!

    风来了!你随波消逝,我飘荡天涯!

    艾秋生:“啊,太消极了!”

    齐燕:“怎么?”

    艾秋生:“你听,我喜欢这样的诗——”他轻轻朗诵:

    为我们的爱情歌唱,

    歌唱我们的爱情坚贞如钢,

    在明媚的春天里它闪闪发光,

    在冬日泥泞的道路上它通行而无阻挡!

    因为铸成爱情的——

    是两颗通红的心和一个共同的理想!

    齐燕娇柔地笑了,眼睛露出神往的神色。

    5.下午,艾秋生家那间破旧的客堂间里

    艾湘湘正在煤油炉上煮饭,柳雪筠背靠枕头坐在床上,下身盖着被子,脸有病容。母女正在谈话。

    艾湘湘:“我不喜欢她!”

    柳雪筠没有作声,似在思索。

    艾湘湘:“我们穷,人家是阔小姐。”

    柳雪筠:“她也参加学运的,是吗?”

    艾湘湘:“那是随大流!她爹是个国大代表!”

    柳雪筠听到这里,似乎触动了心事,一会儿,说:“看事情的发展再说吧!”

    艾湘湘:“妈,我看您也并不喜欢她!”

    柳雪筠:“你有这种印象?”

    艾湘湘点头:“嗯!”

    柳雪筠若有触动:“那我得注意!”

    艾湘湘看看妈妈的脸,似在体味着妈的话,端起煮好的饭锅,说:“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6.一幢石库门房子的客堂楼上

    天黑时分,门窗紧闭。武奔、艾秋生和几个青年人正在收听解放区的电台广播。女播音员的声音在广播解放军胜利渡长江的战讯:“新华社长江前线四月二十二日二时电:英勇的人民解放军二十一日已有大约三十万人渡过长江。渡江战斗于二十日午夜开始,地点在芜湖安庆之间……”

    一个青年兴奋得将帽子脱下扔向天花板无声地做了个欢呼的姿势。大家有的拥抱有的拉着双手热烈晃动。

    女播音员的声音:“国民党反动派经营了三个半月的长江防线,遇着人民解放军的进攻,一触即溃。……”

    武奔,他约莫三十五六岁,老练而持重:“蒋家王朝的老巢南京快解放了!……”

    艾秋生兴奋地:“上海也快了!”

    武奔:“听完,我们就来研究一下印发‘约法八章’的事儿!”

    7.齐燕家客厅里

    钟指六点三十分,灯光明亮。齐威一家五口均在,空气严肃。女佣端茶,走出。

    齐威:“看来南京快完了!我们马上去香港!”

    齐朝礼:“我就去订票!”

    秦淮碧给五岁的小女儿薇薇编辫子扎蝴蝶结:“我早说该去香港!”

    齐燕受到突然袭击,乌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忧思,惶惑地:“我们该留下不走才对!”

    齐威:“那怎么行?我跟你哥哥都是律师!他们是不要律师的!我又是国大代表!而且,眼看战火临近,市里到处在修碉堡,准备打巷战,上海蹲不得!”

    齐朝礼:“妹妹,我对大局是悲观的,但我赞成走!你参加了学潮,但共产党来了,未必给个国大代表让爸爸做!我,《六法全书》背得再熟也一文不值!”

    秦淮碧嗑着瓜子:“妹妹,到香港,我给你介绍男朋友,那儿百万富翁有的是!去吧,那真是灯红酒绿的好地方!”

    齐燕厌恶地皱着眉。

    齐威看着齐燕,专制地:“人生像一个大森林,你不要迷路!这件事,我做主!”齐燕忧心忡忡地怔在那儿。

    8.夜间空荡荡的马路边上

    武奔同艾秋生即将分手,周围静悄悄地,天上月儿明亮。

    武奔看看四下里,轻声对艾秋生说:“有个紧急通知要告诉你!形势好,敌人更疯狂。考虑到你已经引起敌人注意,学联决定你马上撤退!”

    艾秋生出乎意外:“撤退?”

    武奔点头,看着一辆“飞行堡垒”飞驰而过。

    艾秋生:“什么时候?”

    武奔:“今晚十点钟,联络地点是——”他附耳告诉了艾秋生。

    艾秋生抬头看看远处江海关大钟正指着七点三十分,大钟敲响了,艾秋生心情复杂地问:“撤到哪儿?”

    武奔:“奉贤乡下!”他发现艾秋生表情为难,“有困难吗?”

    艾秋生想说而未说,敦厚朴实地摇头:“我……可以克服!”

    武奔安慰他:“伯母和湘湘,我们会照顾的!”

    艾秋生点头,又看看江海关大钟。

    武奔同他握手告别,叮嘱:“准时去联络!”

    9.齐燕家门口

    艾秋生匆匆赶来,满头大汗,他揿铃,开门的是齐朝礼。齐朝礼彬彬有礼但是脸上冰冷:“她出去了!”

    艾秋生略带腼腆地:“上哪了?”

    齐朝礼有礼貌地摇摇头。

    艾秋生有难言之隐,焦灼地:“她什么时候回来?”

    齐朝礼仍摇摇头:“不知道!”

    艾秋生叹口气,转身低头。门“乒”地关了!他拭头上的汗,眼神焦灼。

    10.艾秋生家

    齐燕急匆匆来到房门口:“伯母!……”她同艾湘湘点头招呼,湘湘毫不热情地点点头。

    柳雪筠在床上客气而不亲热地:“他不在!”

    齐燕有难言之隐:“他什么时候回来?”

    湘湘冷淡地摇摇头。

    柳雪筠:“找他有事?”

    齐燕心乱如麻:“我……我明天一早再来!”

    柳雪筠客气而不亲热地:“要留个条给他吗?”

    齐燕为难地:“不……不用了!我明天来!伯母,再见!”她忍住心酸走到漆黑的街上,忍不住掏出手帕拭泪。

    11.冷僻的马路边上,昏黄的街灯下

    月光似水。艾秋生匆匆跑回家来,他满面焦灼。

    齐燕也在急走回家,满面愁容。

    月光明亮,梦幻一样的意境,两人同时看见对方。

    齐燕激动地叫了一声:“秋生!”

    艾秋生兴奋地跑上来:“燕燕,太好了!我正找你,急死我了!”他忽见齐燕拭泪,亲切地问,“怎么了?我刚到你家去找你!你去找我了?”

    齐燕:“我们全家马上要去香港!”

    艾秋生吃惊地:“什么,去香港?决定了吗?”

    齐燕点头:“你说我怎么办?”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