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路两边人行道上粗壮茂盛的法国梧桐枝叶相接,使长街形成了一条绿色的走廊。洒水车远去了,骑车和走路上班的人很多。来来往往,也有熟人,走过都点头打招呼。老芦说:“走,上我家,家里没人,老婆上班,孩子上学,也该都走了!”
包思远干脆地说:“好!”上了车,跟着老芦骑车去东大街他家里。东大街热闹,有绚丽的百货店橱窗,有“东方红”影剧院、新建的邮电大楼、青年劳动服务公司。十字路口也安上了红绿灯。
老芦住的是影片发行公司的家属宿舍楼。他家属老任在影片发行公司当副经理。他家在临街的二楼,是三室一厅的套房。他掏钥匙“吱”开了门,把包思远让进了窗明几净的那间会堂的厅室,在沙发上坐下来,说:“开门见山谈吧!你把这两天的情况先讲一讲吧!”
包思远如实一枝一瓣地把这两天的遭遇,包括蔡炳文的谈话、郑成一的遭遇、尹芬评职称的问题,以及昨天见田志民等等的情况都谈了。老芦静静听着,一言不插,听完,带点神秘地说:“你知道我找你干什么?”
包思远说:“我猜更大的压力来了!是不是金书记让你跟我谈话,像蔡炳文找我谈的那样?”
老芦点点头,掏出香烟擦火柴点着,又搔搔斑白的双鬓叹口大气说:“是啊,你一猜就中!压力大得承受不住了啊!”
“那,你……?”
老芦脸上表情特殊:“我只好屈服、投降了!”
包思远血往脸上冲,铁塔般地站起来,惘然瞪视着他,气愤地说:“唉,老芦,你!……你答应过支持我的!”
“是呀,可是我顶不住这么大的压力呀!”
包思远真的忍不住了,攥着拳头说:“好!这一次我是破釜沉舟了!我本来觉得不能不作迂回的战斗,可是以后要不顾一切地正面同他干了!”
见他真的气得打哆嗦,老芦忽然哈哈地笑了。
听他一笑,包思远突然发现老芦的笑容里透露出一种天真的憨态。是人到最高兴时才会有的纯真表情,平时,极少见到老芦这样,他这样地笑,反倒使人纳闷,胸里像揣了个闷葫芦。包思远高声说:“我明白了!你这是骗我?吓我?”
临街的阳台下面,摩肩接踵的人行道上,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马路上传来自行车铃铛声、汽车驰驱声、拖拉机的隆隆声……
老芦点头哈哈笑着喷一口烟,说:“是啊,不让你发急了!对你实说了吧,形势不错!我也许就要退居二线了。退休前,最后一班岗还是要站好!平时,工作上我同金书记常有分歧,为了团结,我总让步,这种让步,我决定到此为止。如果他昨天不找我谈你的问题,我也打算找他谈谈他的问题。报社的改革和师专的事也是我要谈的。谁知,我想睡觉,他就送枕头,找我去谈你,要你对师专的事别‘乱插手’!”
包思远点头想:哼,他让蔡炳文禁止我用人大代表的身份了解情况,又要老芦来禁止我用报社工作人员的身份了解情况,双管齐下,凶得很哪!
老芦吸着烟说:“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省里刚调整完领导班子,原来的十六个常委保留下来的仅仅三个。原来的书记、副书记保留下来的也仅仅两个。年老的当然下来,原先那种以两面态度对待中央,以消极态度对待三中全会的人,也都下来了。省里调整完了,以后就是地、市、县的领导班子的调整了。目前,中央组织部和省委组织部有几位同志悄悄来到我们市,住在滨虹宾馆,据说上边对我们市的情况并不是不了解,而是很了解,最近也要开市委常委扩大会,在干部中进行民意测验。现在的中央最掌握下情,谁向中央反映情况都没有顾虑。极‘左’路线受到了批判,那种惧怕反映真实情况会被打成‘右倾’、‘拔白旗’一类的恐惧不存在了。加强民主与法治后,人民群众对民主的体会也越来越深了!不能说向上反映情况所有的人都无顾虑,但至少像郑成一、解力群这样的人多了,像我这样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包思远说:“对,这并不意味着下边的情况如何糟糕,而是说,需要为改革扫平障碍的意愿得到了比较充分的表达。”
老芦完全赞同地点头说:“对,这种形势,像金书记这样的人,不可能感觉不到,也不可能不暗自惴惴不安。”
唉,时间呀!你为什么总是和人作对?被期待的姗姗来迟,被厌恶的徘徊不去?
