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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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史家禄同黄源茂的交情就深了一步。逐渐,黄源茂常打电话来约史家禄到家里叙叙,也一同出去看戏。他知道史家禄喜欢京戏,就请史家禄到黄金大戏院、天蟾舞台看京戏。麒麟童、黄桂秋、赵晓岚……都看过。吃饭、看戏时,两人谈天,黄源茂少不了总要谈到钱的问题上来。说到钱,他说:“钱这东西,没有不行!老话说,‘一钱逼死英雄汉’嘛!”“人说金钱万能,这我体会很深,有钱才有一切!人生在世,老是穷得可怜,太乏味了!”然后,吹嘘起自己的富有和慷慨来了:“我这人呀,你将来就了解了!我有钱,可是从不守财!对朋友,我是向来真心真意相待的!我历来自己富了也希望我的好朋友也富起来!……”

    他说这些话什么意思?史家禄琢磨着,思想上的警戒线松了,甚至可以说是崩溃了。黄源茂和燕蓓芬送了一次东西后,接着就送第二次、第三次,开始时是:“你身体不好,再吃点鹿茸精!”“你们供给制在机关吃的大灶伙食太坏,对你的健康不利!我给你在锦江饭店包了伙食,这是餐券,吃一顿付一张,那里离你们出版社不远,你一人去吃没人知道的!”“这里有样小玩意儿,是人家从香港带来送我的。你看,蛮有趣的,是个钥匙链子,比你那根钥匙链子好多了!”

    隔了一个星期,史家禄同黄源茂看戏时,黄源茂送一只装饰性的纯金鹰洋给史家禄,说:“挂在你的那根金链子上吧!这是我解放前特地让银楼店铸的,造型不错吧?”史家禄这才知道钥匙链子是真金的。退已经不好退也不想退了,当然只好连同纯金鹰洋收下,而且是心甘情愿地收下。

    有一天,黄源茂再约史家禄去家里吃晚饭,史家禄兴致勃勃地去了。燕蓓芬打扮得花枝招展,约了五六个小姐妹在家陪史家禄吃晚饭。这些小姐妹,有的是结过婚的,像李太太、唐太太,有的是没有结过婚的,像秦小姐、裘小姐和裴小姐,一个个都是身材匀称,五官秀媚,打扮得花花绿绿,叫史家禄看了高兴。大家都一口一声“史经理”地叫。吃饭时,对他又是敬酒,又是夹菜,谈得十分热闹高兴。俗话说:“酒是穿肠的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史家禄沾了酒,向往色,就完全不能自拔了!吃饭后,燕蓓芬忽然提议掷骰子玩。掷骰子,是谁都会的,用一只景德镇瓷碗放在桌中央,用三颗骰子掷在瓷碗里转,转定后,比谁的点数大定输赢。史家禄被一伙莺莺燕燕拉上了桌,不能推脱。用的是筹码赌输赢。黄源茂也参加了。燕蓓芬说:“老规矩吧!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大家都同意,也由不得史家禄问一问这“老规矩”一底筹码是多少钱!大家从八点玩到十点,谁知史家禄的手气不好,整整输了两底筹码。到了十点钟,几个小姐妹说是太迟了要回去了,停下来结账。一结账,史家禄倒抽一口冷气,才知道这“不大不小”的“老规矩”,一底筹码是一百五十元,两底就是三百元。史家禄整整输了将近两底,折算为二百八十七元。

    黄源茂马上叫燕蓓芬当面拿现钞给史家禄垫上付给了赢家。他怕史家禄难堪,还故意说:“史经理有钱存在我这里,蓓芬你去拿一点来。史经理今天一定没多带现钞……”

    史家禄心里十分感激,但心上压了个大包袱,自己如今拿供给制,一个月零用才两三块钱,欠下的黄源茂的这笔赌债如何得了?当夜回家,心里充满悔意,烦恼极了,几乎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黄源茂来电话了,在电话里神秘地说:“史经理,今晚请来舍间便饭,像昨天一样,大家都等着你!今晚包你手运好。你要收复失地……”

    “收复失地”,他当然懂得指的是扳本。赌徒历来总是砸锅砸在“扳本”上的。当晚,史家禄在莺声燕语中,闻着脂粉香,吸着香烟,吃着燕蓓芬专为他煮的桂圆莲心汤,玩掷骰子很快就又输了近两底,又是燕蓓芬去拿现钞给他结账付了将近三百元出去。然后,黄源茂提议,说:“史经理掷骰子手气不好,玩Twenty-One吧!”他叫燕蓓芬拿扑克牌来。

    史家禄不会玩Twenty-One,但赌红了眼,听黄源茂一讲,决定“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那里”,试一试手气。燕蓓芬坐在他身边教他:Twenty-One就叫“二十一点”,一人发两张牌,加起来比谁的点数离二十一点最近。如是二十一点就赢,如点数太小,可以再要求发牌,超出二十一点就算“胀死”,不超出,就同庄家比点子的大小。谁知玩“二十一点”,史家禄的手气也不好。这比掷骰子输赢更大,他一下子输了三底。黄源茂夫妇都是赢家。赌到十一点钟,小姐、太太们要散了,史家禄这一个晚上,连掷骰子加二十一点共输了将近一千元。他觉得自己已经像一个人跌在大海里快遭没顶之灾了!

