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我的汇报,大家的脸上似乎都有不满足的表情。我只要求不犯错误,不满足就不满足吧!头发已经拔顶的陈书记不大满意地说:“太客观了!你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呢?”我惴惴不安慢吞吞地说:“我还没有形成看法,还在考虑,倒想听听领导的意见。……”陈书记抬起他那比较魁梧的身子准备走了,但环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大家都听了,大家研究研究吧!……”
我想:唉!看来你也怕犯错误,你也未必敢有啥说啥哩!
当夜,夜深人静,床头柜上的绿罩台灯光线幽暗,小亮亮仰脸睡熟了,我同叶娟作了长时间的谈心。我的心冰凉、寂寞,将白天汇报的情况告诉了叶娟,我感到刺心地内疚。叶娟先没有吱声。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希望你比谁好!也不希望你比谁坏!只要你不犯错误……”她忽然自己叹息起来:“真难啊,这可真难呵!”
小何夫妇被打成右派这件事像个幽灵,始终纠缠着我,在我灵魂中浮荡。我担心小何,不知他还会有什么不幸?但消息茫茫。不久,传来彭德怀同志成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消息,我更为小何的命运担忧了。秋去冬来,接着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小何对国家命运前途的悬念还是真的来临了!
这个阶段,带小亮亮看电影或看戏时,她仍旧有时会侧着脸问:“这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更多的是自己发表感想了,有时说:“这个人好!”有时说:“这个人坏!”甚至会用幻想的语气说:“这个人要是不这样就好了!……”或用惋惜的语气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坏呢?!”当她这么问和说的时候,总推开我一连串的心潮:面对如此复杂的生活,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我好像弄不大清了!但细细一想,倒也并不是真的弄不清,而是我为了要做好人不做坏人,眼见是非而不愿直说,心有爱憎而不想明言,四平八稳,小心翼翼,小心翼翼。……
而这样的人,何止是我?何止是我?……
我由于从小何身上接受了教训,“聪明”地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不犯错误的好干部”!
光阴似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经过史无前例、电闪雷鸣的“文化大革命”,粉碎了“四人帮”,去年春天,我竟又见到小何了!粉碎“四人帮”后,我们的刊物复刊了。小何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后,恢复了党籍,重又回到编辑部工作来了。
这年的春天来得早,编辑部的院子里一片新绿。一天下午,有人嚷了起来:“何秉康来了!……”我马上离开椅子走到门口去。他这天步入编辑部的情景,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体育运动员的风度已经消失了!那套去东北出差时穿的蓝制服,已经破得补丁摞补丁了。头发花白而稀疏,脸上布满了艰辛生活留下的深深皱纹。只是那双好沉思的大眼依然明亮、坦率。他的头仍然坚强地昂着。冰刀霜剑的生活哟!你将小何作践成什么样子了啊?!我本来体弱苍老,可比我年轻六岁的他,比我还显老。
我热情地同他握手,但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睛发涩。我握着的是一双长满了老茧,粗糙、多裂纹的大手。在这之前,我已知道:小李早已摘了帽子(当然仍是摘帽右派),他却始终没摘帽子。他俩始终在那个县里的农村靠工分生活,与四类分子为伍。他们没有要孩子。林彪、“四人帮”猖狂的时期,他们受尽了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小李忍受不住侮辱和损害,终于在十年以前自杀了!……同何秉康握手时,我不禁想起了那位长得文静端庄,工作勤恳的人民教师。她是一位贤妻,一个很好的人。我很难忘记那个悲伤的雨天,他们搬走时,她那一双离别前一瞥故居的凄惨的泪眼。……
