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思远心里并不苛责这根“擦不着的火柴”,上边有金书记在压着,再说,他来做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本来就是摆摆样子享受享受政治待遇来养老的。看着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包思远也不想给他添气恼和麻烦,说:“下午报社里我还有很多事要办,你谈的我都知道了。倘若没有别的事,我想回去了。”
蔡炳文不想留,起身送客,忽然说:“其实,我们这第一届普选产生的市人代任期也就满了!我也早想离休了。”言下,颇有迟暮之惑。
这是又一种类型的干部。他说这话很真诚,是发自内心的。看来,他对包思远也有一定程度的同情,可又有难言之隐,他也不想抗上,用意是希望包思远谅解。蔡炳文这人不作违法乱纪的事,不搞不正之风,有点洁身自好,他历来是以此来保住自己的官禄的。但仅仅这样,就是目前国家需要的好干部了吗?他这样的人,工作中碌碌无为,历来上传下达不担干系,使包思远今天接触以后,感到他的灵魂和躯体被过去极“左”路线和多年官场沉浮的革命世故压缩拘束得伛偻着。由于年岁太大,骨骼定形,习惯成自然,已经无法再伸展开了!也许,在他来说,今天同包思远谈话,并未用极“左”的言辞压迫包思远,也能对包思远透几句心里的真诚话就是一种变化。这种变化放在从前也是不可能有的。可惜,他年岁到底太老了!独善其身和不愿得罪上司的作风,很难彻底变了!他也是确实应该离休养老了!
包思远同蔡炳文握手告别,看着蔡炳文多皱苍白的脸,怀着怜悯,却又心头如坠金石,觉得还要再说几句表态,就坦率地说:“炳文同志,我这人认准了一件事总是要做到底的,必要时,我要向市委第一书记胡宗法同志反映!”
蔡炳文听了,似乎有点尴尬,不清不楚地叹口气说:“胡书记太忙了!这样的事太小了!再说,也分工属金书记管!……”
包思远不再说话,推车就走。这种“擦不着的火柴”使他心里很不痛快,巴不得赶快离开。
包思远骑车出了市委大院,穿过热闹拥挤的大街回报社去。街上在修路,街边有许多小商小贩摆着摊子卖东西,也有驾着“嘉陵”轻骑的“二郎神”在卖稀罕货,挺有意思。过去这儿从来见不到的江苏的竹笋,黄海里的鱼、梭子蟹,上海的时式男女服装,东北的木耳、蘑菇……现在什么都有,一片兴旺气象。距此三百里的海边上正在修建一个巨港,从港口通向津浦铁路的一条铁路新线正在修建,要经过这里。铁路后年要通车,三万铁道兵正在铁路线上奋战,街上不时有隆隆的铁道兵驾驶的十轮卡驶过。包思远从卡车、摊贩、修路工的压路机、沥青桶、黄沙和石块堆以及嘈杂的人丛中穿行,心上仍萦绕着刚才同蔡炳文的交谈,心里仍挂念着那氟中毒的事情。样水化验的结果不是高氟,虽答应了郑成一再化验一次,万一化验出来仍是低氟,就更被动了,那怎么办呢?这事真棘手啊!许多问题使你感觉到却抓不到。包思远苦恼极了,却似乎意识到:人的心灵也需要磨砺,在和风轻拂时固然舒畅,在遭到阴云覆盖时更需坚强。
回到报社,进办公室时,遇到秘书小张,小张说:“刚才师专来了个人找你,我告诉他你出去了,他要了信纸写了封信留在你桌上。”
包思远想:嗬!吴玉英居然敢削尖脑袋钻到我门上来了?他想干什么?……
匆匆进办公室一看,果然有封叠成三角包的信留着,上写:“留交包校长亲启”。打开一看,原来不是吴玉英,是郑成一!
郑成一又来干什么?包思远一看信,信上却释开了心中正在烦恼着的谜团。信是这样写的:
包校长:您好。
我刚才到了市公安局,谈了关于我写信的事。接待的是信访负责人臧云青同志,他正直而负责,使我十分感动。他同有关部门联系后,立即给了我答复。他说:宪法上规定公民通信自由受法律的保护。比如敌特等想利用通信搞破坏活动,他们是逃脱不了公安部门的监视的。但你没有这方面的嫌疑或其他!如果你的信确有被退回的事,那很可能是由于欠资等原因。邮局捡信时可以退回让你贴足邮票重寄,不会是其他原因,你可以放心。据此,我决定,回去后就要求学校改正对我的错误处分。
另外,我回去时路遇解力群,他是专来找您的,因他想到:为什么你取的水样化验出竟是低氟呢?如果不是化验上被人捣了鬼的话,就可能是因为你是在五月十四日(星期六)取的水样。五月十二和五月十三夜里均曾连降暴雨,井水被大量雨水渗积,井水中掺和了大量雨水,势必会使化验结果不准确!我同意他的意见,他回校了,我将这奉告供您参考,匆留。此致
敬礼
郑成一
83.5.16.下午.