包思远忍不住说:“可是,他仍旧猛撞南墙不回头,我行我素!”
“也许,他对自己的估计过高?也许,不这样做怕维持不了自己的地位?听说,他很想仍留在领导班子里,正在活动。正因如此,昨天下午四个小时的谈话里,我给他服了一帖清凉解毒剂。哈哈……”说到这里,老芦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开心。
包思远饶有兴趣地看着老芦,似乎是问:你同他争辩了?也直率地向他把问题都指出了?
老芦大口吸着烟说:“我是光明磊落的,当他向我提出要你不准‘乱插手’的问题后,我就摇头说:‘办不到!’他诧异地望着我,我说:‘他不是乱插手!谁如果禁止一个党员、一个新闻工作者、一个市人大代表、一个公民干他本分里应当干的正确的事,谁才是乱插手!’我向他如实反映了师专的情况,并且说:包括包思远在内的有些同志是会一不做二不休,直至向中央纪委反映的。他当然大吃一惊,像喝了麻辣汤,脸红得像鸡冠。于是,我告诉他:这个时期以来,我的感受和想法。他居然一反常态,静听我讲,一言不发,那种平日骄横跋扈、指手画脚的姿态完全变了。”
包思远心里欣慰,像有一道电光驱散了心上的阴霾,禁不住说:“有意思,他也要变了!”
“也许是看到东风起了,他怕火烧战船,不得不变吧!”老芦说,“可是他一定奇怪:我这个平日忍着气不吭声的宣传部长怎么也变了?我滔滔不绝,讲了足足一个半钟点,然后,又继续交换意见,你猜,他的态度变成什么样了?”
包思远呆呆地望着老芦,无从猜测。
老芦在烟灰缸里揿灭烟蒂,说:“哈,他竟说:‘我不了解情况,只听了一些片面的反映,那你就不必同老包说了!?’”
包思远笑了:“好呀,收回成命了!”
“不尽于此,他又说:‘师专的问题,如果属实,可以调整一下他们的领导班子!’”
包思远摇头说:“是想‘丢车保帅’?还是想找替罪羊?我对这似乎不敢抱幻想!”
老芦眼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说:“临走,我语重心长地说:‘金书记,报社的同志们很想把报纸办好,目前,市报无生气,群众性和战斗性都很差,与中央保持一致很不够。他们要求正确理解“歌德派”和“暴露阴暗面”的问题。’我把那封劝我们回家卖红薯和那篇钢厂调查报告的校样都给了他。我说:‘请考虑考虑,找时间你再找我们一起谈谈。’”
包思远忍不住乐了,急不可待地问:“真是病隐千日,暴发一时。痛快!他怎么样?”
老芦微笑:“满口答应,态度很好。应当趁热打铁,借东风,快把报纸改革方案送上去。”
包思远满腔热情瀑布似的飞泻出来,雀跃地说:“外国有句格言:‘胆怯离你越远,胜利离你越近’。一点也不错,如今果然‘枣到季节自然红’了!”但又有点担心地说:“你估计,局面就此会顺利下去吗?”
老芦沉思摇头:“难说,但既然我们共产党员认识到自己在从事于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的神圣事业,就无可畏惧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包思远沉吟着点头,眼里陡然闪现两点熠熠的亮光,说:“田志民和郑成一、解力群他们都表露过要向中纪委和中央一级报纸反映问题的决心,我愿意在他们反映问题时也提供我的意见。但关于氟中毒的调查报告兼涉及郑成一的受陷害问题,为什么不能争取在市报上发一发呢?能发一发,拿这作为改进报纸的一个开头,不好吗?”
窗外的阳光直射进屋里来,照耀得老芦那鬓边的银丝闪闪发光。老芦思索着,终于说:“努力争取吧!但是还要深入调查,一切必须符合事实!”
在这刹那间,包思远感到心里照耀着太阳,脑海里升腾起一片美丽的彩虹,浑身热血沸腾。他能预感到师专问题的解决还需有待时日,也还会有许多困难,但却似乎看到:灿烂的阳光下,改革的滚滚洪流不可阻挡!仿佛听到那滔滔向前的洪流溅发出的巨大潮流声。漩涡,会有的!但任何漩涡,任何水底存在的纵横交错的潜网也是挡不住这滚滚洪流的!那些会使人中毒的“氟”,也会被纯净奔泻的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后来呢?
卫生防疫站的小费,按照约定给包思远送来了两瓶样水的化验单。化验单上注明水里确实含有高氟!
