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作要解手，离席到食堂后面有意转一圈寻厕所，实际是寻小何。也巧，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柳树下的水井边，果然看见萧瑟的秋风里，一个宽肩膀的瘦高条子，黑发蓬松，穿着灰色破旧而单薄的衣衫，正伛偻着身子在用井水淘洗大青萝卜，他躬着腰，手臂用着大力一耸一耸地在刷洗萝卜。在他身边，大青萝卜堆得像座小山。劳动是繁重的。一看那熟悉的背影，我就认准这是谁了！我叫声：“小何！”放快了脚步走上前去，果然这是小何！他也像小李一样，黑了！瘦了！额上、眼角都有了皱纹。但那张挺拔英俊的脸上仍旧是朝气蓬勃，仍有运动员的风度。他眨了眨眼，一甩蓬松的黑发，昂起了头，我发现他脸上表情是激动的。但我只轻轻说了一句：“我是来参观的。今晚七点我来找你，咱俩好好谈谈，行不？”他略一思索，四面看看，点头说：“行！”又指指食堂南面小河边的一片杨树林，说：“我在那里等你！”我点点头，上了厕所，同他远远打个招呼，又回去坐席了。
午饭后，参观访问继续进行。胖老胡情绪很高，走起路来，两个膀子忽扇忽扇地像要飞的样子。陪我们看了大字报棚，看了民兵打靶表演，还看了新造的大批男宿舍和女宿舍。这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消灭家庭”而采取的步骤。男女民兵分居，到星期六一家人才可以团聚。我心里不禁打了个问号：难道将每个家庭这样“消灭”了就算共产主义了？但我却又在怀疑我的思想是不是落后于形势了？最后，看了一只巴克夏大猪，那只猪确实大得吓人。……
晚上，我推说头疼，不再去看节目了。到了约定时间，我急忙往食堂方向走。穿过一条白桦树下的小径，来到了食堂南边，天已黑了。我往那个小河边的树林里去，脚踩得草叶，果然，听到一声咳嗽，小何早在那儿等着我了。他招呼我：“老张！”我走近了他。我们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一会儿，我们就在河边枯草中坐下了。
月光淡淡的清辉从凋零了的杨树枝中间洒下来，使周围的景色变得斑驳迷离。小河的水在月光下静静地流，河水有股腥味。秋夜凉飕飕的。闻着小何身上散发出的从食堂里带来的那种烟熏火燎的气味，我说：“小何，你还好吗？”
小何的脸在月光下像雕塑似的线条分明。他两只好沉思的大眼晶莹明亮，看着我说：“老张，我相信，你是了解我的！那天，在批判我的会上，你晕倒了，我就明白你是了解我的！”
四周那样宁静，树影幽暗地投在水面上。有秋虫在哀怨地鸣叫。我的眼眶湿润了，我点头说：“是的，我了解你！”
月光下，我见小何用抑郁的眼光看着我，说：“我把生活看得过于单纯、美好了。一片真心真意，想将自己发现的问题提出来告诉党，让问题可以解决。没料到说了真话，却丢了党籍，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别的没什么，我只怕这种做法扩大了，今后上边就听不到真话，也了解不到下情了！”见我没作声，他忽地又说：“痛心啊！说真话的成了坏人，说假话的倒成了好人！被敌人杀死的革命者不愧是英雄，被自己的同志错打成敌人的革命者呢，求一个慷慨的死来表明心意也不可能！还要蒙受各种的侮辱与委屈。这恐怕是天下最惨的悲剧了！以后，你别沾我了！把我从你的社会关系中勾去吧！”
我默默无言，能说些什么呢？安慰吗？无济于他的实际。激愤的言辞吗？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情。看着小河里的水缓缓流淌，我心头沉重而悲伤，说：“小何，过去的已经没办法了，今后要注意表现！……”
谁知他像被火灼了似的扭转脸来瞅着我说：“我明白了！有人告诉你我现在表现很坏，是不是？”
