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梦中人生(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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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思远用手拦住,说:“不过,氟中毒的事不大好办啦。我化验的结果如此,不好再说什么了。”

    郑成一忽然恳求地说:“包校长,我以人格向你担保!我们认认真真化验过三次,确实均是高氟!我怎么能开你这个大玩笑呢?我总认为这是化验上出了什么问题。那些‘化身人’神通广大。你能不能再化验一次呢?我求求你,你再化验一次好不好?一定要找十分可靠的人化验!我现在不能不求你这共产党员、人大代表和舆论界的负责人助我们一臂之力!我们面临危难实在太需要人来支持了!”说到这里,他的手瑟瑟发抖,两眼被晶莹的泪水模糊了。他突然站起来对着包思远九十度地深深鞠了一躬,泪水潺潺地流得满面。

    动作比语言更庄重。在这种时候,包思远动了感情,浑身发热,连忙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要这样!”

    郑成一目光里饱含复杂感情,说:“包校长,不要认为我这是向你一个人鞠躬!我是通过一个共产党员向党在提出请求。”

    他的态度、语气和表情,使包思远无法拒绝。包思远虽然对氟中毒的事心里忐忑,终于点着头表态说:“好吧,我一定再切实取水化验一次!”说这话时,他头脑里打着一个又一个问号。

    郑成一闭口不语,拭去眼泪,转身出门推车走了。送走郑成一,包思远突然想起:唉,我该留他吃饭的呀!刚才思绪太乱了,就把留他吃饭的事忘了。他这会儿出去到哪里去吃饭呢?追赶已经来不及,包思远去厨房准备下挂面吃。一锅开水早已翻滚,已经煮干了不少。包思远兑上冷水再煮,头脑里不禁又将刚才郑成一讲的事情重新思索了一遍。越想心里越气愤,事情是越来越复杂了。要是不想卷进去,现在还来得及!但,怎么能袖手旁观不卷进去呢?总得看到水落石出才行呀!郑成一他们,包括那个现在还没有起来冲刺的田志民,他们有揭开师专“左”倾思想盖子促进改革的意愿,这是可贵的意愿呀!正义感、责任感和犟脾气,使包思远欲罢不能。虽然明知这必然会造成自己同余铁亭、吴玉英之间的纠葛,造成小昆和余海南之间的不快,他也顾不得了。

    七

    中午,草草吃了一碗挂面后,包思远看看手表,已经无法午睡片刻了,百无聊赖地拿起挂在墙上几天不弹的月琴,拨弄着丝弦,又弹起了他最喜爱的《阳关三叠》。琴音似轻烟缥缈,带来了恬美心境。他嘴里也不禁轻轻唱了起来:“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青青柳色新。……”

    弹唱了一会,心情舒展了,决定干脆离家早早骑车到报社去,打算在那儿先看看稿子。

    到报社后,进了总编室,见桌上有张条子,是总编室秘书小张的笔迹。

    包副总编:

    中午你刚离开,人大常委会蔡炳文副主任就来电话找,说:下午上班时请你到他那里,有要事面谈。

    小张

    包思远将纸条看了两遍,心里转起磨来。蔡炳文,原先是市委副书记。这人包思远不顶熟识,但知道他一向倒有个廉洁朴素、不搞不正之风的好名声。干市委副书记时,只要下去到农村,总是自己带着干粮去,从不吃下边的招待。另外,谁如果到他家给他送礼,他是坚决不收的。群众对他这方面评价不坏。可惜的是他只能独善其身,却不能力排众议,怕得罪人,尤其怕得罪上司。他为人太“本分”,本分以外的事,不愿管,也怕管,常常变得无所作为。因为年岁较大,安排到市人大常委会,做了副主任。人大常委会主任是现在市委第一书记胡宗法,但人大常委会的日常工作是由蔡炳文主持的。平日,包思远同他很少交往,见面只是点点头说上几句应酬话。除了开会,他从来不找包思远,包思远也从来见不到他。为什么现在偏偏来找了呢?包思远感到这有点蹊跷,隐隐觉得很可能同师专的事有关。有这样的预感并不奇怪!如果不是为了这,又是为什么事呢?想着想着,苦恼起来了:如果与师专的事无关,那倒没有什么;如果与师专的事有关,显然是余铁亭之流进行了活动。难道是要用人大常委会的权力来约束我这个人大代表的秉公行动?

