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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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昆顺从地关了录音机,站在斜对面的书桌旁,毫无局促不安。父与子都沉默着。这个儿子,包思远老觉得他“小”,其实,并不小了。二十三岁了!他高中毕业因为基础差,补习了三年才考上这个三类大学的。包思远平时忙,同他也只是一星期在周末和星期日见见面,谈心也不多。但在不知不觉间,他也在变,而且变化很大。上午的事,促使包思远进行思索、琢磨了。一九六六年那场灾难降临时,他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他虽小,看到老子被揪斗,还是懂得的。因为是“黑帮子弟”,上不了学,迟到十岁才又迈进小学的门。十年内乱期间,在学校里一直被有些同学欺侮打骂,抬不起头,养成了个特殊的性格:他能沉默着不说话,也能克制住不激动,总是给人看没表情的脸。最严重的是“随大流”,甚至哭笑都不敢随便。一次,在大批判会上听忆苦思甜报告:听到“苦”时,他哭得不够强烈;听到“甜”时,他笑得不够开朗。有“革命”的同学向他提了批评。从此,他更不知哭该怎么哭、笑该怎么笑了。平时,比如说,你给他穿双白胶鞋,要是班上没人穿这种鞋,他就不敢穿,你给他件蓝衬衫,班上没同学穿蓝的,他也不敢要。家里要他讲普通话,他说同学都讲本地话,就坚决不学。久而久之,发展到别人没说过的话他不说,人家没做过的事他不做,对什么事都不敢发表意见,也似乎没有任何意见。包思远有时想到这些,也挺伤心。“四人帮”被粉碎后的那年冬天,有一次,包思远对尹芬说过:“唉,我们这一代人,给历次运动改造得谨小慎微,锐气全无,许多人都只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十年内乱’把我们的这个宝贝儿子整得简直唯唯诺诺奴性十足。你看他哪有国家主人的样子,一副孬种相,将来怎么办?”当时,尹芬听了,也不吱声,只是用手帕拭眼泪,后来,长叹着说:“是呀,国家的希望在青年一代身上,可是‘文化大革命’这场灾难,培养了一批头上长角身上带刺的青年;也同时培养了另一批胆小消沉甚至带点奴性的青年,是不得了啊!”这种“担心”,直到天安门事件平反,包思远和尹芬才有改变。发现青年的一代中,除了“头上长角身上带刺”的,除了“胆小消沉甚至带点奴性”的,还有大批能以国家人民前途利益为重而敢想敢干冲锋陷阵的青年人在。这是国家未来的中坚。多么希望包昆也成为这样的青年人啊!但是,这几年,生活过得比较顺利了,包思远也越来越忙了。包昆的这个问题,在他心上却很少或者根本不再被视为问题思索了。是什么原因呢?现在细细一想:是包昆也在变!他变了,越来越变得和从前不同了。把父亲叫成“爹老头儿”,也是这种变化的表现之一。不知不觉间,这几年他那种唯唯诺诺的精神状态不见了。那种“随大流”的做法消失了,对什么事都敢发表意见了。常会听到他议论些事情,倒也颇有见地,看得出他有忧国忧民的思想和振兴中华的信心。有时,个别问题上,包思远同他意见不一,说他几句,他也竟反唇相向,同老子各执一端。包思远有时忍不住生气地对尹芬说:“哼,现在这些青年人!……”但事后细想想,儿子说的也不无道理。今天,突然间,包思远察觉到:这几年来,这个“宝贝儿子”在潜移默化之间也在起巨大变化。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过去被“十年内乱”中“唯成分论”和极“左”路线等等所构成的重大压力压扁压弯了的灵魂舒展开来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一个不正常的人又回到正常的人的轨道上来了。一个连笑都不敢乱笑、哭都不敢乱哭的人,变到现在这样子,岂是容易的吗?没有三中全会的阳光、雨露、春风,能使扭曲了的小苗又茁壮成长起来吗?刹那间,包思远心上感到温暖。是呀,经历过十年内乱,现在的青年人,是碰上好时光了!

    这么一想,包思远倒忽然对儿子产生出一点同情和怜爱来了。唯唯诺诺的小昆,竟也大胆会结交起女朋友来了。大学生谈恋爱,包思远并不认为是值得提倡的事。小昆年岁还轻,但并没有说是要立刻结婚呀!他那一米八的高个儿,颇为英俊的仪表,说明他不但已经开始发育成熟并且是个有吸引力的男青年了。在大学里结识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同学,将来毕业后如果双方满意,成为对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呢?到底八十年代了,难道这种事不靠自己还要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当然不!……想到这里,做父亲的产生了宽容,脸色和缓了,打破了沉默,指指对面的椅子,说:“坐,我想同你谈谈!”

