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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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着走着,见远处有三五个人抬着水桶,举着长刷,正在刷洗教室大楼旁一溜平房的外墙,那溜墙上“文革”时期涂满的那些乌七八糟的标语口号都还清清楚楚残存着。许多单位,这种事早都处理过了,这里现在才在清除,看来人说吴玉英对这种事有意置之不理的话并不冤枉他。现在,为什么又在洗刷了呢?是谁在洗刷呢?包思远看到一个指挥刷除残存标语口号的中年人正在指手画脚。这人中等个儿,瘦瘦的,穿得笔挺,有些架子,像吴玉英。是吴玉英吗?他现在为什么要洗刷起墙壁上残留的“文革”中那些错误的标语口号来了呢?能说不是“化身人”的一种化身法吗?……

    包思远正在想,天下偏多巧事,只见那个中等个儿转过身来了。他蓄着长头发,戴副眼镜,黝黑的长脸,两只蛇眼,一颠一颠地走过来了。他烧成灰包思远也认识。那副“张春桥脸”,老远一看仍没变样。这是吴玉英呀!巧极了!来师专第一个就迎面碰到他,真是路窄!这些年,包思远没见过他,只听尹芬说,在街上遇到过吴玉英,很客气,还频频问起:“包校长好吗?”那又何必气量窄小?只要他接受教训,认识错误,改了就好嘛!只是,那夜听郑成一、解力群说起了他的情况,包思远对他又不胜“感冒”了。这种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哪天才真会洗心革面呢?正想着,吴玉英灵敏地已经认出是谁了,“张春桥脸”上泛出了笑(当年有人说他像“张春桥”,他露出的就是这种笑容),十分亲热地迎上来了,说:“啊,包校长,你好!你来了!”说着,热情地老远就伸出手来。

    包思远同他握手,他手上有湿腻腻的冷汗,这点也未变。这人就有这么个毛病,一年四季都出手汗,同他握手,使人感到一种生理上的不痛快。

    “包校长,你来有什么事?看包昆的吧?他在上课,我给你去找!”吴玉英以为包思远是来看儿子的。

    包思远老实,竟未顺水推舟,说:“呵,不是!”吴王英那善于窥察的蛇眼里有一种“警惕”的凶光,包思远索性直率地说,“来看看你们余铁亭书记的!”

    “我陪你去!”吴玉英要带路,一脸谄媚相。

    包思远婉谢,吴玉英死皮赖脸要陪,拒绝不了,只得由他。一路上,他问:“包校长,你在报社担任副总编,一定很忙吧?”

    包思远想:嗬,他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笑笑说:“也没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包思远不说话,他也似乎有所感觉,也不张口,包思远打量起他来。吴玉英发了点胖,穿得比过去讲究多了,身上是一套新做的灰色料子服,皮鞋也锃亮。记得那时他老是喜欢穿补丁叠补丁的黄军衣,配双车胎底的黑布鞋。谁穿得齐整些,他就说那是“资产阶级思想”、“资产阶级作风”。包思远想:他由一个不称职的政治教师大闹派性,现在收敛了,一官半职已经捞到,又升了级,评得了讲师的职称,总算得意了,可他仍旧不称心,仍想上蹿下跳,这是为什么?面对着吴玉英这样一个“化身人”,包思远真想赶快摆脱他。

    吴玉英这人,身上过去老是有股“杀气”,连两片嘴唇也像刀片一样。现在,这股“杀气”变了,包裹在他的微笑和带几分做作的“温文尔雅”里了。他使包思远联想到包着橡皮的铁棒。他微笑着,陪着包思远走,见包思远沉默,他也一字不说。包思远不禁想:人都在变,他这人,过去在强调“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年月里,话很多。有一次开大会,他杀气腾腾说过:“有些人沉默,为什么沉默?是阶级斗争的表现!是因为心怀鬼胎,说话怕被抓住辫子!”如今,听人说,他吴玉英也沉默了,岂不怪哉?像郑成一他们过去不说话的现在说话了!原来像吴玉英这样大讲“阶级斗争”的反倒不讲了!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呢?思索着,思索着,已经走到办公室前了。

    包思远跟着吴玉英跨进办公楼,办公楼采光设计得不好,甬道里阴暗,到了挂着党委办公室牌子的门口,吴玉英推开门叫了一声:“余书记,来客了!”那声音热情又带着讨好的味道。

    只见一个在看报的胖高个儿,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这是个花白头发大脑袋的黑脸胖子,两只金鱼眼泪囊肿肿的,穿一条蓝涤卡裤子、黄军衣上身,一看是个转业干部。态度很冷,架子挺大,正在揿灭一个烟蒂。

