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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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源茂笑着说:“他听说,毛主席在北京给高级干部讲过一个李闯王进北京的故事。李闯王进了北京城,手下的将领都是找财宝的找财宝,找美女的找美女,短短没有多少日子,就一塌糊涂,后来清兵入关只得狼狈退出了北京城。毛主席当然是作为教训谈的。可是谈这故事说明共产党也面临着同样局面呀!我看,刘经理的判断有道理。北京哪比上海!上海是只大染缸,红的进来也给你染黑了出去。从前年五月底解放到今天,不过两年半光景,我听到的看到的事就不知多少了!我是说,共产党也在变。现在共产党的干部,坐汽车、住洋房的哪样没有?刚进上海时,那些赤脚不穿袜子的土包子,看到涂口红搽胭脂的女人说像妖怪,看到南京路上饭店餐馆里大吃大喝说浪费。现在呢?听说有的看到口红胭脂夸好看了,对大吃大喝也羡慕了,想买这样那样时髦东西的人也多了!将来,娶小老婆、吸鸦片烟的我看也要有。人只要贪图享受了,就会变。一变过来,要变回去就不容易了!刘经理说:要搞这个运动,阻力是很大的。投鼠还忌器呢!‘拔出萝卜带出泥’,哪里没有牵丝攀藤的关系?大的干部即使自己是苦行僧的话,他的亲朋故旧还能个个手脚干净?所以说,这种事不是那么好办的。可以先看看再说。持刘经理这一派看法的人有的是!”

    史家禄叹了一口气。

    黄源茂继续说:“华盛五金厂的徐老板,他同共产党干部的交往顶多了。他对情况估计得比较严重。但他也认为像解放前蒋经国在上海时那样,拍拍苍蝇可以,要打老虎是困难的。将来也许是个‘杀鸡给猴看’的局面。但他认为要做好挡箭牌,披上铁盔甲……”

    史家禄忍不住插嘴,揿熄烟蒂,问:“此话怎讲?”

    黄源茂笑了,又敬上一支香烟,说:“那就是要找到保护自己的门径。”

    “什么是保护自己的门径?”史家禄对这最有兴趣了。

    黄源茂笑笑说:“哈哈,所以呀,这就各人有各人自己的情况了。不同的情况要有不同的处理。比如你我,我想了又想,觉得首先要做到一条最根本的,就是同心协力!”

    史家禄有点失望,说:“那还用说!过去就一直是这样的嘛!”

    黄源茂点头说:“现在风雨大了,这条就更重要。你不出卖我,我不出卖你;你保护我,我保护你;你不谈我们之间的事,我也不谈我们之间的事!这都得敲定,而且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史家禄点头:“当然,那还用说!”

    黄源茂又吃起白糖松子来了,说:“我们今天在此,上有天下有地,能不能约定做到?”

    史家禄说:“当然能约定做到!”

    黄源茂说:“你不会到那时为了解脱自己把我拉到水里淹死吧?”

    史家禄鼻孔里冒着烟:“你呢?我还怕你把我拉到水里淹死呢!我是绝对不会的!”

    黄源茂说:“我也不会!我早就说过,我们是‘一根绳上拴着的两只麻雀’,要向一个方向飞。这几年,我们是有福同享的。现在,也许是来了祸事,但只要我们合作得更亲密,一定能逢凶化吉,以后享福的时间更长。”

    史家禄又等不及了:“你说这些道理都对,可惜都是空的,我是想听你讲点实的,比如说,兵来了怎么将挡?水来了怎么土掩?不拿出实实在在的办法,老说那些不成问题的事,真急死人了!”

    黄源茂哈哈笑了:“你真是个急性子!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一点也不空!要逢凶化吉履险如夷我们首先要有默契。没有默契的时候,你能相信我还是我能相信你?是不是?所以这一条如果我们两人都同意了,才有谈具体办法的基础!”

    史家禄略带信服地点头说:“对对对,这一条当然无问题。我的为人,你应当了解。自从我们相识合作共事到今天,我是对得起你的。为了这,我付出的代价是很大的。现在,我就有一种站在船上船即将下沉的感觉。在这种时候,怎么能不同舟共济?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黄源茂点头说:“我和刘经理、徐老板他们都研究过了。看来,开展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反三样比反一样好。如果只反贪污,厉害得多;反三样,就分散目标分散力量了!”

    史家禄嘴里发苦,将半支烟丢在痰盂里,叹口气懊丧地说:“可是反贪污放在三反中的第一个‘反’字上呀!”

    黄源茂说:“是呀,可是没有说‘一反’呀!说的是‘三反’呀!那就可以浑水摸鱼了!”

    史家禄大惑不解,蹙着眉毛问:“怎么个浑水摸鱼法?”