    尹芬刚才在厨房门边站着作“观察家”,此刻,大约已经观察到了些迹象,知道不会有什么大不愉快的事发生,放心回身进厨房炒菜去了。只听到她的菜刀疾风骤雨在板上“托托……”的声音,只听到有葱花“哧啦”下锅飘来一阵油香,随着,就又有肉片下锅送来了诱人食欲的美味……

    包昆昂着头,似在窥探老子的动静,这时问:“谈什么?”

    “你同余铁亭的女儿是怎么回事?”

    “同学。”

    “上午我听吴玉英说,不是什么同学关系。好像这事余铁亭也知道。看来,全校都满城风雨了!”

    包昆眼光坦率:“不,知道的人不多。我们交往得较多也只不过是最近的事。她家里是知道的。我上她家去过。前个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是在她家过的。上星期天也到她家去过。吴玉英在她家见到我,他还在余铁亭面前败坏我,想搞点破坏,只是没有达到目的而已。这个坏蛋!其实,我和海南之间关系很正常,既未公开宣布什么,也没超出同学关系的范围。当然,我也不否认,我们的心灵上也许在萌发那么一点儿爱情的幼苗。”

    “她看得上你?”

    “怎么说呢?爱情并不需要什么条件。况且,我有好品质,我有上进心,像我这样棒的大学生,又有一米八的个儿……”

    “嗬,倒挺自负哩!”包思远突然感到就事论事是无可指摘的,又问:“她叫什么名字?海兰?人怎么样?”

    “叫余海南,南方的南,生在海南岛的,跟我同年。现在跟我同在中文系,同学反映她人还不错。”

    包思远沉吟了一下,发自内心地说:“本来嘛,你逐渐也大了,这种事,我们也不一定要反对。可是,你知道,你爸爸目前正要调查处理一件群众来访,就是我电话上告诉你的关于氟中毒的事。上午我同余铁亭已经见过面了,谈得并不愉快,我对他印象不好。说实在的,我本来可以得到一些人的支持,了解到比较真实的情况的。可是,当人们知道我同余铁亭是所谓快要成为‘亲家’的时候,谁能敢向我提供真实情况呢?在这种时候,我真不希望我同余铁亭有这些瓜葛,我要秉公执行一个人大代表的职责!”

    包昆坐在那里,听着讲话,右手却像握着毛笔似的在悬肘练字。这个八十年代的青年人一直喜欢在同一个时间里干两种事。他说这是“充分利用时间”。比如开着录音机听音乐写文章,散步时拼读英语单词,躺在床上睡觉时背诵新诗或古文然后入睡,看着电视时面前摊本小说(有好节目就看电视,没好节目就看小说)。这会儿,他又是边听讲话边练毛笔字了。他前一段老是捧着本《中国书法大字典》在练字。现在,包思远一本正经跟他讲要紧事儿,他仍然不放弃“一心二用”。真拿他没办法。

    包思远忍不住吆喝一句,说:“你听好呀!”

    “我在洗耳恭听,一字没漏!”包昆平静地回答,右手仍在悬肘练字。

    包思远只好继续再说:“你使我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那不会吧!”包昆不以为然地摇头笑笑,“您该怎么干就怎么干。而且,我同余海南并没有确定关系。就是确定了关系,她并不代表余铁亭,正像我也并不能代表您。”

    “你懂吗?人怕官官相护。现在许多当官儿的互相之间牵扯着亲戚关系,对党和人民的事业有时就会带来不利因素。这种亲戚关系盘根错节,老百姓对此是不满意的。我可不喜欢把自己也牵扯到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中去。”

    包昆突然笑出声了,带点幽默地说:“当官的既有子女总也得有爱情也得结婚呀!这不算特权吧?主要我看不在于有没有这种关系,主要是看有这种关系的人是不是官官相护干坏事,以亲戚关系代替党性原则和人民利益。”

    包思远不能不承认儿子有见地,说:“那我问你,如果爸爸调查处理这件事,对余铁亭不利,你站在哪一边?”

    包昆又笑了,倒是相当老练,说:“余铁亭在师专威信不高,都知道他是‘老不干部’,我看他待不长,迟早退出历史舞台算完。我既不敬佩,也不想巴结,仅仅因为他是海南的父亲,我才搭理他。你可能不知道,余海南告诉我:她父亲并不满意我。但她说,只要她自己做主,谁也反对不掉的。”

    “你的意思是你站在我这一边?”