    包思远心里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泡了杯浓茶喝了提提神,窗户里传来街上广播服务门市部里播放录音带的歌声。先一会儿是播的英文歌,现在是播的影片《城南旧事》的插曲。歌声有点凄凉,听了会使人产生淡淡的哀愁。一会儿,又改播台湾校园歌曲了。这些歌,放在一起,很不协调,在这中午时分播放,也很吵闹,本来市里有过减少城市噪音禁止用喇叭播放歌曲的规定,规定是规定,执行并不执行,管正事和管闲事的人似乎真不多。也许人们对习以为常的事会产生一种惰性吧?上班时间快到了,总编室的秘书小张第一个来上班。包思远向他安排了一下工作,就出门骑车到人大常委会去找蔡炳文。

    人大常委会设在市委大院的一溜西式平房里,门前栽着龙柏、雪松,开着一片橙红、鹅黄色的“步步登高”花。包思远骑车到达时,正见蔡炳文手里提了个黑色公事包蹒跚着走来上班。老头儿就住在大院宿舍楼里,据说上下班都很准时。见到了包思远,他老远就点头招手打招呼。包思远架好自行车上了锁,迎上去说:“中午你打电话找我?……”

    蔡炳文说:“里边谈,里边谈!”他这人不急不慌,有人说他像那种受了潮擦不着的火柴。你用再大的力气,他也冒不出火,发不出光和热。

    包思远跟着他往办公室里走,一边问:“有什么事啊?”

    蔡炳文将包思远带进了他那间空荡荡的有着办公桌和大小沙发的办公室,让包思远在小沙发上坐下,不急不慌从袋里掏出香烟来递给包思远抽。包思远说:“不会!”他又忙着去拿桌上的小茶叶罐取茶叶泡茶。边泡茶边说:“好久不见面了!是这么件事:今天上午师专党委派了个人来……”

    包思远一听:猜准了!沉住气,继续听他叙述,准备看看他怎么进行阻挠,又怎么为余铁亭开脱。

    蔡炳文脸上的皱褶像棉袄的褶子又短又深,腮帮凹陷着,皮色略带苍白,确实是老态了,鼻梁和眼泡上都有黑色的老人癍。他往自己的保温杯里也斟了开水,将包思远的茶杯递过来放在面前,在包思远身边亲切地坐了下来,说:“来人是他们那儿党委办公室的主任,姓吴……”

    包思远眼前顿时又出现了那张“张春桥脸”和两只“火眼金睛”。包思远沉默着。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窗台上,摆满了一盆又一盆的花草:茉莉、海棠、米子兰、灯笼花、兰草、仙人球。……都水灵灵绿油油,侍弄得很出色,看得出主人平时的悠闲。但窗子紧闭着,包思远感到气闷。

    蔡炳文无表情地说:“师专说你最近以人大代表身份到他们那儿去进行‘私访’,是有这么回事吗?”

    包思远有点火了,说:“你请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控告我?说我‘私访’,说我不该去?”

    蔡炳文毫无火气地说:“是啊,虽未说是控告,难免没有那样的意思。他们说,你是以人大代表身份去的。”

    包思远点头说:“是的。有群众向人大代表反映了问题,人大代表去了解了解情况无可指摘吧?”

    “你是否可以把情况说一说,让我了解全貌呢?”

    包思远说:“当然可以!”于是,一五一十把郑成一等第一次来访到今天中午郑成一独自二次来访的情况都说了。

    蔡炳文静静听了,不瘟不火慢慢品着茶,最后说“呵,呵,呵。”也不知他什么意思。

    包思远说:“这件事我还要继续介入。你能把他们讲我的情况全部如实告诉我吗?”

    蔡炳文和尚念经地说:“师专党委的意思就是:学校的工作,有校党委和行政领导,无须外人采取私访的形式插手。他们问:你是不是人大常委会派去的?为什么不带介绍信?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对所谓氟中毒的事,是重视的。但这件事根本不存在,反映意见的人有严重政治问题,希望人大常委会同你谈谈,让你了解真相,不要无所适从。”

    包思远气得七窍冒烟,说:“炳文同志,你说,作为人大代表,我到师专去一次还需要常委会讨论批准吗?”

    蔡炳文是个谨慎人,不说需要,也不说不需要,微笑着回答说:“咳,知道一下也好。人大的工作究竟如何搞?人大代表究竟是不是应该而且可以任意去插手外单位的工作,也还是个新课题。……”

    听话听音,包思远察觉到蔡炳文的倾向性,说:“宪法上其实有所规定。”

    “那是对全国人大代表说的,哈哈。”蔡炳文慢吞吞地说,“我们是个地辖市,小了!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做得不对,我是说,有些事不必越俎代庖。况且,你刚才说过,你自己化验了那井水,也没问题。这件事我看到此算了。”他的话是四平八稳的。

    他的语气、态度,使包思远感到真是那种擦不着的火柴。包思远说:“假如我不以人大代表的身份去了解这件事可不可以呢?”

