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都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从此,出版社纸张仓库的大门钥匙就捏在黄源茂手里了!他假借出版社名义去东北采购纸张进行投机也成功了!
今晚,史家禄回到家里,一路上思前想后,心情像风浪袭击时的黄浦江面,动荡摇晃,十分不安。他回到了家,见到了田瑛,态度尽量装得好,此时此刻,运动将来,他明白不能再同田瑛闹僵。田瑛多多少少能感觉到他的一些问题。虽然他同黄源茂、于瑞祥的勾结是瞒着田瑛的,但田瑛有几次问过他:“你的钥匙链子和一只纯金鹰洋哪里来的?”“你那件雨衣是谁送的?”“你吃的人参哪里来的?”“你怎么常常这么迟才回来?”……这女人真讨厌!也不知哪天能甩掉她重娶一个年轻貌美讨人爱的家小[2]。但此时此地可得罪她不得。要将她稳住,稳住她就是稳住了大后方。所以他一进家门,疲乏地往藤椅上一坐,却给了田瑛一个少有的笑脸,说:“今天本来要回来陪你吃饭的,会开得晚了!只好在外边吃了点生煎馒头!”
田瑛用鼻子嗅嗅,说:“我闻到酒味呢!你喝了酒?”她心里奇怪史家禄今天为什么态度如此和蔼亲切,又想:也许是喝了点酒,带点酒意了吧?
史家禄点头:“是喝了点酒。下雨关节疼,在小酒店里要了一盅酒。”
“今天又开什么会?开到这么晚才回来?”田瑛见史家禄今晚态度好,忍不住问。
“你不知道吗?今天市委召开了全体党员干部大会。党内的事……”他向来可以用“党内的事”来拒绝回答田瑛提出的问题的。
但,田瑛“哦哦哦”起来了,说:“哦,是的,我知道,听说要开展反贪污、反浪费,还有反……”
“反官僚主义!”
“对了,是叫‘三反’运动是不?”田瑛说,语气里含着兴奋,“我们学校里老师中间都传开了,大家都说应当反一反!而且,首先要狠狠反贪污!”
“为什么?”史家禄从藤椅上站起身来,自己去拿茶杯泡茶喝。酒后舌燥,加上心里有事,烦得发热,他早想喝水了。自从同田瑛的关系搞僵后,他回来,田瑛就不像从前了。要喝茶向来是他自己倒的。
田瑛回答:“这还要问?上海这地方是花花世界,旧社会的吃喝嫖赌那一套坑了不知多少人。解放到今天,两年多了,上海在共产党领导下变了不少,但共产党的干部也有变坏了的。据说,贪污的、玩女人的、贪图享受的也都有!原来留用的旧人员,说是也变成了为人民服务,实际有的并没有变,还是贪赃枉法。反一反,应该!”
见田瑛那种拍手称快的样子,史家禄心里不受用。但今天是存心同田瑛想把关系弥补好的,不愿再弄僵了。先不作声,一口一口喝着热茶,踱了一会儿方步,说:“你可能不知道什么叫搞运动吧?”
田瑛正坐在椅上补袜子,一针一针地缝着,这时抬起眼来看着史家禄。她发觉史家禄对开展“三反”运动似乎很抵触,语气和态度是不满的。她想听听他说些什么,说:“怎么能一点不知道呢?镇压反革命、抗美援朝,不都是搞的运动吗?”
史家禄懒洋洋地又在藤椅上坐下了,说:“镇压反革命,那是针对反革命的,阵垒分明,好办。抗美援朝,是志愿军上前线,也好办。难办的是敌我混淆在一起的运动呀!刚解放那阵,我们单位搞了个‘整理机关、团结进步’运动。这个运动没对外说,是内部搞的,不像这次搞‘三反’要大轰大嗡,但已经吃不消了!‘整理机关、团结进步’运动,实际是清理一下有问题的人,当然,主要是政治历史问题。要每个人交代,大会点、小会攻,火药味儿浓得很。我被捕过,也要详细审查,详细追问,详细交代。当然,因为证明人都在上海,不怕弄不清,我也没吃到什么大苦头。但我看到有的同志苦头吃得不小。”
“那总是他本人有问题!”
“也不见得!你可能不知道,从前延安搞整风运动有多厉害!”
“有多厉害?”
