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不很明亮,显出一种昏黄橙红色。这是耿爱民的办公室兼他的居住房间。耿爱民家在苏北阜宁农村,有妻子和儿子。妻子杏妮是个村干部。耿爱民随军渡江来到上海后,一直是光身一人随着机关生活,也总是办公室当家。他农村生活过惯了,对十五支光的灯泡很满意,自己只点十五支光,别人点大灯泡他就说是浪费。出版社里的人大多有家,下了班都回家去,住在出版社里的除老传达冯玉明和耿爱民外,一共不过两人,都是青年。青年人爱用大灯泡。耿爱民却要限制,顶多只让用二十五支光的灯泡,并且以身作则只用十五支光,说:“十五支光灯装在台灯上像个小太阳,看书够亮了!”为这种用电的事,耿爱民同不少编辑都有过矛盾,最后钱英主张可以用大点的灯泡,限制提高到六十支光,但强调不用就随手关灯。他这样做是为了保护编辑的视力,也便于在社里的青年人看书学习。但今晚远远看到耿爱民房里的昏暗灯光,钱英心头突然有一种较平日不同的感觉。自从同耿爱民一起工作以来,他发现这个纯朴的贫苦农民出身的干部,虽然有时被人目为“土包子”,有时也有一些与城市工作不相适应的做法与想法,但在本质上,却始终保持着朴实、正派,始终是身在闹市一尘不染。他没有为吃喝玩乐这一套资产阶级腐朽的东西所引诱、侵蚀。他保持着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崇高品质。就拿这昏暗的灯光来说吧,耿爱民也许是过于偏激过于算小了,因此曾引起过一些青年人的不满。但究其本质,他是怕浪费人民的电呀!他知道上海在经历过美制蒋机“二·六”轰炸后,电厂被炸,工厂全部停工。他经历过抗日战争的艰苦;三年解放战争时期,他在鲁南,经历过蒋军的“重点进攻”;他也经历过我军由弱变强,由失败转入大胜利的艰难历程,胜利得来不易。现在,人民共和国刚建立不久,还在抗美援朝,国家有困难,节约自然是必要的。他有当家做主的思想,因此才连一支光的电都注意节约,像个最会精打细算的当家人。这是主人翁的思想!今天下午的“三反”动员会上,谈到浪费时,钱英就想到了耿爱民平日的节俭。现在,看到了这昏黄的灯光,感受就更深了。他想:一个耿爱民,一个于瑞祥,两人之间差别多么大呀!钱英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好感跨进耿爱民住的二楼那间小房里的。
耿爱民正在灯下手捧数学课本用自来水笔做练习题。他年龄其实比钱英还小两岁,刚过三十岁,长得老相,额上一道道深刻的皱纹,眉角间也有网状的鱼尾纹。皮肤是黑黝黝的,有点连腮胡子,剃个平头,穿的那套供给制发给的蓝布列宁装棉袄裤不太合身,有时外面加件旧草绿军装上衣绷紧在身上。脚上是双杏妮由阜宁家乡邮来的厚底黑布鞋。他的这间小办公室除了写字台和椅子,除了桌上一些文具和一只算盘,除了墙上一块记录着要事和代办的小黑板外,剩下的就是一只社里的简易书架,上面放着些本社出版的样书,还有一只锁着的文件柜。此外,他睡一只小铁床,床上铺盖都很简单,铁床下塞着一只纸箱和一个包袱,床头有只军用黄布袋,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见到钱英敲门进来,他抬起脸来,放下自来水笔,笑着说:“啊,老钱?下着雨你来了,有什么事吗?”
钱英把湿了的棉大衣脱下挂在门后的挂钩上,在他床上坐下,拿出一支烟来,说:“心里有事,想来找你谈谈。”他递过烟去,问,“香烟抽不抽?”见耿爱民不接,就自己擦火柴点着了烟。
耿爱民摸起自己放在桌上的短旱烟袋,说:“我抽这个!”他在烟荷包里挖烟,装满了一锅,擦火柴点上:“是今天下午开会的事儿吗?”
钱英点头,说:“你猜得对!”