一个温暖而晴朗的春夜,我备了酒菜,请何秉康同志到我家吃晚饭。我和叶娟之外,还特地将亮亮找了来。当年的小亮亮已是二十九岁的女技术员了,结了婚,成了家,也有了孩子。平时脸上常有动人的微笑。她中专毕业后一直在郊区一家工厂里工作。
何秉康来到我的家里。灯光下,他、我、叶娟三人花白或斑白的头发都泛出银色。亮亮对当年的“小何叔叔”留下的印象早淡薄了,何秉康当然也惊讶面前的这个谈吐老练、举动利落的女技术员竟是当年缠着他和小李讲故事的小亮亮。他见到叶娟时倒还平静;当见到衣服穿得非常鲜艳洒脱的亮亮时,却激动得面部痉挛,似乎许许多多往事又触动了他的心,不住地说:“啊!不敢认了!不敢认了!……”
故人相见,快慰何如!叶娟今晚衣服穿得素雅端庄,老花了的眼里满含着温柔的光,她那容易流露感情的脸上,泛出笑意,但泪水却常湿着她的睫毛。
我举起了鲜红的葡萄酒杯,首先祝贺小何的错划得到改正。我感情激动地说:“谁也别低估这项政策的落实!它的意义是深远的。今后,将听到人民说真话,虽然,这还需要时间,但我却有了这种信心!……”
叶娟跟着举起了酒杯,用她那一贯无比和谐的声调,深情地说:“让我们悼念李楠同志吧!”我说:“是的,这些年,我们都有一些大小不同的伤痕,我们总还算活着,而且经历了林彪、‘四人帮’为非作歹这场浩劫后,总算见到阳光了,但小李离开我们了!愿她安息!……”
小何动感情了,两只大眼深邃、凄楚。他遐想似的说:“十年前的春天,李楠由于连日来同我一道受到林彪、‘四人帮’爪牙的批斗,吊打,游街,示众,身体越来越糟,一天夜里,雨箭射在草屋顶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她沉静地对我说:‘我不行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已经整整熬了十二年了!我完全丧失信念了!这种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怎么越来越厉害了呢?苦海无边,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心酸地说:‘李楠,我不再说是我连累了你的话了!说一万遍也消除不了你的痛苦和我的歉疚。’她哭了!看着她文静的面容、纯真的目光,我无从安慰,更不能苛责。谁知,半夜醒来,发现她不在身边,我冒雨出去找她,第二天早上,才在一棵还没发芽的老槐树上找到了她的尸体……”他逐渐变得容光焕发,继续说,“生离死别、屈辱、愁苦、贫穷、孤寂,种种打击都似乎遥远了,但厄运未必就不会再降临到我这种爱说真话的人头上。我知道,落实政策中有过斗争,也有人冷笑一声说什么:‘改正了也还是右派!……’但是,请相信我,在今后,我做人永远还是像一个透明体!”说完。他举起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仰脸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但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热泪涌满了眼眶。多少年的风霜雨雪,多少年的辛酸苦辣,钢铁的人也不能不掉泪啊!
我用筷子夹起一片鲜红的干辣椒,恭恭敬敬地放到小何的碟子里。我没说任何话,他却点点头,会心地含泪笑了。
一直在倾听我们谈话的亮亮,今晚脸上严肃,没有出现她那动人的微笑,这时她举起了酒杯。她讲话时仍像小时候那样爱侧着脸。她朝着小何说:“叔叔,您是值得尊敬的好人!让我敬您一杯酒!”灯光下,她的脸上光彩照人。
这个春夜,我醉了!是生平第一次。
回忆,滚烫的回忆。我这个“不犯错误的好干部”,重见何秉康,既有欢乐,也有悲伤,更有愧疚。
(原载《十月》)
朦胧之谜
——一个奇怪而不荒诞的故事
我又梦见万花山了!梦见了被一片白茫茫烟雾缭绕的万花山。
整个身子仿佛被溶进朦胧雾气中了!像陷身蓬莱仙境似的,烟波浩渺,带着空灵的色彩,飘飘然。我看到,万花山高高的山峰海岛似的浮在氤氲的雾气上,露寒霜重,夹杂着红叶和黄叶的绿树丛中,一缕缕淡淡乳白色的蒙蒙白烟,袅袅飘荡,冷寂神秘,使人产生丝丝牵扯不断的回想……
一、故事的开头,似乎并不奇怪
那是一九五九年“大跃进”已经开始名存实亡的年月,随着盛行的浮夸风,在继续“高举三面红旗”的日子里,天灾人祸,使饥馑已经像魔鬼似的蹑足扑来。首都北京城里人们也饿得快要肚皮贴着脊梁了!秋季里的一个阴天,我和老吕、小赵三个人离开刊物编辑部,带上了劳动记分卡,背着行李卷,提着网兜,一同去到西山。
