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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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赵是个高中毕业生,常州人,大家开玩笑,叫他“常山赵子龙”。二十二岁的团员,搞通联的,爱说爱讲,调皮捣蛋,前年反右说他“同情右派言论”,批了一通,沾了出身好、年轻的光,没戴帽。从那,似乎“懂事”多了,也像“老练”些了。他有一张机灵的窄脸,两只精明的眼睛。这时,他笑了,舔着嘴,馋得要命地说:“我舍得!要是我,等不到今天,小黄早下肚了!”

    说得有趣,大家哈哈笑了一阵,小赵又讲了第二条新闻:“听伙房工人说,张站长在万花山下有个亲戚,家有柿子树。张站长这几天,天天在吃柿子。……”

    灾荒年月,掺糠的窝头都能使人淌口水,何况是蜜甜的柿子。对小赵报道的这条新闻,我和老吕都很感兴趣。我们合计了一下,万花山离造林站不远,明天劳动完以后,一定抽空去万花山,找到那户人家买点柿子吃!

    下午,大家美美睡了个觉,到傍晚,去食堂吃饭时,忽然听到张站长在办公室里接电话,不知同谁在顶嘴吵架,他那粗门大嗓,震得人耳朵发麻,仿佛听他说:“狗没了!……真的没了!没了就是没了!不见啦!……下午不见的!到处都找不到。不信?……不信你来找!……我没办法!……我负不了责!……”

    我们三个边吃边听。小赵听着听着,挪身迈步走了。准是打听新闻去了。

    一会儿,电话断了,一切归于宁静,我和老吕也吃完窝头喝完了汤。两人正打算回住处,见小赵捧着碗来了,他也早吃完了,狡黠地笑笑,说:“你们猜,发生什么事了?”

    老吕说:“别打哑谜,说吧!听了好回去再睡!”他懒得只想睡觉。

    我们边走边谈,由伙房回住处。

    小赵幸灾乐祸地打哈哈,轻声说:“‘小黄,失踪了!哈哈,这下好!外国人狗肉吃不到了!站长他好大的火气,你们听到没有?’”

    我诧异地说:“怪事?怎么偏偏要吃它的肉,它就失踪了?”

    老吕用一副哲学家的面貌和口吻说:“我看,有些事,可以意会,不可言传!”

    我笑了:“你是说,张站长将‘小黄’藏起来了?他不肯交出去,就说‘小黄’失踪了?”

    小赵拍巴掌:“你这就聪明了!听伙房工人说,张站长将‘小黄’悄悄送到万花山他亲戚家去啦!这个铁拐李!看不出吧?真鬼!说谎骗人还挺有本事呢!”

    我心里好笑:经过了大跃进,说谎骗人有什么稀奇?我亲眼看到有的地方弄虚作假,将稻子集中移栽到一块地里说是亩产六万斤;也亲眼看到报上登过地瓜亩产六十万斤的新闻……张站长说谎是使“小黄”留下一条命,有值得同情之处。骗就骗吧!大家都在骗嘛,何必大惊小怪!当然,想是这样想,我可没说,昏昏沉沉就睡着了。……

    二、故事的高潮,我估计你猜不到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我们背树苗上山植树。老吕背两棵,我背三棵,“常山赵子龙”背了四棵。

    行前,张站长拄着拐来了,说:“同志们,现在大家都体弱,不能蛮干!今天任务就这些,早干完早歇着,不外加任务了!”有他这样通情达理的派活的,我们三个高兴得直点头。

    我们气喘吁吁赶在中午时就将树植完回到造林站吃午饭,饭后,筋疲力尽,睡了一觉才缓过来。天色阴霾,为了要买到柿子,我们三个决定到万花山去。

    这万花山,我去年爬上山顶去过的。山顶是一块平坦地,约莫有二三百平方米。春夏之交和初秋,山上盛开零星野花,像石竹、蒲公英、星星花、蓝矢车菊等。花并不多,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美丽动人的山名呢?我想过,却无处查考,问过“老北京”也没得到中肯的回答。

    雾气像烟云似的环绕,万花山顶好像漂浮在流逝的白色波涛中。万花山给人一种虚幻迷蒙的印象,景物时而模糊消融,时而露出轮廓。雾气漫无边际,扑朔迷离,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美。

    我们三人沿着公路漫步走到万花山下来了。上午在西山种树时,鸟瞰到的一片被浓荫遮蔽在万花山下的瓦房农舍,此刻在树荫雾气间出现在眼前。越近越看清了,这是一个古老破旧的小院子,用旧的青砖墙围起来的。一扇古老的黑门,已被风雨侵蚀变得凸凹不平,门紧闭着,墙里墙外都有参天的大树。从茂密的树木间,可以看到里边那原先是小庙似的屋顶翘起的尖端和半月形的瓦当。这个破旧的小庙一定早改成了民房,住了老百姓了!它虽在路边,显得深沉而静谧,像个隐士似的蹲在树丛下。登万花山的人,每每掠过它近旁直接上山去,注意不到青砖旧围墙里还有人家。

    小赵忽然高喊起来:“听!”