包思远决定取水样再化验一次的信心更坚定了!
八
次日,是星期二,天有雨意。包思远抱着一种单刀赴会的心情,终于决定第二次去到师专。
去的目的,是取水样,并且想继续同田志民进行深谈。
这次,包思远决定改在夜晚去,为的是避免引起声张,引起吴玉英等的注意。但想到自己作为人大代表,又是一个报社的负责人,了解一件群众反映的事,竟在外来压力和阻挠之下,不得不在夜间采取隐秘的方式,包思远内心感到很不是味儿!多灾多难的祖国,经过十年内乱,有了现在这样英明的党中央,却仍存在那么多阻挠党的事业前进的邪恶力量,想办一件应该办的好事,多么困难呀!自从与余铁亭、吴玉英等初次作了较量,自从昨天蔡炳文传达了金书记的“指示”后,包思远已经能意会到自己面临着的阻力有多大,好的是他那一往无前的犟劲儿和勇气并未减退。
包思远带了个黑提包,装了两只空瓶,骑车二十多公里到汤沟。他已经五十七岁,自从三年前查出有胆囊炎后,平日身体不大好。胆囊有时疼痛起来,脸色煞白,满头冒汗,不宜劳累,平日骑车也只是上下班,不骑长途。今夜成了例外。提前吃了晚饭后,尹芬送他出门,叮嘱:“骑车当心些,别摔了跤!早点回来!”他匆匆上路,走在半途,天就黑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他在八点半时到达师专。
师专几幢教学办公楼里亮着不少盏明灿灿的电灯。大门传达室却偃灯歇火。那个小郭不知上哪里去了。这倒好,包思远也不乐意给他看见,骑着车按上次走熟了的路线一下子就将车停在田志民家门口了。
田志民的屋里亮着金光灿灿的电灯,院子里灯光斑驳,树影扶疏,静悄悄的。空气里飘浮着“夜来香”的香味。包思远隔着矮墙轻轻叩门。从屋里出来了一个瘦削的身影,正是田志民,问:“谁呀?”
包思远笑道:“我,对不起,夜里来打搅你了!”
白花花的灯光从屋里映射出来,田志民穿过紫藤架下来到矮墙的小门前,看清了是谁,上来开了门,说:“啊,怎么夜晚来了?”说着,做着手势延让包思远进屋去坐。看他那意思挺友好。
仍旧是走过那条凸凸凹凹的鹅卵石小路从紫藤架下到了灯光明亮的屋里,有个瘦削的面带病容的女人从里听到声音走出来。里屋里有只收音机轻轻正播放着音乐。田志民给包思远介绍:“这是老秦!”又对老秦说,“包思远同志!”
包思远猜到老秦就是他老伴。听说过。他这老伴是个最贤惠不过的人了!当年,田志民蒙冤屈倒大霉的时候,曾有人逼她“站稳立场”、“划清界限”,采取离婚行动,但她坚决不肯,说:“我了解他!他不反党!”这以后,日子就说不尽的辛酸了。她是大学毕业生,学历史的,本在中学教书,却被派到副食品商店当了卖蔬菜的售货员。田志民去农村改造,她独自含辛茹苦将一个独生女儿培养到高中毕业进化肥厂当了工人。直到田志民落实了政策,她才调到师专附近的汤沟四中教历史。见到了这个瘦弱憔悴的女性,包思远心里有同情和钦佩,打了招呼。她就去泡了杯香茶过来,见包思远同田志民谈话,她就去里房忙自己的事去了。
田志民突然问:“老包,你怎么又来找我了?”
包思远两眼热情地盯着田志民那张苍老、瘦削而严肃的脸,说:“老田,钥匙和锁若不紧密配合,各自就都是一块废金属。你说,我怎么能不来找你?”
田志民笑了,那是善意的亲近的笑容。
包思远向田志民坦白说明了来意,又谈了这两天发生的情况。为解除他顾虑,包思远说:“我知道,你经历过许多风霜雨雪,我自己进了旋涡,今天又来找你下水冒风险,说实话,我也是于心不忍的。但你请放心,我决定承担一切责任。我只是要了解真实情况,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
里屋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是一支川江号子,一个雄壮的男高音在唱:
……刀山难上船难拖,
全靠齐心拉索索,
拉得长江水倒流,
拉得船儿上山坡。
嘿左,嘿左,嘿左。……
这支川江号子,包思远在电视上听过,此时此刻,它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但忽然,歌声停了,大约是里屋的老秦将收音机关了。
田志民苍老的脸上闪出光彩,闷闷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意志坚强的游泳健将是不怕旋涡的!”