    不等包思远张口,吴玉英已经抢先介绍了:“原先我们这儿的包校长,现在是市报的总编——”他似乎故意漏掉了个“副”字,“就是包昆的爸爸。”

    说到“就是包昆的爸爸”时,吴玉英声音格外热情,有点异样。余铁亭也好像变得热情起来,也有点异样。为什么呢?包思远心里奇怪。

    握了手,余铁亭请包思远坐下。吴玉英就同包思远说:“包校长,我走了!等会儿在这吃中饭吧,我叫伙房准备准备。”

    包思远连忙摆手:“不不不!……”

    余铁亭也说:“在这吃吧!”他两只显得浑浊的眼睛浮出一种老谋深算的光芒打量着包思远。

    吴玉英要走,包思远补了一句:“我马上就走,一定不吃饭!”吴玉英却已经含笑拉上门走了。

    余铁亭坐的沙发旁,自己新泡的一杯香茶冒着热气。他也泡杯茶给包思远放在桌上,说:“今天怎么有空光临的啊?”黑胖脸在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又从袋里摸出香烟递过来。

    包思远摇手谢了他的烟,说:“我不会吸!”开门见山和缓地说:“有这么件事,我是个市人大代表,想来了解一些情况。……”

    “嗬,人大代表!?……”余铁亭流露出一种轻视而又意外的神态。

    包思远明白:那种把人大代表当作空摆设的思想在余铁亭身上有鲜明的体现,不去管他,接着说:“有群众来访,说师专井水含氟量高,有氟中毒的情况,希望能解决一下这个问题,所以我特地来了解一下。……”

    话没说完,余铁亭的眉毛猛地跳了跳,脸色陡地变了,瞪着金鱼眼说:“哦,知道知道,是谁去访问你的啊?是姓郑姓解的!是不是?这两个知识分子啊,小题大做,一直在跟我们领导作对!”

    包思远浓眉不由得皱起来了,说:“如果井水里含氟量高,需要解决氟中毒的情况,这也很正常。”

    余铁亭摇头,黑胖脸上缓和了些,是不想得罪包思远。这人一定当官做老爷习惯了,是个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坏脾气,看得出他是强忍住火气,说:“正常?完全不正常!”又说,“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互相都知道。我也不把你当外人。有些知识分子,现在尾巴翘得太高,像郑成一、解力群就是典型。郑成一有严重问题,我们正要处理。”

    包思远心里一怔:那夜,郑成一已经预感到了。什么问题?包思远对余铁亭的语气态度很反感,插嘴问:“他有什么严重问题?”

    “现在,党委还暂不向外宣布!”

    他这是明摆着不愿说。包思远想:郑成一会有什么严重问题呢?郑成一说可能有人要诬陷他,是不是指的这事呢?心里莫衷一是,决定抓着正题谈,又委婉地问:“井里氟含量过高的事不知是怎么解决的?”

    余铁亭像是被人揭掉了假面具,恼了,把头一摇,说:“无中生有!没有的事,完全胡闹!”

    看到余铁亭坚决的态度和跋扈的气势,似乎确实说的是真话毫不掺假,包思远倒被动了。唉,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郑成一、解力群开玩笑、欺骗我?难道真的是无中生有捏造出来的事?包思远心里纷乱,又总觉得对郑成一他们是有一定了解的,他们做不出也不会做这种无中生有的事。包思远以一种怀疑的语调说:“我想,结论应当产生于调查之后,我还是希望能协助我充分调查一下。”

    “怎么?我的话你不相信?”

    “是否可以提供什么证明,证实这是无中生有呢?”

    话,触怒了余铁亭,只见他摸出烟来,自顾自地擦火吸烟,打官腔了:“学校工作很忙。如果你以人大代表的身份来过问这件事,那么,让吴玉英同志同你谈,他是党委办公室主任,又管行政总务,这类事归他管!”

    啊,如果以人大代表身份来了解情况,就要降低接待规格。多可笑啊!

    包思远心中生气,尽量使自己捺下性子,说:“如果你不愿意谈的话,那也可以!”

    余铁亭看看手表,说:“过一会儿,我还有个会。这样吧,我让人带你去找吴玉英。”态度比刚才好些了,圆场似的解释,“实在太忙,不然,我得多陪你一会儿!”说着,他开了门,朝过道对面一间办公室里叫了一声:“小吴!”包思远见他是下逐客令了,心里涌满气恼,站起身来,寻思:看他这种跋扈的样子,就叫人明白:他是不会很好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他为什么这么飞扬跋扈呢?包思远不能不敏感地想起老芦的话,余铁亭是金书记的本家兄弟,有后台!包思远想:好吧!我这人就是有股韧劲,我下定决心了,一定要了解真相!了解到底!

