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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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爱民眯着眼,眼角的鱼尾纹皱成一个网,接着说:他们俩有时常在一块玩,这有人向我反映过,玩些什么当然不清楚。有一天,于瑞祥送戏票请史家禄和我去看麒麟童主演的《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我不愿去,史家禄劝我去,说:‘进了城了,看看戏还不是天经地义的。’我其实心里是不愿接受于瑞祥请客,谁知于瑞祥好像懂我心理,说:“这是朋友送的戏票,我只不过因为无法处理,没人看,所以做做顺水人情,转送你俩,免得浪费。我被史家禄拽着,答应去了。于瑞祥要请我在外边馆子里吃饭,我不肯,史家禄竟说:‘进城了,改善改善生活也应当嘛!’他和于瑞祥两人一劝一拉,连拖带拽,我就也吃了一顿馆子。吃饭时,他俩唱的一个调,什么‘由乡村转入城市,要适应新的环境’啦,什么‘交际应酬这一套还是需要学会的啦’等等。在戏院里,于瑞祥买水果、糕点,又买糖食,逢迎得什么似的。史家禄一点没什么不安。看戏时,于瑞祥在我身旁老是说我的好话,给我戴高帽子,我听了反倒觉得十分难受。史家禄在一边老对我讲于瑞祥业务怎么怎么好,为人怎么怎么好。于瑞祥最后看着《华容道》竟露骨地说:‘古时候的人讲义气,关云长真是义高云天,我于瑞祥一生就是好交朋友,为了朋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我当场说:‘那是江湖义气,要不得!革命队伍中应当是同志关系。’说实话,我觉得这人气味不对。我望望史家禄,他似乎毫不介意。散戏后,于瑞祥先走了,我和史家禄一路走着,我问他:‘你看于瑞祥这人怎样?’他说:‘是个好同志!可能有点旧意识,人是可靠的。解放前他也给我们党做过些有益的工作。’他处处都为于瑞祥打庇护的……”

    钱英听到这里,皱眉思索,就凭耿爱民说的这些事,他觉得还不能肯定或发现史家禄或者于瑞祥有多大的问题。因此,没有吱声,觉得很难表态。他很怕这里边有耿爱民的偏见和片面性存在,他想再听耿爱民多谈一些,问:“还有什么?”

    耿爱民摇摇头,说:“我现在感到的就是这些,主要是些感觉,但既是感觉,总有些道理吧?”

    就在这时,门上“笃笃”响了,门开了,进来一个个子不高瘦瘦的尖下巴的青年人来,原来这是编审部兼管书籍宣传的编辑李应丰。这是个青年团员,二十四岁,解放前在苏北投奔革命的高中毕业学生。父亲是个小业主,娶了后娘,虐待他,促使他走上了革命道路。这人聪明、机灵、心眼儿多,对人不那么诚恳,好走上层路线,接近领导,群众关系也不好。

    他一进来,耿爱民的话就被打断了。李应丰乐呵呵地招呼着说:“啊,钱社长也在啊。”说着,就在耿爱民床上坐下了,突又机灵地说:“你们谈什么我一下子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钱英笑了:“哈,你成了看相算命的了!”

    耿爱民也咧嘴笑了,吸着烟。他不太喜欢这个年轻人。这年轻人去了一下解放区,像镀了金似的以为自己了不起。

    李应丰仍旧满脸机灵,说:“那当然!我一猜就能猜到,你们保准谈的是今天下午开的动员大会的事。要不,下着大雨的夜晚,钱社长怎么会专诚来找老耿呢?你们一定是在谈这个问题,对不对?”

    钱英被这青年人的坦率和伶俐逗笑了,说:“你猜得不错!我倒想问问你,现在运动已经在全国范围开展,今天听过动员报告以后,你们这些青年人怎么个想法?”

    李应丰翘起尖下巴说:“我听辛萍说:这运动同我们有啥关系?我是校对,不管钱财,也不当官,没有贪污浪费的可能,更没有官僚主义!”

    耿爱民摇头说:“这话不对,上次出版社开读者座谈会招待作者时,剩下的糖果哪里去了?还不是几个年轻人自己拿去吃了?经理部有时有些资本家老板来接洽工作,一来就递香烟,接烟收下来的人没有吗?至于浪费,那就更不用提了。这些你们自以为没有什么,其实,受了贪污浪费的毒害,沾了边并不自觉。”

    钱英笑了,插嘴纠正说:“招待会后吃点剩下的糖果或抽了人家一支烟不算贪污。”

    李应丰朝着耿爱民说:“可是我也有个想法,贪污是犯罪,官僚主义也不是小事,浪费点好像问题不太大。”

    耿爱民说:“你们一些年轻人,星期天或假日常常逛马路,看着店家橱窗里一些享受的东西,思想里有没有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和引诱?是不是眼红心热啊?”