耿爱民有节奏地“啵啵”抽着烟袋杆,说:“我开完会后,头脑里也老在琢磨着一些事,心里也有些不是味儿。我在想,今天动员会上,市委领导说:目前有两种干部是不能发动群众搞‘三反’的。一种人是对于‘三反’的重大意义认识不足的。他们不了解,对于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的严重现象,如果不加以彻底肃清,它们就要腐蚀我们的党和政府,使我们的许多干部人员身败名裂,给新成立不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造成极大的灾害。另一种人是自己手上不干净,他们害怕发动群众对自己不利,所以就会掩饰贪污浪费的现象。甚至找出借口,消极怠工阳奉阴违。我在想,我们出版社的情况怎样?我认为你手上是干净的,你不经手金钱和物资,你的日常生活和为人我也都了解。这点没问题。但,对于‘三反’的重大意义认识够不够,就可以研究了。浪费和官僚主义同这是密切相关的。运动快要来临,我们都是党员,你是出版社的主要负责人,我是管金钱物资的经理部经理,我们交交心,谈谈看法,很有必要啊!”
钱英吸着烟坦率地说:“我们自己的问题要让群众来检验监督,这不是我要同你谈的目的。我要同你谈的正如你所说的,是加深对这个运动的认识,以便今后搞好这个运动。”
耿爱民起身拿自己的搪瓷杯子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开水递给钱英,自己又坐下,说:“这一向来,我的心里很不平静。原先,没想到要搞运动时,整天上班、下班,说实话,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自己也从来没想到要检查自己有什么官僚主义。这一向来,就不同了。尤其是今天下午开了会后,我就想:我这个小小的经理,就是沾染了官僚主义作风的,整天高高在上,形式主义地签字、盖章,对于实际工作和群众情况,既不了解,也不研究。这种作风?对于贪污浪费当然是最有利的条件……”
钱英点头自我批评地说:“是呀,我也是终日忙忙碌碌辛辛苦苦,把自己的大部精力消耗在一些次要的枝节问题上面,不能掌握住工作的中心、问题的实质,因而仍然对于实际工作和群众生活的真实状况缺乏了解,这样势必不能正确地堵塞贪污浪费的漏洞引导群众前进。”
耿爱民“啵啵”地继续吸着烟袋杆,点头说:“我曾想过,觉得我们这是个新单位,旧人员不多,也许问题不那么严重。看来,也是一种麻痹思想。”
钱英忍不住说:“是呀,其实于瑞祥这个人就该打上几个问号!原先,听到些反映,也未深入去抓一抓……”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把刚才散会后自己的想法和到“百乐舞厅”去的情况讲了一遍。
耿爱民瞪大了眼睛听着,大口大口地吸烟喷烟,心情似乎十分不平静,既吃惊又气恼。听完,一拍桌子说:“这都怪我,我是失职了!我这经理没当好。对于瑞祥这个人吧,其实我也是注意的,我不太放心他。可是业务上他有一套,他熟悉,他又是上海本地人,同外边打交道很方便很容易,不像我是‘土包子’,连讲话人都听不懂。再加上,史家禄也依靠他欢喜他,什么事都重用偏袒他。直到前些日子,史家禄还说我们这儿该算是个‘清水衙门’,他对于瑞祥是深信不疑的,我也怕自己主观主义。再说,从账面上看,确实我也没感到有什么可疑的问题。但现在,我想想,这个人是绝对有问题的。出版社要搞运动,这个人就得查一查。”
钱英点头说:“他进出版社,我有责任。他有问题,我是社长首先也得负责。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有问题就要有决心暴露问题。今后运动开始了,我们要普遍抓好进行‘三反’的思想教育,去除障碍这一斗争的不正确思想,也要按照上级要求展开群众性的民主检查运动,采取号召贪污分子自动坦白、发动群众检举控告及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方法,来揭发一切贪污腐化、铺张浪费和官僚主义的现象。”
耿爱民点头表示同意,说:“我们心中有数十分必要,但我们心中的数未必比群众的多。再说,我们出版社的浪费也是不小的,也要依靠群众揭发、依靠群众监督。”
钱英说:“节约方面你是注意的,我有时候还好讲个排场,讲个大方,还嫌你小气,现在看来,‘大方’和‘小气’都还需要具体分析。”
耿爱民思索着说:“进了城,我带着农村观点,有些地方确不太适应。在这方面,有时候,我同有些同志也有过矛盾。闹到你那里时,有时同你也有矛盾。现在看来,有的是我对了,有的我也不一定对,让群众教育我们也教育他们自己吧!”耿爱民脸上露出一种豪迈的气概,继续说,“入城以来,城市的五光十色,特别是资产阶级思想对革命队伍的猛烈侵袭与腐蚀,给党员干部的严重影响,我是缺乏足够的认识和估计的。我老是注意在那些用完自来水后不关龙头,不用电灯时不关电门,忘了关窗户打了玻璃等一类小事上。不是说这些小事不该管,而是说忽略了大事了。今夜你来找我,我想,你是支书,我是支委,我们应当用共产党员的坦率与忠诚交换意见,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我想也不要紧。”
钱英感觉到耿爱民眼光里那种火一样炽热的党性感情,点头说:“当然,你尽管说,对我,尤其不要有丝毫保留。”
谁知,耿爱民说:“我不是要谈你。对你,我刚才已把该说的都说了。我要说的是:我对史家禄有看法。”
“史家禄?”