    小吴是个剃平头的农村青年模样的人,穿得挺朴素,半旧的蓝咔叽裤子、白衬衫,走过来站在余铁亭面前。余铁亭说:“你带这位人大代表到吴玉英那里去!”说着,黑胖脸上带着笑向包思远伸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包思远虽同他握着手,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不快。接触过不少老干部了!这样“二一推作五”的人真是少见。群众给他起了个“老不干部”的绰号,看来起得绝妙!包思远只想赶快离开,随着小吴走,头也不回。出了阴暗的办公楼甬道,看到外边阳光透过杨树枝叶间的空隙披洒下来,金光灿烂,才舒了一口气。

    走在路上,包思远问:“小吴,吴玉英在哪里?”

    小吴说起话来,蒜味扑鼻,回答:“此刻他在总务处!”

    包思远突然有了个新的主意,不想先去找吴玉英了,想先看看田志民,就问小吴:“你们田校长现在在哪里?”

    小吴喷着蒜味儿说:“他心脏不好,医生要他休息,在家里。”

    “他常生病?”

    “不,最近跟学生一起植树,累了一下,病了,所以在家里。”

    包思远一听,正中下怀,在家里谈话方便,问了小吴田志民家怎么走法,说:“小吴,你回去吧!我这儿熟人不少,自己去找吧!”

    小吴不肯,经不住包思远固执地要他回去,才独自走了。包思远就匆匆向田志民家走去。

    四

    田志民家住在东边靠水塔附近的一溜平房里。平房周围砌了些矮墙,把每家每户都隔开。他住在最东边一家,包思远走到那里时,只见矮墙里,一条凸凸凹凹的鹅卵石小路通到屋门口,屋门前有一个人在紫藤花架下一张藤椅上坐着,精神集中地在看一本厚书。这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穿套半旧的蓝色干部服,花白的头发稀松干燥,很瘦,高颧骨,皮肤粗糙,额上有很深的三道粗纹。包思远从他的气度与年龄上估计,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走上前去,隔着矮墙问:“这儿是田志民同志的家吗?”

    那人站起来迈步过来了。包思远看到他手里在读的一本厚书,书名是“官僚主义的弊害”,想:怪!这本书我倒没读过!

    那高颧骨的瘦子说:“你贵姓?我就是田志民!”他上来拔开小木门上的门插,放包思远进来。

    包思远自我介绍了一番。田志民说:“我早知道你,听不少人说过!”他亲切地让包思远进屋坐。包思远穿过小门从那条凸凸凹凹的鹅卵石小路上经过紫藤花架进了屋子。屋子里布置得简单朴素,却雅致不俗。墙上有一幅山水和一幅花卉,另外有一幅隶书,写的是曹操的《观沧海》,书画裱得都很讲究。两个简单的玻璃书橱,放满了书。写字桌上除了台灯,有一小盆泥土上长满青苔的文竹伸展着多姿的绿色茎叶。田志民去泡茶,包思远将他放在桌上的那本厚书看了一看,是商务印书馆出的书,作者是法国人阿兰·佩雷菲特。不知这本书内容是什么,但田志民看这本书,包思远感到他对官僚主义必然有一种深恶痛绝。难道不是想从这本书中寻找什么缘由或寄托什么感慨?

    田志民回来了,端着一杯微微冒热气的清茶歉意地说:“对不起,水不太热!还是昨天的开水!”

    包思远看着那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说:“不要紧!我是专程来看望你,谈谈的。虽然没有见过面,听老芦常谈起你。”

    田志民说:“对对对,老芦,他了解我。”

    包思远开门见山,说:“我是个人大代表,有群众来访,谈起你们学校里井水氟中毒的事。我虽然明知这可能管得宽了些,但不能推托。所以今天特地来找你谈谈。不知这事是真是假?”他指指泡茶的水。“这水有没有问题?”

    田志民没有回答,眼光深沉,问:“你找过别人了吗?”

    包思远坦率地说:“刚才找过余铁亭,他说这是无中生有!”

    田志民叹了一口气,说:“我猜,是郑成一、解力群他们找你反映的?”见包思远点头,又说,“他们并不是胡说胡闹的人!”

    包思远说:“那为什么有人竟说这是无中生有呢?”

    田志民不胜感慨:“我的过去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本来只想平平稳稳过晚年算了。近日休息养病,萌生出一种新的想法:年轻时参加革命,疾恶如仇,年岁大了,岂能革命世故?说实话,你要是前天来,我也许像泥塑木雕;今天来,我倒愿意谈谈心里话。”他说话时,额上三道纹路深得像刀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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