我不想隐瞒，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的心对他是充满同情的。
他突然笑了，笑得很不正常，但却习惯地甩一下头发，昂着头说：“我吃过说真话的亏，但是我本来是一个共产党员，在党旗前宣过誓。我曾经无数次地思索着一个献身于革命的人应当怎么走他的路。信念不能动摇，革命的初衷不能叛变。虽然我已经被搞到这步田地，已经与地、富、反、坏为伍了，但我仍旧不愿意做一个损害党和革命利益的投机分子！……”
我从心的底层涌出一股热辣辣的感情来，但我还想弄清楚他这番话里是否有更深的含意，就说：“再说得明确点好吗？”
小何点头，眼睛里闪烁着火样的光芒：“你不是来参观调查的吗？你了解这儿现在的真相吗？”我未回答。他怒气冲冲地说：“群众拥护党的领导，热情十分可贵。谁不希望大跃进呢？但是情况很严重啊！破坏和挥霍浪费太可怕了！树木砍伐得一塌糊涂，家家户户的锅都砸了炼铁。男劳力全在炼钢，炼出的全是废品；庄稼地里干活的都是老弱妇幼。吃饭不要钱。大兴土木造新房，钱粮物资消耗像淌水，家底其实已经搞光了。你下午见我在洗青萝卜吧？社员已经在吃煮萝卜当饭了！这儿丰产可没丰收。有的干部胡指挥、吹大牛。翻地一丈深；一亩地小麦下种一百斤，庄稼怎么长？什么白薯亩产多少万斤，小麦亩产多少千斤，全是假的。似乎谁最会吹牛说假话，谁就最革命。叫我跟食堂管理员一起吹大牛，我不干，就说‘表现很坏’！社员里有谁说了不同意见，就拔谁的‘白旗’！这儿还将每家人家都拆散了住，群众能欢迎吗？这里有些干部是好心没办好事，头脑发热，违反常理蛮干瞎干，有些干部是不敢说真话，随大流，扯顺风旗。如果这种现象在其他地方也有，甚至很普遍，那国家的损失可就太大了！国家的前途太叫人担心了！”他的脸色十分庄重，使我顿时想起了那次批判会上，他不肯低头认罪的情景。……
一只夜鸟不知怎么惊起，飞出树林，掠过小河的水面，哀叫一声飞向远处去了。四周的气氛是忧郁的。
我心头十分矛盾，说：“你依然还是一个透明体！又放炮了吧？”
他深深点头，突然眼含热泪，月光照得他的泪眼水汪汪的。他神情激动、语气肯定：“三面红旗好，可是能保证工作执行中没有缺点错误和问题吗？看到问题，提出了，解决了，那多好。不让人提，不知下情，把错的当成对的，老百姓能不倒霉吗？我何尝不懂得‘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但我想得很多，这里不让人提意见，我已经写了信向中央反映。也许，我会有更悲惨的遭遇。小李也劝我注意，怨我‘死心眼儿’，要我别再放炮说真话了。我也有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失望，悲观都有过，但最后，我还是战胜了自己的错误情绪。我怎么能丢了党籍就从思想上也出了党呢？我要用事实来证明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就是招来更坏的命运，我也不后悔。”
秋虫在草丛里、小河边嘈杂地鸣叫。一股秋风，从杨树林的缝隙里冲挤出来，朝我身上钻，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更默然了。掏出烟来，闷闷点火，抽了一口又一口。
他吁口气，从口袋里不知掏了个什么在嘴里嚼起来，然后“咝啊咝”的直嘘气。我好奇地问：“你吃什么？”他仍旧嚼着，说：“干辣椒！我不会抽烟，心里苦恼烦闷时就嚼嚼干辣椒，刺激刺激，不让自己的意志衰退！”
四下里沉默笼罩着，他忽然问：“小亮亮好吗？”我似乎能触及他那颗美好的心灵，我说：“好，孩子上二年级了！”他说：“我和小李都常念着她哩！在小亮亮的心目中，我和小李一定是坏人了！她后来也不上我们房里来了。见到我们，远远就躲开了，小李那时还哭过一场。”
远处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林丛、田野间蒸腾起的夜雾，都透出深秋的清凉气息，使月光变得更朦胧了。