    黄源茂笑笑:“我来找于瑞祥谈话,我和你及于瑞祥我们三个人的事,三个人都守口如瓶,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说。除非神仙,不是神仙他就拿我们没办法。在‘三反’运动中,你和于瑞祥在出版社里要把水故意搅浑……”

    史家禄听出点滋味来了,点头说:“有点意思,你快具体说说。”

    黄源茂挥着手说:“既是‘三反’,我听说北京早已动起来,是先反官僚主义的。那么,上海的路子也一定是跟着北京走的。《水浒》上李逵有三斧头。我现在就想好了三斧头!”他见史家禄的杯子里龙井茶已经喝干了,马上起身拿热水瓶殷勤地替史家禄又把茶斟满,坐下来接着说,“依我对你们出版社的了解。运动恐怕由钱英领导。那么,好,既然先反官僚主义,就先把水搅浑,先反他钱英的官僚主义,或者反他耿爱民的官僚主义。他钱英,是你们出版社的社长兼总编辑,党内又是支部书记。他能没有官僚主义?耿爱民,是经理,你不过是个副经理,要反官僚主义,当然先反经理的,他能说自己没有官僚主义?只要狠狠一反,他们的嘴就堵上了,封起来了!他们对搞运动的劲头也就不会足了。”

    史家禄摇摇头:“不见得!他们的问题不大,我又不能公开无顾忌地搞他们,于瑞祥的身份更不行!我顶多只能技巧地在背后暗中做做小动作。反不倒他们的!他们也不见得会害怕什么的。再说,反了他们的官僚主义,他们顶多检讨检讨,将来回过头来抓反贪污就更有劲了!”

    “不要尽讲泄气话呀!你老爱往失败中想,必胜之仗也要给你打败了!既是要把水搅浑,就得想法去搅,要搅得达到我们的目的。难道一点可能也没有吗?”

    史家禄闷闷点头,虽然认为黄源茂的话有一定道理,但并没有从中汲取到什么力量。他耐住性子问:“你讲讲第二斧怎么砍吧!”

    黄源茂继续说:“这第二斧就是:万一反官僚主义的效果如你所设想的达不到我们的目的,钱英和耿爱民又来抓反贪污了,可不可以将编审部副主任魏原冰当目标?”

    史家禄摇头:“要说反贪污,大家首先想到的我估计会是于瑞祥。因为他是旧人员留用的。他是出版科长,跟你们商人来往多,大家是不会把编审部副主任魏原冰来当目标的。编审部是清水衙门,没油水可捞!”

    黄源茂笑笑:“这就叫杀出冷门呀!每每出人意料的事更会引人注意,引起人兴趣。我听你谈起过魏原冰的情况。我认为他身上明明有可抓的把柄,为什么不把火引到他身上去呢?”

    史家禄咬着嘴唇想,又茗着龙井茶想,终于,像有一点火光在脑际一闪,说:“对了!他给私营出版社写稿!我知道,那个星火出版社的老板还在四马路会宾楼宴请他吃过饭。呣,他解放前就是在私营出版社里做编辑的,解放后同一些私营出版社关系不断……”

    “对了,你这就同我想到一块儿来了。魏原冰这个人,不是党员!听说解放前跟着些民主人士在一起参加过游行请愿什么的,是吗?”见史家禄点头,他又说,“做娘的要打儿子,亲儿子总是舍不得打的。魏原冰不是个亲生儿子,做晚娘的打他几下没什么关系,群众搞他也不会有顾虑的。只要有人这么用指头朝他一点,呼啦啦,所有枪头子都会对着他去了。哈哈……”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所预计到的胜利,乐得嘴也合不拢了!

    史家禄又蹙起眉头来了,说:“这一斧也不能说没有用,是有点用的。但,万一再不行呢?”

    “再不行,这第三斧就砍在于瑞祥身上,他是个关键人物!”

    “他自然是个关键人物!唉,”史家禄重叹一口气,“我就怕事情坏在他身上呀!他是个有缝的臭蛋!我怕他们从他身上开刀。开了他的刀,一下子就拖出了我呀!唉!”

    “我决定立刻找他深谈一次,要他作好打算,就是匕首对着心口也不能招供。”

    “唉,匕首对着胸口有时倒不一定起作用。怕的是用比这厉害的软刀子——号召坦白交代!镇压反革命时就靠这条政策呀。最厉害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号召大家赶快坦白交代:坦白交代了怎么怎么,不坦白交代,就怎么怎么。害得你一天到晚六神无主心神不安,害得你时时刻刻想去坦白交代。我今天下午参加了动员大会,大会上又着重讲了这个政策。这可比一把匕首凶得多,我真怕于瑞祥经得起硬刀子经不住这软刀子。这叫作政策攻心,懂不懂?”

