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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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思远不耐烦地说:“你弄不清!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现在的事,有些人会搞关系学,会搞假证明,有些人会造假舆论,还是林彪的‘谣言千遍成真理’那一套余毒嘛!我就不相信吴玉英给我看的那张化验单是真的。我已经自己采集了水样送到卫生防疫站化验去了!”

    尹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唉,你这人呀!干什么都这么顶真!你就不怕碰硬钉子,不怕得罪人使小昆吃亏受损?小昆还在师专上学,将来穿小鞋,分配上吃亏,都会来的。再说——”她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张二寸的小照片朝包思远面前一放,说:“这是余海南,我看不错!我喜欢!你可不要为这种可以不太顶真的事搞得小昆不如意,也搞得我不如意。”

    包思远吃着饭看着面前桌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秀眉漆黑挺漂亮挺开朗的姑娘,扎两条短辫,微笑很恬静,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两颗珍珠,学生味很浓。给人印象不错,跟她父亲余铁亭没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但,能为了小昆就住手了吗?包思远皱着浓眉说:“唉,你就光想到自己的小九九。这件事,我决心是下定了,非搞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决心为这吃苦头、碰硬钉子!”

    见包思远话说得响,尹芬和包昆都不再说话。尹芬默默地将余海南的照片又从包思远面前取回装进了上衣口袋。

    空气僵持着,冻结了似的,倒是包昆搛着木须肉开口了,但说的话却完全出乎包思远的意外:“爸爸,您可能还不知道。有件事,我回来时余海南告诉我的。本来也不想告诉您,刚才话到嘴边也就又吞下去了。现在想想还是得告诉您。”

    包思远瞅着他:“你说呀!”

    包昆大口津津有味地吃着,说:“余海南听她爸爸说,郑成一有严重政治问题,正要处分。”

    包思远和尹芬都惊奇地看着儿子。包思远说:“嗬,余铁亭上午也对我说了,我问他是什么严重问题,他没有说。你知道原委吗?”

    包昆点头:“听说他秘密给外国的一个研究机关写了信。信里的措辞卑躬屈膝,有损国格。更严重的,是他在信里竟像乞丐似的向人家索取东西。”

    包思远又是目瞪口呆,要确有这样的事实在是太糟糕了!一方面想:怪不得余铁亭那么说。他总不会胡编乱造;一方面又不免怀疑:真能有这样的事?怎么偏偏此时会出现这样的事呢?不禁问包昆:“余铁亭他们怎么会知道的呢?”

    “不清楚。”包昆答。

    包思远缄默着,想:真是一波三折啊!这件事余铁亭早上保留不说,现在包昆却从余海南那儿知道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当然,现在许多事都保不住密。从“文革”开始盛行的小道消息之风,并未停歇。郑成一啊!倘若这事当真,你确是有损中国人的荣誉,就太糟糕了!但倘若这事并不确实,岂不是道道地地的政治陷害吗?

    看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想不到会弄得这么错综复杂!那种陷入旋涡的感觉又泛上了心头。

    包昆拔着手指头说:“现在,有人说郑成一他们已经孤立,有人说支持他们的人也不少。但这件事传得很快,传开来后,有的人怕就不愿意再沾郑成一了!连带着当然也会不愿意沾解力群。爸爸,你是人大代表,要注意!现在,有些人有些事都是挺复杂的,可不能一片好心吃亏上当!”

    尹芬用手掠掠鬓边花白的头发在一边也提醒:“小昆的话还是对的。我看,人家说你多管闲事,你就少管点闲事算了。何必去惹那些麻烦,把虱子往自己头上抓。你就好好改进一下自己的报纸吧,你们那报办得人都摇头,你还指望去改人家师专的事干什么?”

    包思远感到一种无名的疲劳,冒火了,说:“要都依你啊,中国没希望!你在图书馆的小天地里禁闭得太久了,太不开展。你少管我的事吧!”

    尹芬气得脸绯红,说:“好吧,你是变了!谁叫你天生姓包的呢!犟得像条牛!你去做个当代包公吧!”

    包思远嚼完了最后一口饭,推开了碗,气得有些发抖,将火发在包昆身上,用很响的声音对包昆吼道:“包昆,我告诉你!这件事,我是要坚决管下去的!不管怎么样,不准你影响我主持正义!要是对我有影响,休怪我不顾父子情面!”

    包昆已经吃完饭又在用右臂右手悬肘练字了。听了老子的话,嘴唇好像轻轻动了几动,但没听清他讲什么。

    这天晚上,电视放映了四平市话剧团的新编话剧《少帅传奇》,只有包昆独自坐在电视机前,一边轻轻放着录音机听音乐一边看电视。尹芬老在厨房里不知忙些什么。包思远独自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翻阅一本《列宁全集》。一会儿,突然,用红铅笔将一段列宁的话重重地划出来,将书摊开在桌上,又突然走出房来,也拽把藤椅坐在包昆身边看起电视来,却对着厨房,用一种愉快亲切的声调高叫:“老尹,快到房里去,看看桌上那本书上的一段话!”