他的话如同激流飞瀑,冲击着悬崖绝壁,进出回声,使包思远心里发出轰然的共鸣。包思远不禁默默受到激励,频频点头。
田志民话声里带着愤怒:“这两天,师专掀起了很大的风波,与其说人们关心氟中毒的事,还不如说是人们更关心如何清理师专中存在着的‘左’倾思想。可怕的‘左’倾思想由来已久,它使人觉得到处有锋利的牙齿和凶残的眼睛。要肃清它的影响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我是副校长,有责任,但孤家寡人一个巴掌拍不响,‘左’的潜势力,结成了铁疙瘩,主要领导干部却像把保护伞替他们挡风雨,掩盖、维护他们。”
包思远信任地问:“郑成一这个人怎么样?说他有严重政治问题确实吗?”
田志民摇摇头:“他不错,教学好,秉公直言。说他有严重问题,党委会上并未讨论过,我也只听吴玉英说过,没有见过那封信。余铁亭一定会搞得很被动的。他坐在屋里只听吴玉英的汇报。我看,信件的事是莫须有,拿不出物证也见不得阳光的!学校教师里对这反应很强烈,发展下去如果真相大白群众是会愤怒的!”
“解力群这个人怎么样?”
“老实人。郑成一遭到了厄运,扯着耳朵腮动弹,他日子就不好过了。但听说他倒也不泄气。”
包思远从提包里掏出瓶子来,说:“今天我要再放两瓶水带回去。让我先把水放一放。”
田志民应声说:“行!”陪着到屋外水池上拧开了水龙头放了两瓶水。包思远进屋将水装进提包,就同田志民接着谈起来。
灯光将写字桌上一盆多姿的文竹的影子放大了一倍投到白粉墙上,宛如一幅水墨画。四周静悄悄,小院里一片肃静,只有老秦在里屋踩缝纫机的声音“哒哒哒”轻轻传来。那是一种当家主妇发出的专心致志和勤劳的声音。
“夜来香”的味儿太浓郁了,一阵一阵飘进屋来。田志民说:“上次见到你,我本来印象很好。后来听吴玉英说了些什么‘亲家’的事,就有了一种很自然的想法:不能介入,要防止上当!但事后,向一些原先了解你的人一谈,我想,你是不会以私害公的。尤其是老芦,他突然找我谈了你。”
包思远听到这里,想:啊!老芦,你在暗中帮我做工作呀!你并没有来把这件事告诉我呀!听着田志民说,他心上发热。
田志民朴实地说:“我反复思考,党既把我放到师专这岗位上,我就不该失职。可是,你也知道,副职就是副职,我并不能左右乾坤。师专要来一个好的校长就好了!”
包思远嗅着“夜来香”的气息,想:是呀,师专没有一个正职的校长,实在也太成问题。真是无法解释,找一个正校长就那么难?有些人事组织部门每每副职可以找到一大堆,正职任你缺着空着,不知是怎么回事?怪不得前两天一家报上登着一个诗人写的讽刺诗:“人才啊人才,有眼的到处发现人才,无眼的遇到人才拿脚踩!……”
田志民有些激动:“我想得很多,做个党员,混饭吃,让党养老,就太可怜了。国外有人致力研究人的现代化问题。我认为共产党人才该是真正跑在时代前面的‘现代人’。我是下决心了,老秦也支持我。所以,我写了个关于师专的情况,打算单干,免得被人误解为我要拉帮结伙或在师专有野心。”
天上忽然隐隐有雷声,也有银色的闪电,像快要来雷暴了。包思远望望黑黝黝的窗外,又回眼看着墙上那幅隶书《观沧海》,说:“还是联合一些好同志一起干得好。这两年,我有个感觉,有些好同志派到领导岗位上,但干不出成绩来,纠正扭转不了局势,为什么?派个光杆司令去孤掌难鸣,就是主要原因之一嘛!胡宗法书记从省里调来本地就是这情况。你做了领导,但说话下边不听,有‘化身人’作祟,当你耳边风,当你放屁。你有天大本事也改变不了现状,打不开局面。我们反对结党营私、闹派性、搞山头,但这与领导者应当组织一个好的团结的班子是两码事。要不然,把关、张、赵、马、黄五虎上将中的一个人派到曹操百万大军中去,就是赵子龙一身是胆,至多也只是在长坂坡杀来杀去的一员败军之将。”
里屋缝纫机的“突突”声,仍在时停时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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