    那些小姐、太太走后,黄源茂留他稍坐一会,像递一只救生圈给他似的说:“史经理,钱的问题,你不要着急,一切由我!兄弟我不会叫你吃亏的!我们交朋友还刚开始,今后要做生死之交。你不要着急,回去安心睡。明天,我们好好谈谈。”

    当夜,史家禄回到家里,田瑛盘问他怎么这么迟才回来,他也不说。最后咕噜了一句:“开会!”田瑛当作真的。谁都知道干部的会议多,就不多想。史家禄上床以后,想得很多。他明白自己是栽了跟斗闯了大祸了!他也明白商人资本家总不会平白无故给你沾油水占便宜的。虽然黄源茂这人给他的印象不错,他也明白黄源茂是别有用心的。可是局面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不同黄源茂把这交道打下去是不行的了,倒是同他好好谈谈条件采取合作互利的方式相处可能好些。他像一个豁出一切的“拼命三郎”,决定违背党纪国法,违背自己的初衷,违背革命的利益,重新走一条路。虽然有顾虑,不走这条路已经不行。何况,他早感到这种拿供给制的干部生活如同中世纪的苦行僧一样。他的七情六欲此刻鼓动着他去违法乱纪。他怀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心情入睡。夜里睡得不安宁,早上肿着眼泡去上班,心情一直忐忑不安,直到晚上见到了黄源茂,两人开始了谈话,才使他从忐忑中得到了感情上的平衡。

    晚上,是应黄源茂之约在平安大戏院附近的“叶子”咖啡馆里见面的。那里的火车座特别幽静,不但灯光幽暗,而且侍者在端送了咖啡后,你不揿铃他决不再干扰。这里是让那些一对对的情侣在此约会的。每杯咖啡的价格比其他咖啡馆要昂贵二至三倍。黄源茂约在这个地方密谈,地点选得确实是好。共产党的干部一般是不到这地方来的。

    说是谈话,确切地说是谈判。

    一个人的灵魂可以埋葬及消灭于钱堆之下。原来的遮羞布已经撕开,史家禄已经不再拘泥小节,不再害怕什么党纪国法,不再担心什么钱英、耿爱民的牵扯了!而黄源茂,他这一向来,处心积虑要达到的目的,已经水到渠成了。本来不可能做的事将变得可能做了;本来不能讲的话,现在变得可以讲了。这个共产党的干部史家禄原来是个不能控制的人物,如今可以由他放在掌心上玩弄了!他可以牵着史家禄的鼻子走,可以指挥史家禄,可以命令史家禄,让史家禄作为他的代理人安置在共产党办的出版社里,让他作为他的替身,给他办事,替他谋利。他早就认为:我就不相信共产党的干部永远不变质!我也不相信共产党的干部到了上海这个大染缸里永远不变色。那么,现在事实说明:他的推理是有根据的!史家禄这个共产党的干部,在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的刑讯室里都不屈服的人,硬刀子不吃,软刀子却可奏效。如今,只由他略施小计就拖下水了!他觉得无比兴奋。所以,两人在“叶子”咖啡馆见面后,很快就都单刀直入地谈到实质性问题上来了。

    黄源茂依旧那样温文尔雅,表现得非常尊重史家禄,说:“史经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是真心诚意想同你结个生死之交的。我向来不给人亏吃。你同我交朋友,也是不会吃亏的。这里——”他摸出一个信封袋,递到史家禄面前,带着笑说,“里边是一个银行存折!我替你存的活期,都是你的钞票!”

    “我的钞票?”史家禄奇怪地问。

    黄源茂吐着烟圈,打着哈哈点头:“哈哈,是呀,那天,你输了钱,我不是说过你有钱存在我的地方的吗?我说的是真话呀!这笔钱是你的,是我给你老兄的手续费!”