耿爱民点头:“对,是他!我这看法,埋在心里也不是一天了。当然,我只是感觉,没有证据。这就是我没有早讲的原因。再说,我也有私心。我是经理,他是副经理,我们有时候意见不一致,我更怕讲了会影响团结。”
黑夜静悄悄。雨,已经停歇,远处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和有轨电车隆隆声隐约传来。
钱英认真地看着耿爱民,吃惊地问:“你认为他可疑?是什么问题?贪污?”
耿爱民吸着烟,烟的火已经熄灭了,他仍丝丝吸着,边吸边说:“我认为他不像个好党员!”
钱英不禁想:史家禄在解放前搞地下时还是出生入死有过不少贡献的。据说,他不止一次差点被敌人逮捕。最后一次被敌人捕去,由于他的坚定无畏,敌人用了酷刑得不到口供,最后,仍放了他。再说,他在搞地下兵站时,曾经好几次成功地把苏北解放区急需的药物、钢铁、纸张甚至黄铜设法运过长江送到对岸目的地,功劳是不小的……他觉得耿爱民既这样说,必然有根据,就没作声,听着耿爱民讲。
耿爱民说:“你知道不?他过去对我有过不少不正常的手段!”
钱英抬眼看看耿爱民,脸上的表情仿佛是问:“什么不正常的手段?”这时,他不禁想到:史家禄和耿爱民之间工作上是常有龃龉的。有些地方倒也不一定就是史家禄的错。比如,耿爱民刚来出版社时有一句引人发笑的口头禅:“那有什么关系!”史家禄就最听不惯。史家禄办事喜欢讲排场,有时还要请客同一些纸商拉热乎,耿爱民总是不同意。史家禄认为不请客不讲排场事情不好办,要被人笑话。耿爱民总是说:“那有什么关系!”编审部发了稿以后,嫌出书时间拖得太长,魏原冰去提意见,史家禄同意编审部的意见,耿爱民却说:“那有什么关系!你们配合政治任务的急件哪回误了事?这些一般的书稿,迟出两个月就坍了天?你们编审部自己也得检查检查书稿涂改得有多乱!”又有一次,因为纸张的质量不好,魏原冰找到史家禄,史家禄就解释了当前纸张紧张,苏联报纸不够分配,讲得很有耐心。可是耿爱民却说:“那有什么关系!书好纸坏问题还不大,就怕纸好书的质量差!为什么非要用进口纸?这虽不是苏联纸,但是我们国产的,比我们过去在苏北鲁南时用的纸好多了!”诸如此类。史家禄、魏原冰老觉得耿爱民这人挺“土”,工作上难打交道!尤其在平时,他连一只大饼的钱都抓得死紧。史家禄常说他这人不好合作共事,没见过世面……钱英头脑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仔细听着耿爱民讲。
耿爱民咝咝吸着烟袋杆,说:“也许,你觉得我平时跟他在合作上不大协调,会认为我这是对他有什么成见。不,不是这样的。我这些事在心里盘算得也很久了。我起先是拿不准主意,所以一直闷在心上不说。现在,我越琢磨越准确了,他是可疑的。这都有迹象。本来,我也正在考虑怎么跟你说,什么时候说,恰好你今夜来找我了,我觉得倒是一个说出来的好机会了。所以我说一说,供你参考。你千万不要当作我这是私人意见,无端诬陷他!”
钱英点头,稳重地说:“说吧!老耿,我们都是党员,应当开诚布公,出于公心。”他揿息烟蒂,又接上了一支烟。
耿爱民搔搔平顶头,说:“我觉得他跟于瑞祥之间关系不那么正常。于瑞祥对他一举一动都很巴结。于瑞祥当我面时对我好像挺尊重,实际有时不听我的,笑我是外行,但他从来没有不听史家禄的……”
钱英听着,心想:这倒也算不得是什么问题吧?于瑞祥同史家禄关系密切,可能是因为都是上海人,这有历史原因。再说,他们对业务都熟悉,你老耿的脾气固执,业务确不熟悉……他没有作声,继续听着耿爱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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