    黄源茂点点头,似乎也承认“政策攻心”厉害,却说:“这些我是估计到了的,就像我做生意时我从来是把蚀本的因素不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考虑得周周密密才动手做的。所以,这第三斧就是——在必要时抛出于瑞祥!……”

    “抛出于瑞祥?”史家禄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像条上了钩的鱼,“那不是暴露了我们?”

    黄源茂诡谲地一笑点点头:“对了!抛出他!让他做我们的替死鬼!”

    “他能肯?”

    “是呀,说来说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我开头不说过吗?只要有钞票就有路可走,我是拜金主义者,我相信金钱的威力!他肯不肯就决定于我肯不肯。只要我肯多拿钞票,他就没有什么不肯的。你想,这场运动他跑得掉吗?如果他跑不掉漏不了网,他倒了霉害得我们也倒霉!绝无好处。因此,我可以摆明了同他讲,叫他坚决顶住。万一被逼得受不住了,也只能承认腐化堕落,不承认贪污。”

    “倘若这再顶不住呢?”

    “最后一步,是叫他承担罪责,说是他索贿的,说是他敲竹杠的,只承认他一个人的事,绝不涉及我们。我看,他是个旧人员,不是党员,最厉害也杀不了头,顶多是个有期徒刑罢了!那,我就负责养他的妻子儿女一大家,养一辈子,叫他彻底放心。这条件,只要我拍胸脯担保,说服他是不难的。他不是个笨蛋,是个聪明人,一算账,怎么合算怎么不合算就明摆在那里了。你说,这一斧行不行?”

    史家禄显然高兴一些了,站起身来,摸出香烟盒取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了吸着,在小小的亭子间沙发面前那一小块铺着蓝花龙凤地毯的地上踱了两个来回,说:“你想得很周到!万不得已也只好连砍这三斧头了!虽然我心里还不踏实,但第三斧还是不错的!能把这一斧砍好,也许管用。”

    黄源茂是个不抽香烟的人,他人胖,小小亭子间里被史家禄的香烟烟云散播得迷迷蒙蒙,他觉着有点难受了,解松了西装领带,解开了衬衫领口,看着玻璃窗上淋漓泪水似的雨点出神。雨似乎小一点了。霞飞路上的电车隆隆声隐约过去,他已经感受到了史家禄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开始平复。因此,他高兴地说:“老史呀!放宽心吧!你可不要当着钱英、耿爱民他们的面被他们看出破绽来呀,那可就不好了!你要镇定,若无其事,我们一起来做好这笔‘生意’,就是‘蚀本’的话,我看也不会倾家荡产。”

    史家禄点头,把烟蒂又掐熄,说:“以后,我暂时不来你这里了,吃饭、打牌都不来。有事我打电话约你外出谈。我总觉得要提防,我们暂时只能疏远,不能亲密。”

    黄源茂点头:“行!马上下去吃饭。我关照过蓓芬,我要同你谈要紧事,等我们谈完就吃饭。今天有好菜……”

    谁知,史家禄连连摇头:“不不不,今天这顿饭我是不吃了!我得马上走。”

    黄源茂笑了,说:“时候不早了,饭菜也是现成的,外边又下雨,你吃了走多好。不要怕,下边是几个太太小姐,不是外人,从这几个人身上是出不了问题的。不然,我今夜也不约你来了。她们都是蓓芬顶要好的一些小姐妹!”

    史家禄撮着眉思索着说:“好吧!那我吃了就走。你知道,我现在不但有外患,还有内忧。我家里那一口,我算是得罪了她了。现在,我必须赶快想法子圆一圆。‘祸起萧墙’常常比什么都厉害。”

    黄源茂好像被提醒了似的,也连忙点头说:“对对对,对对对,田瑛那里你是要赶快想法子圆一圆。女人的事嘛,多说点甜言蜜语,多关心一点生活,赔个礼道个歉。好在这里蓓芬替你物色的人也未成定局,这倒是一个有利的局面,暂停一停以后再进行。你说得很对,要把田瑛这个漏洞堵住,不能出问题,要多下功夫……”

    正说着,忽然,门上“笃笃”两声,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黄源茂的填房太太——婀娜多姿的燕蓓芬。她穿一件黑缎面的丝绵旗袍,领口别了个钻石翡翠别针,涂着口红,那一头烫得流波翩翩的蓬松黑发衬得俏丽的面庞更加白皙。灯光下,她浑身似有迷人的光彩,用娇滴滴的声音说:“什么要紧事呀?谈到现在也谈不完。我们十二圈麻将完了,肚皮也饿了,等着你们总是不下楼。现在,饭开出来了,请下楼吧,好不好?”

    黄源茂站起身来,拽着心事并未散尽的史家禄说:“走吧,走吧!老史,我还是那一句老话:人生在世,应当及时寻乐。孔夫子说过:‘食色,性也’!我就不信共产党永远不会腐化。要想改变人性的事,过去历朝历代办不到,今天和以后,我看也永远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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