    李应丰笑着说:“那些恐怕不属于贪污,也不属于浪费和官僚主义吧?”

    钱英也笑了,说:“小李,青年团是党和政府的有力的亲密的助手,你是团员,今天,‘三反’斗争正是党和政府当前最中心的任务,你们团员必须要在这个斗争中很好地起助手作用。青年人应该在‘三反’中检查自己,也要发挥勇敢、积极、坦白、不怕困难的特性,发挥积极作用,向一切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行为做不调和的斗争。在斗争中提高自己的认识和政治觉悟,加强国家主人翁的思想。”

    李应丰长着颗七窍玲珑心,他是个好看风使舵、扯顺风旗的人。平时,钱英是他心目中的崇拜对象,是党的化身,党员的话他也总看作是党的话。听钱英这么说,他马上连连点头,顺着钱英的意思说:“那当然,那当然!你看着吧!我这个团员一定响应党的号召,要在‘三反’运动中冲锋陷阵。你考验我吧!”

    钱英笑笑,点点头:这个年轻人给他一种说不清的印象,似乎有时有主见,有时没主见;有时自大,有时自卑;有时过分地巴结领导,有时思想偏激过分地好臧否人物。钱英试过:李应丰以汇报思想为名,平日也向组织汇报一些其他同志的情况,比如说:“女编辑孔敏礼给编辑组长任敏起了绰号叫‘剪刀糨糊’,那意思是说任敏专门用剪刀剪报纸上的文章集起来编成书发稿。有时一天能编两本……”比如说出版科的办事员石勇“对党不满”……其实,经过钱英了解:给任敏起绰号的不是孔敏礼,而是李应丰自己。他对编审部发的一些“剪刀加糨糊”的书稿质量不满,所以给编辑组长任敏起了这么个绰号。至于说石勇“对党不满”,事实不过是有一天石勇同于瑞祥因为工作上的事争辩起来,史家禄未弄清情况,支持了于瑞祥,批评了石勇。石勇生气了,冤气冲天地抱怨了史家禄几句,仅仅如此而已。钱英在感觉上就觉得李应丰不够实事求是。此刻,李应丰表的态,钱英觉得是好的,也是对的。但同时又感到他的语气、态度甚至心理活动中,都有一种顺着领导的阿谀表现,是他不喜欢的,所以只笑笑点点头,别的就没说什么。

    李应丰一来,钱英同耿爱民的谈话,被打断了。钱英不想多说什么,耿爱民也不想多说什么。李应丰又不识相,坐着不走。钱英看看手表,又看看黑黝黝的窗外,雨声已经几乎听不见了,只有微微一点沙沙沙的声音。看来雨小了,他说:“老耿,雨小了,我得回去了!”

    耿爱民也没有留他:“好!我送送你!”

    钱英说:“何必送,你学习吧!”说着,披起大衣准备走。

    李应丰说:“我来送!”

    钱英也没拒绝,同李应丰一起走下楼去。

    楼下一片漆黑,过道里的电灯泡,本来都早被耿爱民换成了五支光的,现在有一盏灯泡坏了,也没换上新灯泡,再加耿爱民一直强调随手关灯,大家都养成了这么个习惯。所以,楼下此刻漆黑抹乌一点灯光也没有。

    钱英在前,李应丰在后,一起摸索着下楼,脚步声“蹬蹬蹬”的,此刻只见楼下黑暗中一个暗影“嗖”地飞蹿过走廊,从门口窜出去了!

    钱英警觉地吆喝:“谁?”

    李应丰从楼梯上连跳带跑地冲下去,只见那黑影在小雨中从花园紫藤架下跑远爬铁门翻墙出去了。

    钱英也跟着追出来,见黑影隐没在夜色中早已毫无踪影,同李应丰两人淋着小雨走回来。这时,楼上的耿爱民闻声也跑下楼来,开了电灯,大家一同搜查,只见楼下财务科的门上那把锁已被撬开,但室内保险箱等依然未动,没有被翻动过的任何痕迹。

    李应丰说:“看来是个贼,被吓跑了!”

    耿爱民说:“门鼻子撬开了!是来财务科偷钱的?”

    钱英说:“俗话说:‘偷风偷雨不偷雪’。今天有风有雨,小偷就利用天黑来偷窃了!我们社里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吧?”

    耿爱民说:“第一次!看来,夜晚下边没人,传达室的老冯一睡,贼翻门进来很方便。电灯全关闭也不是个事儿呢!一看漆黑,贼胆就大了!”