    尹芬和包昆都弄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尹芬听得出他语气亲切热情,“呣”了一声,从厨房里走过来进房去看。只见桌上亮着台灯,放着一本《列宁全集》,上边用红笔划着一段话:

    谁害怕暗礁而留在港湾中,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他永远也不会达到彼岸。

    这个倔老头子,是用列宁的话来教育我哩!尹芬不禁莞尔笑了。

    六

    春天多雨,漫天飘洒着牛毛细雨,马路上腾起一片湿润的水雾,人都打着伞在街边走,或穿着雨衣在骑自行车。

    按照约定的时间,星期一上午,卫生防疫站的小费,亲自冒雨骑车到报社,将化验单送到了包思远手里。

    包思远放下在改的稿件,从长得活像陈景润的小费手里接过化一验单仔细一看,立刻倒吸一口冷气,心里凉了半截。原来化验单上注明:氟的含量不高!是低氟,不是高氟!

    是低氟,不是高氟?

    包思远嗓音都变了,问小费:“这……化验可靠吗?”

    小费用手掠着湿发,扶扶眼镜框,点头诚恳地说:“绝对可靠!”

    “绝对可靠?”

    “当然!”

    小费走后,包思远懊丧地想:唉,糟透了!这件事还有什么可办的呢?搞了半天,郑成一、解力群反映了一个不确实的情况,我真是自找麻烦、自找苦恼了!我也太莽撞,现在这件事还能怎么去办呢?总不能无事找事啊!只有打个句号放弃了算了!包思远内心自谴:也许,对余铁亭,我过于计较他的态度?也许,对吴玉英,我过于保留着过去遗留下来的坏印象?将余铁亭看作官僚主义者,将吴玉英看作“化身人”,是否过于主观武断呢?也许,对郑成一、解力群我过于信任了!我发现他们“变”得与过去不同了,以为这是好的变化,其实,他们是学坏了,染上了“文革”里那种不诚实、乱攻击人的作风!……当然,师专的工作是有问题的,田志民也谈了不少。但那确实无须我去乱插手了!郑成一、解力群反映了假情况,辜负了我的信赖。我应当赶快从尴尬的境地中拔出腿来!……包思远心里发闷,像有阴暗的浓云缠绕,决定:这件事就到此停一停步,如果郑成一他们来,我要坦率批评他们。

    忙忙碌碌改稿审稿到中午回家。细雨已经停歇。因为尹芬今天中午在图书馆阅览室值班,早上带了饭盒去,中午不回家。包思远骑车到家后,进门就到厨房将蜂窝煤炉的炉门打开,煮上水,准备等着水煮开下挂面吃。忽听有人“砰!砰!”敲门。包思远跑去开门,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粗壮胖胖的郑成一。这次解力群没有来,郑成一仍是骑自行车来的,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包思远见他来了,觉得也好,可以同他当面把问题谈清。让他坐下,脸色严肃地说:“你们反映情况应当真实嘛!上星期六,我到你们学校里去过一次,学校里领导说:井水经过化验,不是高氟,是低氟!……”

    郑成一那胖胖的脸上气色疲惫,他似乎感觉到包思远的脸色和语气里颇为不满,打断了包思远的话说:“不,是高氟!我们化验过三次,都是高氟!我们向你反映的情况完全属实!”

    包思远有点生气了,说:“他们给我看了化验单,并不假!再说,我亲自取了水样,送到卫生防疫站化验过了。”

    “化验结果呢?”

    包思远高声一字一顿地说:“也——是——低——氟!”

    郑成一突然满脸惶惑:“奇怪!怎么回事呢?你的水是在师专取的?”见包思远点头,他忽然神经质地挥舞着手,“一定出了鬼!搞了什么鬼门道!”

    包思远摇摇头,说:“就算学校里的那个化验你们不信,我自己拿去的这个化验结果绝对可靠!出什么鬼?”

    粗胖的郑成一颓然地低着头,但忽然又昂起头来,说:“包校长,我的处境真是艰难极了。本来,我是不会再来找你的,但我相信:挫折是通向真理的桥梁。你是老领导,为人我是素来了解的。你正直,主持正义,‘文化大革命’里,你被批斗得那样子,也没见你把责任推卸到人家头上去或者胡乱承认些什么。你的实事求是使我尊重。所以上次我才与解力群一同来的。”见包思远仔细在倾听,他继续说道,“谁知从你这里回去后,我们听说你和余铁亭是亲家了!”