“我是没有经历过,但经历过的老革命说过,厉害得很!那时搞‘抢救运动’,冤枉了不少好人。我别的不担心,担心的是一搞运动,不分青红皂白,乱搞一气,乱怀疑、乱审查,好人也给整得要死!”
“要相信党嘛!”田瑛说,“身正不怕影斜!反贪污又反不到你,你怕什么?”说这话时,她忽然想到了史家禄的那根金表链、金鹰洋,想到了人参,想到那一个个夜晚,史家禄总是很迟很迟回来,回来总是喝过酒的样子。……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疑虑,忍不住说:“你这方面没有什么问题吧?”
史家禄像突然被火烫了一下,睁大了眼:“我有什么问题?我拿过多少钞票回家来交给你了?你怎么这样想的?真是糊涂!我是说:怕遭冤枉!”
田瑛叹口气:“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呀?”
史家禄脸色缓过来了,心里警戒地叮嘱自己:注意!注意!千万别露马脚!也千万别同她闹僵!这人不可得罪,得罪了必有祸害!你看,她似乎已经对我有点怀疑了!……他想起了她盘问他的金链子、金鹰洋等事情的眼神,那是一种富有警觉性的眼神。幸亏黄源茂早打过他招呼:“老史啊,我们之间的事,无论巨细,你回家千万别讲。你有钱,也别在家里露富,在家里还得装穷!你不是要蓓芬给你介绍对象吗?离婚成功之前,千万别在你女人面前泄漏天机。不然,落个把柄在她手里就不好办了。最毒妇人心呀!……”他觉得黄源茂真是老谋深算,真有预见。
想着这些时,史家禄装出笑容说:“我着急什么呀!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我只是向你闲谈谈,想到什么就说些什么罢了!”
田瑛微微地笑了。她对今晚史家禄回来后的态度倒是比较满意的,但心里不免纳了个闷葫芦:怎么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对我一直不是冷冰冰就是找岔子,甚至提出要离婚,今天却突然变了,变得这么和气,这么亲近了?忍不住说:“你今天怎么啦?我感到你有点两样!”
“两样?怎么两样?”史家禄问。他弄不清田瑛的话意,以为田瑛又发现他有什么蹊跷了,所以急吼吼地问。
田瑛笑笑,说:“这一向来,你回家以后总像个瘟神,横眉竖眼。今天怎么变得又像从前一样了?”说这话时,她不由得想起当年刚结婚时的幸福情景。解放前,虽然穷苦,虽然时常担惊受怕,夫妻关系是融洽的。史家禄回来总是和蔼亲切的,互相之间总是十分关心的。在一起的时候,谈起话来也总是高高兴兴、好像说不完的……
史家禄“嗷”了一声,笑笑说:“是吗?今天,跟几个同志聊天,大家谈到了家庭和睦的问题。一个同志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的气氛与家庭成员的健康关系甚大。因为人的心理活动与生理活动是密切相关的,所以中医有‘内伤七情’之说。家庭不和,一个人精神状态不好,时间久了,会使大脑中形成一个恶性的兴奋灶,使神经系统的功能下降,身体的抵抗力减弱。家庭如果和睦,欢乐气氛会使一家人的心理活动处于良好状态,人就健康长寿。这些话对我的启发很大。我细细想想,我们之间,一向关系很好,算得是共过患难的夫妻了,为一点性格上的小事互相烦恼太不值得。所以……”说到这里,他用一阵无声的微笑切断了下边的话。下边的话尽在不言中了。
听他这样说,田瑛不知为什么突然悲从中来。过去与现在的许多事都涌上心头,也说不清是伤心还是高兴。她的泪水沿着鼻梁淌下来,一会儿,竟抽搐起来。
史家禄过来,用手摸摸她的头发,装出几分爱怜,像哄孩子似的说:“田瑛,这样做什么呢?老夫老妻了,还这样做什么?牙齿舌头有时还打架呢!我向你赔礼道歉好不好?你别哭了!听话!听我的话!我们睡吧!”说这话时,他感到心里有三分高兴。这个女人现在又可以牢牢掌握在他手里了。家庭这个“大后方”,是可以安定了,不至于出什么问题了!
