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那些曾朝夕相处的人在哪里?那些似乎轰轰烈烈实际却又十分杌陧的记忆又在哪里?假如过去的真正能够过去,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不被世俗的污秽沾染,只用纯洁的目光看到光明的世界,用充满生机的生命来享受世界。可是,过去的并不能轻易就消失,无论在记忆还是现实中都一样。人类每每生活在自己制造的框架里,顽固地让现实因袭着过去的轨迹前进。废除这些并不简单。这也许就是保存回忆并进行思索的价值了吧?
那一年,同她分别时是个寒雨潇潇草木凋零的秋天。当年,我们都正年轻,但时光飞逝,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流水般的光阴,岁月的风尘,早使她两鬓添霜,我也步入老境了!
现实和幻梦,常常那样难分,生活有时真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同她相遇,也正是这样。
“啊!小梁,我还能叫你小梁吗?”
“当然可以!老张!……你就还是叫我小梁吧!……”
我们跌入了沉重的回忆之中,寻觅起那些难以忘却的遥远的往事……
(一)
十二月下旬了!冬日天黑得早,彤云在大上海的天空汇集,哗哗大雨,凉气逼人。雨水从油布帘子的空隙处喷射进来,不时溅打在史家禄的脸上。蹬三轮的老头儿浑身早湿透了。淮海中路的柏油马路被雨水冲洗得亮闪闪的,像镜面一样。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光和街两边商店的霓虹灯光反射在马路上,形成了神妙变幻的氤氲气氛。天很黑,过了十字路口,史家禄脸色苍白,睁着大眼,从车帘空隙处望出去,前边一片黑黝黝,三轮车费力地在黑暗中前行。风声、雨声,暗夜的包裹……使史家禄仿佛有一种在走向毁灭境界的预感。
他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心里有懊丧,也有后悔,更多的是怨恨。怨恨谁呢?怨恨自己?怨恨黄源茂?怨恨共产党?……他也说不明确,也没有多想,但反正是怀着这种情绪到达上方花园的。他突然觉得下大雨最好。这时节,不怕遇到熟人。他叫三轮车夫拉进弄堂,停在黄源茂家后门口。
小眼睛、秃顶、肥胖的黄源茂热呵呵地把他迎进门。屋里灯光雪亮,穿过有煤气灶的厨房,厨师傅正烹调着冒着火腿香的炖鸡汤。到达客堂间,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香味和暖气——屋里烧着檀香又生着有马口铁烟筒管的花盆火炉。一进这熟悉的带有檀香气味的黄源茂家,他就有一种摆脱寂寞和孤单的感觉了。虽然懊丧、恐惧的情绪并未消失,心情顿时好一些了。黄源茂夫妇是相信菩萨的,虽然并不吃素也不念经,但客堂一角的香案上却供着个大肚子的弥勒佛,擦得银亮的铅烛台里竖着未点燃的红烛,黄铜香炉里燃着冒烟的檀香。檀香味真好闻,沁人心脾。史家禄掏出手帕擦拭身上溅着的雨水,一个娘姨已经送上滚热的手巾把来了。他用热手巾拭着脸,听到哗哗的洗牌声从楼上堂屋里传下来,还夹杂着娇滴滴的太太小姐们的谈笑声。
黄源茂笑着说:“我们上三楼亭子间里谈谈去,好吗?”这个资本家,讲话带扬州口音。
史家禄看看楼下客堂里,红木方桌上已经摆上了圆台面和碗筷,还摆上了几只冷盘:油炸虾、酱煨蛋、凤尾鱼、皮蛋……已是快要吃晚饭的光景了,他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说:“行!”