    “手续费?”史家禄不由自主地拿起信封袋来,取出存折一看,心里“咯噔”一沉。他绝对想不到,这笔存在黄源茂手里的手续费竟有这么大!他愣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黄源茂看得出史家禄心里想的是什么,莞尔一笑,说:“哈哈,收下吧!你老兄不会吃亏的。此事你知我知,我们两人今后同生死共患难,互相帮助。这样的事连蓓芬我都没有告诉。”

    史家禄突然有一种走在路上无意中拾到一只大金元宝的感觉,喜出望外,却又不免惶惑。但不由自主地又真的将信封袋塞进口袋里去了,心想:偌大一笔钱,靠我拿供给制,拿到死我也拿不到个零头呀!放着这块肥肉不吃,我岂不太傻了?平日黄源茂常讲的那些属于“花开堪折直须折”、“今朝有酒今朝醉”一类的话,在他心上起了作用。他是真的下了决心了,他将装存折的信封袋塞好以后,说:“黄经理,那我就信任你了!你知道,我们共产党的干部是不兴这一套的。我这样做,全是为了你!”

    黄源茂笑笑,吐着烟圈,纠正他似的说:“史经理,哈哈,应当说,是为了我们!来!——”他举起咖啡代酒,邀史家禄碰杯,说,“从今往后,我们好好合作。保险,你我都能发财,都能有最富足的日子过!你要是还有怀疑,就往下看!我们既不必干杀人放火的勾当,又不必用偷盗撬窃的手段,我们是公开的、堂而皇之的。你做你的经理,我做我的经理,互相在业务往来上,心照不宣地互惠两利。有事我们互相商量着办,保你天衣无缝,金元宝从天上不断飞来!”

    听他讲得神奇,史家禄吸着烟,说:“你要我帮你干点什么呢?”

    黄源茂笑了,他早等着史家禄说这句话了。说:“其实,有些你已经在做了,只是无意识无目的地罢了!比如,出版社的生意你多照顾我:比如,你们的用纸计划用纸量就提前告诉我;比如,纳税的问题上你多帮忙;比如纸张的好坏上,在轻磅和重磅上你马虎一点。外行,像耿爱民这种土包子,好糊弄,纸质好坏,他是弄不明白的。”

    史家禄叹了一口气。其实,他早发现了一些问题,但没有好意思顶真去同黄源茂交涉,还不是由于“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吗?他又问:“还有呢?”

    黄源茂咧嘴说:“哈哈,我希望我有违约不向出版社交货或迟交货的情况时,你能袒护一下。这样,有利于我头寸的周转。另外,我希望能用出版社的印信,介绍我派人去东北采购纸张。”

    史家禄沉吟着,皱着眉,说:“还有呢?”他想听听黄源茂的全部打算。

    黄源茂胸有成竹地说:“你是共产党的干部,消息灵通。如果知道纸要提价,就赶快给我通风报个信,这对我非常重要!”

    史家禄额上一根青筋突突地跳,说:“你可以去套购抢购,然后再用高价卖给我们出版社是不是?”

    黄源茂哈哈笑了,说:“哈哈,羊毛总得出在羊身上的嘛!这又不需要你拿一个钱的!对国家来说,九牛一毛,小意思。对我们来说,大有收益。”说到这里,他忽然像给史家禄一个甜头尝尝似的说,“将来,你的钱多了,如果你愿意,我悄悄替你入股。蚀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我早说过,同我相交,不会吃亏的。我上面说的这些事,我敢断言,你那里的什么钱英、耿爱民之流,他们不但外行,而且也想不到我们会这么做。神不知鬼不觉地我们就发了财。将来,财发大了,我倒劝你,你想做干部就继续做,不想做干部,你有了钞票,就有了一切!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

    史家禄闷闷抽着烟。他认为黄源茂说的话是有一部分真理。心里有个隐忧,不能不说,就用商量口吻说:“这些论理都可以办到,但一是我势孤力单不太好。耿爱民是经理,他虽是个土包子,但不讲情面不太好对付,我有点含糊他。二是放着个出版科长于瑞祥,他是个内行,过去解放前他是土壤出版社的股东,做过副经理。别人不懂,他懂。要瞒住耿爱民之流还容易,要瞒住于瑞祥可不容易。他是个挡头,我有些担心。”

    黄源茂皱皱眉头,本来险险脱口而出:“那还不容易!如法炮制把他们也拉下水来不行吗?”一想,这样说,要伤害史家禄的自尊心,所以改得口气和缓地说:“这样吧!耿爱民是个土包子,我看乡下人进城,要他晕头转向不会太难。于瑞祥我听你以前谈过这个人,说他是个旧人员,做过股东,这样的人,倒是好交朋友的。这一向来,我同他处得也还可以。我来接近接近他,把他也拉到圈子里来,好不好?”

    史家禄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苦津津的,心里想:你这个黄源茂,真有一手啊!但除此之外,确无他法了,只得点头说:“好!”

    果然,黄源茂施展手法,想拉耿爱民,也想拉于瑞祥。只不过他拉于瑞祥一拉就成,他让史家禄和于瑞祥拉耿爱民竟未能拉成功。黄源茂有些生气,说:“这个老耿,死脑筋!好在他是个土包子,外行,他不干,我们也不需要他,把他当作烂泥菩萨撇在一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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