中央直属机关的干部们,每年规定有一个月的劳动任务。可以连续劳动,也可分散劳动,积聚满一个月就成。我们单位的同志排定了一张表,三人一组轮流来劳动。现在,饥馑虽已降临,大家体质普遍下降,劳动任务还是要完成,劳动地点是西山造林站,到那里可以住下安排食宿,任务是植树。
造林站工作人员不多,站长姓张,参加过抗美援朝,是个粗线条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贫农出身,缺一条腿,嗓门儿炸耳。他办事勤勤恳恳,为人正直,来劳动的干部都挺喜欢他。他随身不离一条黄狗,人拄着拐到哪,黄狗摇头摆尾跟到哪。黄狗取名“小黄”,是老张从小喂养大的。小时候叫“小黄”,长大了仍叫“小黄”。来劳动的人,都喜欢逗它。这条狗模样可爱,性子和善。管谁叫它一声,它都过来摇尾擦身。
造林站是四合院式的两进平房,砌的砖炕,来植树造林的干部都挨着睡通铺。有个小食堂。这时候,供应十分紧张。在前一阵“吃饭不要钱”的全国农村敞开肚子大吃大喝以后,吃空了家底。城市里每个人的定量供应通过“自报公议”都已减到最低限度。食堂供应的只是蒸窝头、熬的菜帮。这年白菜闹虫灾,菜叶子上满满的是腻虫,洗也洗不净,白水熬好的白菜汤上,总浮着一层黑芝麻般的腻虫。我们三人清晨离开市区一到造林站,天就下起了霏霏细雨。正碰上吃午饭,每人领了一碗无盐少油飘满腻虫的白菜汤,外加两个小小的窝头,就香喷喷地吃起来。吃饭时,张站长拄拐带着“小黄”来通知:“现在大家粮食定量都不够吃,身体亏,浮肿的人多。今天下午,你们别劳动了!下雨,先歇一歇,睡个午觉,休息休息,明天一早再背油松上山种树。”张站长这样体贴人,我们都喜出望外。
我们回到屋里睡午觉,发现来劳动的人已经极少了,除了我们三个外,只有对面屋里有四个工会系统的干部。他们劳动了十天,明天一早要回去了,那时候,大家对劳动态度积极。只是天天带着饿,干起活来自然没劲。对面屋里的工会干部,躺在炕上懒洋洋正在嘀咕:
“真想再吃点!……”
“再来五斤我也吞了!……”
“反右”余悸尚在,多数干部,不像工农直率,说话讲究技巧,比如,可以说“真想再吃点”,但不说“没吃饱”,可以说“再来五斤我也吞了”,但不说“我太饿了,真想再吃五斤!”只是从话的语气里,还是听得出不满和怨尤。
我和老吕挨着在炕上躺下,小赵年轻,不知逛哪里去了。我和老吕谁也不说话,都躺着养神。木格子窗户上有些玻璃打碎了,是用桑皮纸糊的。我双手垫在脑后,躺着,从玻璃里可以望到雨中远处雾里高耸的香山。
秋天雨中的香山,是西郊最有诗意的地方了。奇峻的山势,忽隐忽显的峰峦,浓郁斑驳的红叶,金色点染的黄叶,绚烂夺目,构成令人心醉的画面。我躺在炕上,想起静宜园山谷林泉之美,想起早晚雾霭蒸腾的缥缈情趣,又想:唉,饥饿使人丧失精力,去年夏天来这里劳动时,我是同编辑部的老张、老李他们来的。每天劳动完了,用凉水洗了身子,兴致勃勃一同去爬山逛景,到过蟾蜍峰、玉华山庄,逛过颐和园、碧云寺,还到过万花山……可是现在谁有精力和兴致再去攀登呢?……
雨,哗哗地下得大起来了,玻璃窗外的山景全被雨幕、云团遮没。忽然,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小赵回来了!他是个“消息灵通人士”,一回来,往炕上一躺,就报道了一条“重要新闻”:张站长养的“小黄”只有明天一天的寿命了!有个兄弟国家的代表团来了。这个国家的同志爱吃狗肉,席上要招待一道狗肉。来造林站劳动过的人多,谁都知道“小黄”,不知谁看中了“小黄”,通知张站长要“小黄”去做出“国际主义贡献”。上边又说:目前养狗浪费粮食,正好宴会需要,可以将“小黄”处理掉。
“常山赵子龙”这一说,我和老吕都激动了。
老吕,名叫吕进,是政治组的编辑,比我大八岁,四十五了,天津人,脸上常带微笑,但同谁都不亲密。干我们这一行的爱耍笔杆,老吕例外,从不写文章。他好像比较懒,工作不想出人头地,职务上从不与人争高低。但肚子里却是个有货色的人。听了小赵的话,老吕叹息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小黄’太出名又长得太肥了!”
我遗憾地说:“它是张站长的心肝宝贝,老张怕舍不得吧?”
老吕点头:“张站长是个光棍,无儿无女,‘小黄’像他亲人,要是我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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