黄源茂前头走,史家禄跟着就往楼上走去。心里慌乱、不安的情绪依然郁结难消。
越往楼梯上走,噼啪的牌声更响。听到燕蓓芬的声音,不知在说一个什么笑话,热闹地引起了一片莺啼燕语似的话声和笑声。二楼堂屋的门开着,史家禄本想随着黄源茂快点闪身过去直接去三楼。可是经过二楼客堂间门口时,刚抬眼朝里一瞅,已被在里面打牌的那个白胖白胖的李太太瞥见了。李太太正面对着门和楼梯坐着,她“啪”地打出一张牌,嘴里叫着“发财”,蓦然叽叽哇哇叫开了:“啊哟,不是史先生吗?史经理不来打四圈?……”
给她一叫嚷,燕蓓芬和那秦小姐什么的也都一片声地招呼起来:“史经理来了?”“史经理来白相[1]几圈!”……
史家禄连忙点头躬腰,含笑摇手:“不不不,对不起对不起,你们打,你们白相!我改日奉陪,改日奉陪!”一边说,一边跟在黄源茂身后上了三楼。
只听得麻将桌上又洗牌了。哗哗的洗牌声里,夹杂着秦小姐的尖嗓子、李太太的哑嗓子,仿佛在说什么“……史经理……”听不真切。
史家禄也不去分心想别的了,跟着黄源茂走进三楼亭子间,轻轻掩上了装着“司泼林”锁的门,马上叹气说:“唉,老黄呀,大祸要临头了!”他的语气真诚,但心里也希望带点夸大,好引起黄源茂的重视。
门一关,二楼的麻将声就差不多完全听不到了。黄源茂让他在大沙发上坐下,笑看着他,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稳坐钓鱼台”的架势,敬他一支香烟,又从茶叶罐里取茶叶,提起开水瓶给他往玻璃杯子里冲龙井茶,说:“不要急不要急,今天的雨不小,风也大,可是——”他朝漆黑的玻璃窗外望望,雨丝正随着风一阵松一阵紧地沙沙敲窗,说:“风刮过去雨下过了也就完了!我还是那句老话,别的事难说,这个牵涉到金钱钞票的事,总归是‘鸟为食亡,人为财死’的。我认为‘人为财死’说的是人的本性。这一点过去历史上哪朝哪代改不了,共产党今天也改不了。哈哈……”他把玻璃杯亲热而又恭敬地端到史家禄面前的茶几上。
史家禄点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又叹口气,说:“啊呀,你是不懂。我是共产党员,我比你这个不在党内的生意人要懂得多。共产党的事,那么好对付?八百万蒋介石的美械军队都完了蛋。抓这个‘三反’运动,共产党还能没有办法?何况——”他感到头上冒汗了,把棉干部帽脱了甩在茶几上。
“何况什么?”黄源茂的表情仍旧不以为然,但却也带三分重视地问。
“何况这个‘三反’运动老百姓都拥护,这就可怕!我现在的心里呀,真像老话说的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状况了!我是怕的!你要知道,你是生意人,我是共产党的干部,又是党员,我不早已经告诉过你了,天津的地委书记张子善什么的都抓起来了,这还是刚开始,厉害的戏在后头哩!”
黄源茂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是重视了,但他尽量使自己放松,从碟子里抓一把白糖松子给史家禄放在面前,说:“哈哈,吃一点!蓓芬今天从采芝斋买来的。”他仍旧不急不慌,但用精明的眼睛看着愁眉苦脸的史家禄,寻根究底地问:“你今天是开了什么‘三反’动员会才这么紧张的吧?”
史家禄点头,激动地把在市府礼堂参加“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动员大会”的事情仔仔细细讲了。
黄源茂仔仔细细听了,打着哈哈说:“哈哈,你们一散会,就有人打电话给我送过消息了。是呀,你是老革命,又是党员,你急,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我这个人呀,大风大浪经历得也不少了。我有条经验:那个蒋老头子虽然垮了台拍拍屁股跑了,可是他有句名言倒是蛮有道理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我觉得碰到危险疑难,碰到风浪礁石,这句话就可以使头脑清醒,像救命菩萨一样。那年我同人合伙做生意,跟着木船将钢材、药品送到苏北卖给新四军,一块钱可以赚四块。在江上远远看到日本人的巡逻艇来了,我想:真是死路一条了!急又有什么用呢?我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念了一串南无阿弥陀佛。哈哈,巧了!那夜有雾,东洋人竟没有发现我们的木船,逢凶化吉了!”
史家禄不耐烦听下去了,吸着烟说:“这跟那不一样。这场运动,我看来势太猛了!我们出版社里呀,这一向,早像快要沸热的开水似的不平静了。今天下午‘三反’动员大会一开,准要大动荡大呼啸了。钱英那人我了解,耿爱民那人我更知道。运动一来,掌握运动权的不会是我,而是他们。我和你的命运就握在他们手里!靠念佛能改变我们的命运?笑话!你不急我可真是急死了。从下午开会到现在,我一直浑浑噩噩。麻木呀!现在,我来找你,就是要好好商量商量,怎么个对付法?”