    李应丰笑着说:“是呀,五支光的灯泡确实太小吧?鬼火似的,该至少换上二十五支光的。”说着,嬉皮笑脸转向耿爱民,“耿经理!我这可不是要浪费啊!……”

    耿爱民朴实地说:“换上一百支光的,贼要来还是会来!这以后,我晚上搬到楼下住!在楼下学习。有人把守,就不怕小偷来光顾了。”说着,他又朝李应丰说:“当然,我这不是说灯泡不要换。坏了的灯泡明天就换上,但装上十五支光的我看足够了。二十五支光开长明灯确实浪费太大,没有必要!”

    李应丰笑笑,说:“其实这点节约有多少?放着官僚主义造成浪费,或者出一个贪污分子,那就不是几十几百个灯泡的浪费能抵偿的!”

    钱英觉得李应丰这番话说得对,就点点头,但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老耿的脾气。他既喜欢老耿这种认真负责的精神,对老耿说的“这以后,我晚上搬到楼下住,在楼下学习”感到钦佩,又对老耿的过于节约,纠缠在芝麻绿豆问题上觉得无法一时就改变老耿的意见。好在十五支光与二十五支光的确相差不大,这就由他,所以就没说什么了。

    后来,钱英离开出版社到了外边。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淋着雨,踩着两脚污水去公共汽车站时,他心里想:防止撬门入室的小偷还是容易的。老耿如果睡在楼下面也许以后贼就不敢再来了。但防止贪污却是难的。因为贪污的人比小偷的手法更高明。小偷利用黑夜、风、雨来掩盖他的偷窃行为;贪污分子却会用更巧妙的障眼法,用更策略和隐蔽的手段,甚至能利用官僚主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取走国家的财富。让你不知不觉。看来,未来的这场运动将是很曲折、很艰难的哩!他还想象不出这个运动如何搞,会如何发展?但有一种预感,这将不是一个小规模的平静无波的措施。旧中国贪污腐化这么多年,这个繁华的上海,向来是藏垢纳污、形形色色不法分子活跃的冒险家乐园。现在,新中国成立了,共产党要来从根本上清洗、改变贪污的污毒,如果不用雷霆万钧之力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地来搞怎么能行?

    风卷着雨刮来,一种迎着风雨前行的激情荡漾在他的心间。

    意外相逢,总是分外亲切。谈起分别后各自的遭遇:酸甜苦辣俱全,不禁唏嘘。

    她,三十年前就转入公检法机关工作,现在离休了,还在检察机关里帮忙。我真想不到接待者正巧是她,仍旧是那种纯洁朴实的仪态,她陪我在检察院一起摘录案卷,同我叙旧谈心,使我看到了她那坚定的生活态度和对事业义无反顾的追求。

    生活是永远向前的,生活也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回首往事,就像走过一条崎岖道路看到了留下的杂沓的脚印。

    那件我们早年参与斗争、亲身经历过的旧事,尽管早已逝去,但却如此难忘。我们都记起了当时许多人,有好的,有坏的,有推波助澜的,有随波逐流的。有的早已离开人世,有的仍旧活着……

    在摘录案卷时,我发现,我来调查采访的这个案犯也是从赌博开始走向堕落跌入陷阱的。赌博真是万恶之源,我不能不立刻想到了当年史家禄的旧事。

    听说,现在上海的赌风炽盛。有的个体户在牌九、“沙蟹”桌上输赢动辄数千元到数万元。有一个被处决了的贪污犯生前贪污盗窃了二三十万元,大部分却又都在赌桌上输掉了。监狱里,关着许多犯各式各样罪行的犯人,但因赌博而走向抢劫、盗窃、贪污、诈骗的占很大的比重。

    啊,沉渣泛起,令人注目。但人类总是这样,发展变化了,又产生发展变化中的问题。只不过不是去制止发展,而是在进一步发展中解决。求全是不可能的。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吧?

    (三)

    上海福州路江西路的弓形市府大厦二楼,有原来国民党政府上海市市长吴国桢用过的办公室。据传,上海解放后第一任市人民政府的市长陈毅在走进这间宽广净洁的办公室时,听说过国民党中某要员在逃往台湾前留下的一句话:“上海是个大染缸,看共产党来后怎么办吧!他们在上海蹲下来了,红色也会被染成黑色的!”

    据传,当时陈毅市长听了冷笑着说:“好吧!看看共产党人是怎么对付这个染缸的吧!共产党人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一个上海这样的染缸,休想叫我们的红色变黑。相反,我们要彻底砸烂这个臭气四溢的染缸!”

    可是,像史家禄这样的共产党员,虽然经历过解放前地下工作的考验,胜利后却经不起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被糖衣炮弹击中,身处染缸之中,沾染了一身臭气,红色真的被染变成黑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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