    包思远想辩解,但又觉得无可辩解,只得摇摇头,听他继续往下讲。

    郑成一滔滔地说:“星期六,听说你到学校去过,结果如何,不知道。只听说,有些人对你去到师专很不满意,造了不少舆论,不外是说你多管闲事等等。我同老解商议:我们不再找你了!一是免得给你招麻烦,二是造成你们亲家关系不和也不好。谁知,事情发展到今天上午,我本来已有预感的事果然发生了!”

    包思远瞧着他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坦率、真诚的。包思远不禁问:“怎么了?”

    郑成一心事重重地说:“这一向,我早有预感,他们要搞我!因为听说,吴玉英等造了一个谣,说我偷偷给外国的一个研究机构写过信,言下之意要扣我一个‘里通外国’的帽子。我问心无愧,今天已不是‘四人帮’肆虐的时代了,无所畏惧,谁知,早上厄运竟真降临了!”

    听他讲得真实,见这样一个粗胖老实的中年人眼眶里忽然涌上了热泪,包思远同情心油然而生,安慰地说:“不要激动,慢慢地说,发生什么事了?”

    郑成一愤愤不平:“早上八点半,余铁亭派人将我叫到办公室,虎着脸对我说:‘从今天起,你不要再上课了!暂时先调你到后勤上去,归吴玉英主任领导。’我气愤地问:‘为什么?’他摆着架子说:‘你的问题严重自己明白!’我说:‘我不明白!’他说:‘服从处理吧!去去去!’我说:‘你随意将一个教师调去搞后勤,这不符合党的政策!如果是惩罚,应当说明理由!不然,我不能接受!’他板着黑胖脸说:‘你给国外写了什么信?’我想:市里珠算协会要开展活动,我们几个负责筹备的同志,知道日本珠算活动开展得不错,同省里珠算协会也有联系,就写信给他们建议交换些学术性资料,为筹备开展珠算活动创造些条件。信是我以联系人的名字起草的。我据实回答后,谁知余铁亭脸一虎,一拍桌子:‘不要狡辩了!这是现在,放在从前早可以逮捕你了!你翘尾巴,别以为管不着你。你写信吹捧外国,卑躬屈膝索取东西,信早退回来了!人证俱在!’我一再解释,他不理,凶恶地说:‘走,从今天起,去搞后勤!你历来不把党放在眼里,对你这还是从宽处理!’”说着这些,郑成一语气悲怆,眼里满含泪水。

    包思远听了,反而冷静下来了。用良知分析判断,不能不相信郑成一说的是真话。但包思远这次是接受教训了,不调查清楚,能说什么肯定的话呢?别又像氟中毒的问题一样,搞了半天,像堂吉诃德斗风车。化验出来并不是高氟,哑口无言,被动得要命。但包思远是同情郑成一的,心里决定还是应当支助他,就慰藉地说:“别难过,事总是弄得清的。但,还是要有证明,氟中毒要有化验证明,这事也要有信件或其他可靠的证明。”

    郑成一胖胖的脸上露出委屈,说:“后来,我到处了解情况,才知道,那信确是退回来了。为什么退回来?不知道,吴玉英和他一伙人说是都看到了。说是在传达室里看到时,信已拆开,所以他们才看到内容的。说一定是公安机关检查了,发现信的内容辱国才不让寄出国去退回来的。他们几个人在余铁亭面前异口同声咬定是亲眼看见的。我查问信的下落,却说信他们没拿,信件送在传达室后不见了!这明明是诬陷呀!”说着,他竟啜泣起来,“我早知道,由于我希望学校得到改革,得罪了他们,这不,连最卑鄙的手段也用出来了!”

    包思远气愤填膺,但冷静地思索着,这时说:“老郑,你也不要急。我想,要扣你帽子,就得拿出信件作证。有信件,事情就弄得清。”

    郑成一着急地说:“可是他们说信找不到了呀!”

    包思远审视着郑成一说:“如果没有信件作证,那信口开河也不行。你的信发出前,有珠算协会筹备小组的同志看过没有?”

    郑成一兴奋地说:“对对对,当然有人看过。一个是商业局办公室副主任陈和甫,一个是科协的章凤海。”

    包思远站起身踅着圈子说:“那好。此外,可以主动找一下公安局,谈清这件事,弄清这封信是不是他们认为有问题拆开退回的?问问情况。”

    郑成一霍然站起,说:“对对对,包校长,谢谢你的开导。我走了,我去办。师专许多老师都明白:有人想杀鸡吓猴。因为我是第一个站出来想揭露‘左’倾思想的人。玻璃瓶里的一支烛光,只要将瓶盖一捂,由于缺氧,它是会熄灭的。有人想把我这支烛光扑灭。在这件事上我决不做软面条,也不是耗子胆。”说着,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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