黄源茂像个无锡大阿福似的坐在史家禄身旁的沙发上,嚼着喷香的白糖松子,突然叹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是庙里的烂泥菩萨。我未始不知道这股风来得劲猛。这场运动可能很厉害。可是愁呀急呀,吓得魂不附体有什么用呢?我明白,我和你,用乡下人的土话说,是‘拴在一条绳上的两只麻雀’。你想往东我想往西,谁都飞不脱,要我们俩都向一个方向飞才行。我觉得我们相好一场,这两年多来,大家都得了好处。现在即使大难临头,我们也要一起向一个方向飞。我黄源茂,是个够朋友讲义气讲交情的人。这些天,报纸我细看,电台上的新闻我也听,我天天在寻思,像下棋看三步一样,什么坏的结局什么恶劣的遭遇都想到了。所以,你老兄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个糊涂蛋。我心里已经有了几步好棋。……”
听他说到这里,史家禄的面部表情才开始舒展了一些。他是了解这个老搭档的。自从他们结识,这两年多来交情进一步加深,他深深体会到黄源茂是个既有魄力又有机智的商人。这人虽做生意,却很懂政治。实际上,他一直靠着政治在做生意赚大钱。是呀,他现在面对暴风雨将要来到的形势却坦然自若,这并不反常。他是肚里有了几步好棋呀!
史家禄急吼吼地插嘴说:“啊,老黄,你一说,我好过得多了。你该知道,这些日子我方寸已乱,简直像脚踩西瓜皮,不知会滑到哪里摔一跤哩。你快把你的几步好棋讲一讲吧!”说着,他端起新泡的龙井吹掉浮在面上的叶片,一口口喝起来。龙井喷香,但茶叶放多了,也很苦涩。他喝了一口又一口,心里想听听黄源茂能有什么好的主意。
谁知,黄源茂并不急,说:“我一向认为只要有钞票就有路可走。这条道理我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的。别的不说,就说抗战时期吧,那时我把大后方需要的物资经过河南界首运到大后方去。那虽然赚大钱,却是玩命的买卖。但靠了钞票,天堑一样可以飞渡。汪精卫的和平军,日本人的宪兵队,国民党汤恩伯的十三军,都能闭上眼让我过去,甚至还帮忙押运。‘有钱能使鬼推磨’、‘金钱万能’,这一点我是千信万信的。所以,事到如今,我认为不管怎么样,最后捧出财神爷来,就没有过不去的关卡!”
他侃侃而谈,史家禄听了并不受用。史家禄心想:好呀,你这是损我呀!我算是中了你的圈套下了水了。现今你当着和尚骂贼秃,我也拿你没奈何了!又想:你也还是对共产党不了解,“金钱万能”在有些党员身上硬是起不到作用的嘛!远的不说,就拿我们出版社来说,你黄源茂也不是不知道:对钱英我们是碰也不敢碰他的,对耿爱民,你只以为他是个“土包子”,可是在他身上我们心思花了不少,效果呢?不等于零吗?……
这么想着,史家禄脸上出现了一种不耐烦的神色,蹙起两道眉吐着烟说:“算了算了,我当你有什么锦囊妙计,说来说去还是你那老一套。说实话吧,你那是一厢情愿,不管用的。这几年来,在耿爱民身上,你不也该尝到滋味了吗?共产党你是不那么了解的。我是党员,比你要了解得多。共产党要想办一件事,没有办不到的。现在这个‘三反’运动呀,我看就有这种坚决的苗头。你的想法救不了我的命。到这种时候,我才感到:搞来搞去倒大霉的是我。你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干部,三不过是个资本家,倒起霉来也没有我厉害。所以你还是那么高高兴兴,我心里的苦呀,见到你笑我简直想哭!”
他一发牢骚,黄源茂又嘻嘻咧嘴了,停止吃松子,安慰地说:“哈哈,老史,你我怎么能分得开呢?我一向是同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你别性急呀!刚才我话刚开头,你就不耐烦了。我是前前后后都想遍了,想得很周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山!愁愁急急,自己苦自己有什么用呢?”
窗外的风声卷着潺潺雨声,白铁水漉管子的急急流水声也哗哗传入耳中。史家禄听到风声、流水声和急雨声,也说不出为什么心头有些凄凉、杌陧。但黄源茂的话给了他一点信心和力量。他捧起玻璃杯,又喝了两口苦茶,叹口气说:“不要卖关子了!快点说吧!我真是回肠九曲,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黄源茂脸上仍旧不愠不火,带着微笑,说:“这些日子,我倒也不是一个人在琢磨,我也跑出去找生意场上的熟人摸气候看风色,也听听他们的议论。慎昌百货公司的刘经理,人叫他小诸葛,他研究共产党的政策顶下功夫了。他说:看来这场风雨是不小,但是共产党现在进了城,同以前在山沟沟里不一样了。”
史家禄问:“怎么不一样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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