郑成一向师专党委提出了他被诬陷并受无理处分的事,要求余铁亭改正,受到了拒绝。因为余铁亭仍认为天上的雷是打不进防空洞里来的。郑成一要拼命了,对包思远说:“有经过努力的失败,没有不经过努力的成功。”他决定到北京去。他带了有师专数十个教职员签名的一封信走。
与此同时,田志民将自己署名的意见书一式四份,分寄给中纪委、省委、省教育厅和市委第一把手胡宗法。
包思远又到师专进一步调查,亲自写成了关于氟中毒事件调查经过的报告,在报社通过后,上报宣传部请转金书记,要求批准在市报上发表,随同这个调查报告,还附去了市报的初步改革计划。
情况急剧变幻,斗争还在继续。
星期六下午,包思远收到了他那宝贝儿子包昆的一封长信,字是用毛笔写的小楷,龙飞凤舞,很出色。包思远未拆信时,心里忐忑。好端端的写信来干什么?把信一拆,谁知竟是这么一回事!下面是包昆的原信。
亲爱的爹老头儿:您好!
这星期六我不回家了!怕您和妈妈念,今天写上这信。我和余海南准备用星期六和星期日,合作构思并创作一篇小说。小说的题材打算基本采用您这次干预师专的事。当然,小说不可能也不必要写真人真事,我们将努力涂抹和减少真人真事的痕迹。我们准备将它作为合作创作上的第一块奠基石。
您一定记得:去年夏天,您问过我:“知道青海的来历吗?”我摇头,您就讲了一个古老的传说:老龙王有四个儿子,他将海封给儿子,大太子封了东海,二太子到了南海,三太子得了北海,等封到四太子时,老龙王说:“孩子,海已经封完了!你要是龙的传人,就自己去造一座海吧!”四太子驾云西飞,飞到高原上,大显神通,汇集一百〇八条江河,造出一座碧绿浩瀚的西海,人称青海。
我懂得,您讲这古老的传说是什么意思,我和海南谈定:青年该开创自己的前途,却不能听任命运的摆布。所以,两个爹老头儿的事,不能也不该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今天的时代和我们的思想,使我们不会像《伤逝》里的涓生和竹君;不会像《家》里的梅和觉新,当然更不会像《罗密欧和朱丽叶》中的主角。我们不会成为牺牲品或悲剧的主人公,我们会把握住自己的幸福和命运,有驾驭自己命运的能力和办法。海南对她的爹老头儿,虽有感情,但觉得她没有必要无理地偏袒他,更没有必要对他唯命是从。所以,她决不会在家庭的压力下离开“一米八”(这是她送我的绰号)的!
但,构思创作这篇小说时,有争论。
海南认为不必把那个党委书记写得太坏,他主要不过有点官僚,是上了手下窃居要职的“三种人”的当!我认为羊群是跟着牧羊人走的!应当把主要责任归之于这个党委书记,他像一把遮蔽党的阳光雨露的大伞,使“化身人”躲在他的伞下为所欲为,使改革受到阻挠。
海南认为塑造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大代表的光辉形象挺有新意。因为她希望我们国家里的人大代表真正在平时能起应有的作用。这在文学作品中似乎尚少反映。我认为还是塑造一个新闻记者为好,因为记者有采访和发表的权责,比较容易工作,您以人大代表身份到师专了解情况碰了钉子,正说明这一点。
至于结局,她认为应当是党委书记幡然觉醒,与人大代表携手合作,改革的大门从此敞开。我则认为按照人物性格发展,双方都要干到底,而且经过十年内乱,现在办什么事都并不那么容易,应当多写困难、曲折和斗争,只有这样,一则可信,二则最后透露出胜利的希望才有鼓舞人心的力量。当然,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认为无论顺利或不顺利,由于今天中央的正确,人心所向,最后的胜券必然操在掌握真理与正义的一方手中,因此,我认为不写一个光明的结尾,使读者去揣摩,反而不落俗套更有回味。
亲爱的爹老头儿,您如果有空,回封信指导一下我们的创作好吗?
读着信,包思远感到字里行间充满笑意。嗨,真有意思!两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一件多么麻烦的事,他们却用微笑在处理。
包思远决定立即回信。他想对小昆和海南说:“要写好这篇作品,首先要变一变你们那种‘置身事外’的‘超然’态度。生活中的旁观者,恐怕是难以塑造出有光彩的改革先行者的。你们必需再加强是非感,理解你们作品中要塑造的主人公,与他同呼吸、共命运。那样,你们也许能写得好一些。……”
(原载《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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