    “只要你有理,我当然站在有理的一边。不过,我想:氟中毒的事,再严重也不至于对余铁亭会造成多大损害吧?何况,你也别把你的人大代表看得太了不起。你拿着鸡毛当令箭,人家会笑话的。”

    包思远有点生气。这种八十年代的青年大学生,总常常玩世不恭,揶揄许多不该揶揄的事,说:“你胡扯些什么,我是同你谈正经事!”

    “你上午走后,吴玉英之流就造舆论,反映马上纷至沓来。”

    “呵,快说一说!”

    “有人说:‘根本就没有氟中毒的事,学校化验过了。听说这人大代表过去在师专当过副校长,可能是想借这件事抬高自己,压低别人!’”

    包思远气恼地想:吴玉英这种人真是跟氟一样,活动能量太大了!他与余铁亭这样的领导人起狂热的反应形成的氟化物就能放毒为害于人!真岂有此理啊!

    只见,包昆在裤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一封信来,说:“您看,这是我回来前,有人放在传达室里让我带回来给你的一封匿名信。看看吧!”

    又是匿名信?包思远接信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包昆转交包副总编收”,信上用俏皮口吻写的是:

    像阁下这样管得宽的人大代表,实在少见,可敬可敬。只是阁下如是全国人大代表,兴许还有点权力,可惜一个地辖市的人大代表,哈哈,未免太小了吧?

    师专的事有党委管,一个地辖市的人大代表来乱插手不合组织手续吧?阁下这是把资产阶级民主的那一套用到咱社会主义国家来了!行得通吗?

    可以休矣!可以休矣!

    包思远血往脸上冲,气得将信捏成一团扔在地上,说:“无耻!恐吓!”他心里思忖:准是吴玉英那伙戴假面具、长着七窍玲珑心的“化身人”干的。但你们的恐吓是妄想,我不吃这一套!他克制自己的火气,平静下来,问包昆:“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包昆右手仍在凌空划字,说:“您不要急!当然对您好的反映也不少,不过,你要我调查了解情况,有些我根本无法判明。比如氟中毒的事,甲说有,乙说无。我回来之前,听说学校将化验单给你看过,堵得你哑口无言。这不假吧?”

    包思远点头沉吟。尹芬已将菜饭用盘子托了端上来了,说:“吃饭!吃饭!吃完再谈!”

    包昆起身帮着妈妈开饭,摆筷子、盛饭。包思远感到嘴干舌燥,起身倒了一杯开水喝,回身走到桌旁,见尹芬办的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又清淡可口:一个莴苣炒肉片,一个蒜拌黄瓜,一个蒜苔炒肉丝,一个木须肉,外加一个香油虾米榨菜汤。包思远饿了。尹芬端着“味美思”酒,问:“喝一小杯?”包思远也没有喝酒的兴致,摇头说:“不喝了,吃饭吧!”边吃就边和包昆又谈起来。

    包思远嚼着饭问:“你那两个老师,郑成一和解力群在学校里的表现怎么样?群众有些什么反映?”

    包昆用匙舀汤说:“都不代我们中文系的课。听说课教得了错,人也老实。氟中毒的事是他们嚷嚷开的。但有些事我弄不清。有人说,校领导对他们不好,也有人说他们存心要同校领导作对,到处告学校的状。他俩不是党员,有人说他俩政治上不行。”

    “你这些消息是余海南供给的吧?”包思远问。

    包昆也不否认,吃着木须肉说:“也不全是她说的。”

    包思远不得要领,问:“听说师专知识分子政策落实得不好,改革工作也迈不开步?”

    包昆点头:“有这反映。以前我也跟您谈过一些。”

    尹芬用筷指指碗里的肉片说:“改革!哪那么容易!比如猪肉吧,大家都爱吃瘦的,可偏偏多的是肥猪肉。改一改不行吗?听说广东已经改了,可咱这儿就不行。为什么?收购价不合理嘛!越肥的猪收购等级越高,瘦猪饲养成本高收购价反而低,农民还会去改养瘦肉猪吗?所以有些事,光一个人或几个人要改可不行,说说容易做做难哪!”

    包思远挟着瘦肉片说:“你放心,只要人民群众都要吃瘦肉不吃肥肉,做领导工作的人有改革的决心,这瘦肉猪一定会出现。要不,你不说广东改了吗?这还是我们这儿工作不行呀!”

    包昆说:“反正,我看,寄望于我们学校那几个当官的搞改革,没门儿!调整一下领导班子,来点懂政策的实干家,能诚心诚意照中央意图办事的,那还差不多!”

    尹芬默默听着,大约见父子俩谈得挺平和挺融洽,忽然对着包思远说:“我看呀,这也不是什么严重得了不起的事。现在有些单位里比这种事严重的有的是。刚才小昆不说吗,学校拿水化验过了,没问题,那你还有什么调查的必要?能不相信学校党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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