    蔡炳文愕然了,怔在那里一口一口喝茶,将吸到口里的茶叶吐在地上,说:“你是个人大代表嘛!”这话像打太极拳,外软内硬。

    包思远说:“像这种事,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普通公民,也有权可以过问,不然,当家做主的主人翁责任感到哪里去了!如果你觉得我不能拿人大代表的身份出去活动的话,那我以报社的工作人员的资格出去活动,难道不可以吗?”

    蔡炳文忽然叹了一口气,说:“不要激动,我们都不是年轻人了。平时虽不常接触,也都是老同志了。听人说过,你为人和工作都不错。你刚才谈了你的动机。我是很钦佩也很同情的。本来,这事可以研究,可是我也可以据实对你说。今天师专那个姓吴的同志来后,近中午时分,金铁城书记来了电话,谈起了这件事。我想,可能是师专党委找铁城同志反映了。他是管组宣的书记呀!他对你的做法谈了一下意见,大意是:事情可以让师专党委自己处理,因为最了解情况最有发言权的是他们。”

    包思远听到这里,心想!呵!余铁亭和吴玉英他们真是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了!抬出权威来压我了!心里非常生气,耐着性子继续听着蔡炳文说:“铁城同志的意思是,让我跟你说,改革要有领导有步骤地来办,不能搞乱了。师专有党委领导,别人去乱插手或者单独去私访都不合适。”

    看戏的人,往往只知道前台演出的戏,其实后台每每也同时有戏,而且前台的是假戏,后台的却是生活本身,是真戏。后台是生活的舞台,前台是舞台生活。包思远明白:吴玉英他们用的是“釜底抽薪”之计,心头那股郁闷之气汇集得更浓重了,愤愤地说:“我并没有乱插手,过问一下应该过问的事,是一个党员的责任。”

    蔡炳文轻缓地说:“氟中毒事件是无中生有呀,你的化验结果不就是低氟吗?这一点站不住了,别的还谈什么呢?你要继续搞有什么意义呢?”

    房里的几扇玻璃窗都紧闭着,真闷!包思远真想将窗打开,透透新鲜空气,吹吹清风。

    包思远愀然作色,说:“表面是一个氟中毒事件,其实内含的是很严重的问题。主要是有些‘左’倾思想根深蒂固的人在阻挠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在阻挠改革;一些‘左’得出奇的人继续在为非作歹控制权势,迫害打击正直的知识分子。”

    蔡炳文苦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清凉油来往额上搽,说:“同志,我是将金书记的意见同你谈过了,他也管你们报社,你主动去找他谈谈我看也好。我这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能做的也就是这些。我们不是公检法机关,也不是政府机关。”

    马拉松式的长谈在继续。但,双方谈话,就像方底圆盖,合不到一块儿。

    包思远磨嘴皮子磨得有些烦躁,又打断他的话说:“不,蔡主任!我认为:人大常委会是可以做很多工作的。群众的意见、要求和批评,都应重视。既是民选的代表,吃人民的饭不管人民的事,或开完了会就百事不管,怕也不符合社会主义民主的要求吧?”

    素菩萨偏遇荤和尚。空气凝固、沉寂。不知是从远处什么地方,透过密闭的窗户,隐约传来一阵欢快的手风琴声,拉的是那支流行的歌曲《金梭与银梭》,包思远常听小昆唱过,歌词大意是:“大阳像一把金梭,月亮像一把银梭,交给你也交给我,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他真想跑出去听听那手风琴声,不再在这里同这阴阳怪气的老头子打舌战。

    蔡炳文好像也在听,稍停,依然毫无火气地说:“你谈得很坦率,也很新鲜。其实,你倒是可以写点文章去发表引起讨论的。”他是讽刺?不像!是真心的建议?听不出。但显然,他也不想得罪包思远,当然更不想得罪金书记。因此,他又重复说:“我还是那个意见,你最好自己去找铁城书记谈谈。嗨嗨,金书记的水平比我高,也许能使你得到启发,知道该怎么做。关于人大代表职权的问题,你来之前,上午我又重新学习了一遍宪法有关条文。但宪法上在七十六条上只规定了全国人大代表‘应当同人民保持密切联系,听取和反映人民的意见和要求,努力为人民服务’的职权,而地辖市一级人大代表却无此规定!”

    包思远不想嘲笑一个软弱的灵魂,说:“其实,联系群众、听取和反映意见,努力为人民服务,任何一个公民都可以干。宪法里也有关于公民基本权利和义务的规定。你说不对吗?”他终于闷得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来说:“对不起,我想开一开窗子!”

    他走近一扇窗户,“啪”的将窗扇用力推开。窗户缝还是冬天时用纸贴封住的,春天到了,却从未启封。所以包思远推窗时很费劲。窗户一开,舒适的微风伴着新鲜空气立刻流泻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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