    我和老吕给他一喊,紧张地听到了狗吠声。

    小赵嘴快:“听到没有?小黄在叫!我一听就辨出是小黄的叫声!”

    老吕笑了:“是呀!看来小黄确实秘密藏在这里呢!”

    我也禁不住打哈哈了,说:“我们倒好像是来破案的!”

    小赵说:“你们听!小黄就在这院子里叫呢!”他忽然带着头,向那瓦舍后的一个高坡上爬去,说:“来,侦察侦察,怎么不见柿子树呢?”

    我和老吕跟着小赵走,爬上了瓦舍屋后那个长满了灌木和野草的荒坡,在那里,我们看见了一棵峥嵘的老柿树!它就长在屋舍后院里,上面结满了通红通红玛瑙般的柿子!

    真是一幅美极了的图画。秋天,成熟的红柿子挂在树上,火焰似的,竟有如此美丽!我们三人都兴奋极了!

    这时,狗吠声仍在传来,我们又看到:肥硕的“小黄”被一根绳拴在柿树下,这条好脾气的黄狗,为挣脱绳索,正在烦躁地挣扎,愤怒地吠叫。

    小赵说:“咱们去敲门,买柿子,看看小黄。”

    我和老吕都同意,谁知,在这同时,听到汽车喇叭响了!通过灌木丛,只见公路上一辆黑色小轿车正疾驶而来。一会儿,汽车喇叭“笛——笛!”“笛!——笛!”响了两次,汽车就“嗤——”停在瓦房跟前了。

    小赵和我本来正打算下坡绕到屋前去的。老吕吆喝说:“停!看!汽车!”我们都止住了脚步,透过灌木丛和树枝杈,看到汽车上下来了一个人,穿着深灰色干部服,匆匆低头向屋门方向迈步,模样有点紧张,那屋门一听到汽车喇叭声就有人开了。穿深灰衣的人闪身走进去了。

    我不禁“哎”了一声,因为出乎意外地发现从小轿车上下来的是著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穆兰芬呀!去年,穆兰芬入党后,我访问过他,写过一篇介绍他的艺术生涯和入党前后的文章在刊物上发表过,穆兰芬到这里来干什么呀?我脱口而出地说:“啊!这是鼎鼎大名的穆兰芬呀!他怎么来了?”

    老吕也见过他,说:“对,是他!我是说脸熟呢!”

    小赵惊讶地说:“穆兰芬?没看错?”

    我点头,说:“看呀!”我们居高临下地透过灌木丛观看着周墙里发生的事情。狗仍在吠叫。原来,这时穆兰芬进了大门沿走廊向那“田”字形的殿堂走去。带路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白胡子老头儿将两扇古旧的雕花木门开了,穆兰芬虔敬地低着头进去了。一对老夫妇在门口守候着,“小黄”仍旧在吠叫。

    我自言自语地嘀咕:“咦!怎么回事?”

    小赵说:“得提高革命警惕!”

    老吕说:“先得弄清这里是个什么地方,才能知道穆兰芬来干什么!”

    小赵冒冒失失:“趁这机会,就说买柿子,进去瞅瞅。”

    我摇头说:“那怎么行?不能冒失!穆兰芬认识我。”

    那年月,人的阶级斗争观念都特别强,小赵不作声了,但像遇到了异常事态,唠唠叨叨:“我一定要进去瞧瞧,这太神秘了!太奇怪了!”

    我心里好奇地想:是呀,这地方确实神秘!鼎鼎大名的穆兰芬他鬼鬼祟祟到这么冷僻的地方来干什么?我虽不认为这里是特务机构,但也不能排除小赵提出的革命警惕性呀!我说:“等他走了,我们想办法进去看看!”我又问老吕:“你说进不进去?”

    老吕幽默地说:“少数服从多数嘛!”他一定也是被这件神秘的事吸引住了。

    我们藏在坡上等着。说来也怪,不过八九分钟,穆兰芬风度翩翩地出来了!匆匆地好像办完了什么事要走了。依旧是守候在门边的白胡子老头儿和花白头发的老太婆跟着送出来,穿过走廊,被树木和墙舍挡住了我们的视线,看不到了。又一会儿,见穆兰芬出了门,走到公路边停靠的黑色小轿车旁。上了车,轿车发动起来,一溜烟地驶走了。

    附近山峦层次不清,衬着雾气的茫茫白色,山峰变成黑压压的。四周又恢复了悠闲宁静的气氛。

    小赵催促说:“走!我们快去!”

    我和老吕跟着小赵一同下坡,绕过围墙又到了那扇刚才开启过的破旧黑门前。黑门紧闭着,四下静悄悄。除了听到“小黄”仍在吠叫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小赵用力敲打铁门环:“嘭嘭嘭!嘭嘭嘭!”这铁环倒是稀罕物,放在城市里大炼钢铁时早拆下收去炼钢啦!敲打起来挺响。

    没人来开门,我说:“门不开,进不去!”