我心头热得像火烤，说：“孩子还是念叨过你们的。……”
我很希望好好谈谈，但忽然听到食堂那边有人高叫：“何秉康！何——秉——康！……”我听出这是那个食堂管理员的声音。
小何手一撑地，“腾”地站起，说：“喊我了！老张，我走！你知道，对我这个右派，人家是不放心的！”说着，他伸出手来。秋风将杨树凋零的叶片吹得刷刷地响，秋虫哀唱。我在一种微妙的难以表达的复杂感情中伸出了手，同他紧握。他说：“再见了！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握手了！……”我默默无言，感到黯然。我的视线模糊起来，看着他那宽肩膀、高高瘦瘦的背影在月夜的林中小径上隐没，唉！这个处在逆境中嚼干辣椒的人啊！……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去。走了一段路，忽然决定顺路到幼儿园再看看小李。但幼儿园的木栅大门关了，我也不想惊动很多人，没能见到小李。我又决定顺道再看看敬老院。小何的话启发了我要深入，我不能满足于表面的参观和印象。
到敬老院时，白天那种敲锣打鼓的气氛完全没有了。大庙里一片肃静。我想：八点钟刚过，老人们还不至于全睡了吧？大门虚掩，我推开门走了进去，由于上午来过，路已熟了。我走到老大爷们住的那第一排第一间房，只听见里边有轻轻的话语声和哭声。掀开白布门帘再看，一股烟叶味冲鼻而来，只见几个老人都呆呆地坐在炕上，有的“吧嗒、吧嗒”抽烟，有的正在低声谈些什么。房里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小油灯，灯光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摇晃地映在墙上。见我去了，老大爷们都欠起身来或站起来了。灯光虽不明亮，我看得出他们脸上那种尴尬的、不愉快的表情。我还发现有两个老大爷脸上有泪痕。我说：“大伯，你们还没睡？”哭着的老人都赶紧拭干泪痕，也没搭理我的话。我诚恳地说：“大伯，什么事伤心？”一位老大爷认出我是上午来参观过的人了，说：“你同志是上午来过的吧？”我请老大爷们都坐下，自己也往炕沿上坐了，亲切地说：“是呀，我是来参观的。大伯，你们为什么哭呀？”
一个八字胡雪白的老头儿敲着烟锅直率地说：“咱已经七十六了，不怕挨整！说真话，这儿照顾得挺不错的，这炕上也是新被新褥的，可是咱都有自己的家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咱不稀罕这新被新褥新屋子。咱想自己的家！……”
见他开了口，又一个矮瘦黑脸的老头儿，嘴里叼着烟袋杆，不清不楚地说：“想儿的想儿，想孙的想孙！就说俺这样的五保户，有愿来的也有不愿来的，俺也想着左邻右舍哩！一股脑儿让搬这儿来，是谁出的点子呀？同志，你给上边反映反映吧！就说，敬老院好是好，可不愿来的让回去行不行？”
又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地说：“回是回不去啦，儿子跟儿媳都分开住了，孙儿早送幼儿园了！家里锅也砸了，桌子、大柜也劈了炼钢去了，回去又咋办？”
……老人们还要继续往下说，我却因时间已晚，无力地劝慰了一番，赶快离开了敬老院。当夜，我一直都没睡好，老是想着小何在河边给我讲的话。……
紧接着，我就开始了调查研究和采访，事实证明小何说的全很真实，包括对这里的干部的分析。
我心情懊丧地回编辑部了。那是一个秋风飒飒的早晨，阴云四合，冷雨霏霏。我在荒野里走着，看着一望无边的平原，心里老在思考着回去怎么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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