    小赵眨着眼:“没关系,他有他的关门术,我有我的翻墙法!爬墙进去!”他又用力敲门。

    正说着,门“呀”地开了。站在门口的是那白胡子老头儿,脸上皱纹多得像蛛网,面色枯槁,也不说话,盯着我们三个,仿佛是问:“干什么的?”

    小赵问:“老人家,这儿就住你们老两口?”

    老头儿点头,仍不说话,脸上呆滞,眼神里有恐惧和疑虑。

    小赵说:“我们是造林站的。张站长介绍我们来买柿子。”说这话时,他已经站上了门槛,使老头儿无法关门了。

    老头儿着急,连连摆手,闪着冷凄凄的眼光说:“哪有柿子呀!没有没有!”他想关门。

    老吕说:“老人家,让我们看看你那棵柿子树吧!少卖几个给我们也行。我们出高价。再说,造林站那条狗‘小黄’也在您这儿,我们想看看‘小黄’!”

    老太婆不知什么时候也移步到门口来了,说:“唉,柿子不卖!这儿住家不让人进!”

    他越这样说,我们越想进去看。小赵的调皮劲儿上来了,那时候谁也好像没什么法律观念,他轻声在我耳边说:“一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不然为什么这么害怕!”他忽然像条鱼似的从门边一滑就进去了,说:“老人家,我们不抢不偷,只要看看柿子树,看看那条狗!”

    老头老太好像知道拦不住了,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老头儿朝着我和老吕说:“你两位多包涵!我们是给人看门的!要给东家知道了,可不得了。东家关照,不让生人进来的!”话声忐忑。

    老太婆也在一边不安地帮腔:“咱是两个孤老,食人禄,报人恩。你们看一看就出去吧!”

    看样子是让进去看一看,只求我们看了快走。我和老吕都迈了步。老头儿迅即蹙着脸又将黑门关上了,跟在我们身后。

    小赵早已进去在逗戏柿树下的“小黄”了。“小黄”认识他,跳跃着摇头摆尾。小赵对老头儿说:“你看,‘小黄’还认识我们哪!”

    我安慰局促不安的老两口说:“没事!我们看一看就走。”

    四周静悄悄、凉飕飕,有淡淡的香火味和檀香气息飘来。

    老吕问老头儿:“刚才穆兰芬来过啦?我们看见啦!”

    老头儿惶恐地说:“是,刚才穆……来的。今儿是他恩师的忌日,他来烧了香就走啦!”

    我心想:烧香?穆兰芬是党员了,还烧香?真是个猜不透的人呀!

    小赵已经将那两扇旧朽雕花木门“吱一嘎”推开了。顿时,一个小小的被烟熏黑了的彩色斑驳的殿堂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抬头看到:殿堂上一个被烟熏黑了的横匾,写的是“万花娘娘圣庙”。殿上供的是万花娘娘的塑像。她穿着红红绿绿彩色锦衣,戴着金珠冠冕。奇怪的是这个“万花娘娘”与我所见过的任何神像都不相同,别的神像总看得到脸面,万花娘娘的脸面却看不到。她的头是低垂的,脸藏进了胸襟内,一副羞羞答答的神情。我虽不免迷离恍惚,心里顿时明白一些了!我听人说过:解放前有一些被视为“下等”行当的人,尊侍万花娘娘,但“万花娘娘”是什么样的神?是什么模样?我这还是第一次见!根本弄不清。

    怪不得这儿叫万花山!看来,是因为原先有万花娘娘庙,才有这万花山的名字的。

    万花娘娘的神坛前,放着一个蒲团,供人跪拜。坛上有香炉烛台,有盏长明灯,香炉里先一会儿穆兰芬敬的香快烧尽了,仍在悠悠冒着青烟……

    我一时颇有感慨,小赵已经闯到殿左的一间套房里去了,在那里嚷嚷:“老田!老吕!快来!”

    也顾不得看那老两口霜打茄子似的苦脸了,我和老吕跨步进去,更惊奇了!

    原来,是个赛金花的灵堂呀!

    小赵轻声在我耳边说:“我还以为是个特务机构呢!没想到是这么个怪地方!”

    灵堂阴森森的。灵堂中间供了一张赛金花的镶在大玻璃镜框里的大照片。总该是赛金花当年“花姿玉容”时拍的照片吧!还带几分洋气,眉眼波光回转,举止动态矜持。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赛金花,十三岁坠入风尘,花名傅彩云,十六岁给苏州状元洪钧做妾。洪钧奉旨出使海外,她冒状元夫人称号随侍出国,历游德、英、俄诸国。洪钧死后,她又沦落北京,复为名妓,改名赛金花。一九〇〇年庚子战役,八国联军进北京,她与联军总司令德国将军瓦德西交往,人称“赛二爷”,有人指责她卖国,有人说她当时陷身北京,尽了力使帝国主义侵略军减少了骚扰给百姓办了好事,比清廷和官吏们好得多。一九三六年冬,她穷病死在北京,生后萧条,人们募捐将她葬在北京陶然亭鹦鹉冢旁。可谁想到,在她死后二十几年,经历了天翻地覆的解放后,这儿还在暗藏的万花娘娘庙里竟暗藏着她的灵堂!她生前一定是供奉万花娘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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