这一夜,两人同床睡时,旧情好像突然恢复了。只是两人亲热以后闭着眼都许久并没有睡熟。
田瑛在想:他真的是改变了吗?真的是像他所说的听人讲了一席话就改变了吗?……
史家禄灵魂深处似有污水在流动,想:看来,三反运动是不可避免地像狂风暴雨要降临了!我真倒霉,当初真不该同黄源茂穿起连裆裤来,又同于瑞祥这个容易在运动中成为靶子的人物勾搭在一起。这下,就怕超脱不了干系,弄得不好会翻船了。他心里充满了悔意,一个人最难堪的事情,莫过于被迫去为自己的失误而引咎自责。他此刻是在吃后悔药。但事已如此,他知道光后悔也不行,主要的是要想出对策来。……
不知什么时候,雨又哗哗地下大了!雨水扫在玻璃窗上发出“嗤喇喇”的声音,使人听了心里更烦躁。他将晚上黄源茂提出的“三斧头”逐一在心上斟酌,觉得黄源茂老奸巨猾,这三斧头确实会有威力。但头脑里忽又转到了耿爱民身上。这个“土包子”经理同他关系不好,他受黄源茂的嘱托同于瑞祥一起想拉耿爱民下水失败了,反倒可能落下什么疑点。耿爱民可不是个善人!他那两只炯炯的眼睛就叫史家禄感到胆怯。他觉得黄源茂的“三斧头”,防范和对付耿爱民还不够有力。这使他无法入睡。无论如何,对耿爱民这个软硬不吃的家伙,是要想点办法认真对付的。
他想着想着,听着雨声,又听到桌上的旧台钟敲了十一点,又敲十二点。还睡不着,他也不敢多翻身,怕惊醒了田瑛。在台钟又敲十二点半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应当同黄源茂合计一下:派个人到苏北阜宁,给耿爱民家里送笔钱去。不说是耿爱民叫送去的,也不说不是耿爱民送去的。反正,是送一笔不明不白的钱去,就让这笔钱糊糊涂涂送到他老婆杏妮手里。农村人嘛,都穷得可怜,见钱还能不开眼?只要他老婆糊糊涂涂将钱花了,事情就好办了!你耿爱民不是要清白吗?这样就叫你清白不了!欠上一大笔来路不明的钱,怎么还得清?又怎么说得清?我当初不就是因为赌那什么掷骰子和“二十一点”输了一笔钱还不出才同黄源茂伙在一起的吗?只要耿爱民的老婆接下钱用了这笔钱,看你怎么办吧!无论如何,你得背上包袱!你背上了包袱就好!万一出了事,也有个把柄在我手里:你耿爱民比我官儿大,互相至少也得承担些。再说,万一你再不买账,那也好办!不买账就叫你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你没有贪污吗?谁能信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要是识相,照识相的办;要是不识相,我倒霉你也别想得意!总而言之,你老婆要是收下这笔钱一开支,你也就是上了钩了!你别想干净利落!……
他记得很清楚:耿爱民的女人叫施杏妮,是个村干部。耿爱民家里的地址他也记得很清楚。他女人杏妮每次来信,用的都是那种老式的在苏北买的白底红框的土式信封。信封上每次都是端端正正写着苏北阜宁施庄的地址的。
想到这条妙计后,他有一种将人拖下水了的快感。传说水鬼每次将人拖下水淹死时是会高兴得狂笑的。当死人的家属痛哭时,正是水鬼狂笑的时候。现在,史家禄就有一种想狂笑的痛快劲头。
他后来,在雨声中睡熟了。纠着眉,咧着嘴。台上那只旧台钟“铛!——铛!”正敲两下。
在当今中华人民共和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被开放、改革沸腾了的大地上,产生了推动着时代呼啸前进的一代英雄人物。他们身上汇集着优良的革命传统和创造的开拓精神。这样的人,在工农兵和干部、知识分子中都不计其数,说什么“工农兵时代过去了”的话,那是偏激、片面的!
我曾多次怀念过耿爱民,思索过他的为人。完美的人是没有的。何况他是那个年代里的人物。耿爱民有他的缺点与缺陷。他文化低,似乎有点保守、有点呆板和固执。他不是那种精明强干思想活跃的干部。我甚至设想如果是在今天,他能不能适应时代,能不能在改革与开放的浪潮中走在前面?当然,这仅仅只是推测。我不能不承认,我喜欢他忠于革命、忠于人民;我喜欢他那种从部队里带来的优良传统和优良作风;我喜欢他那种农民特有的纯朴;我喜欢他那种共产党人应当具有的实事求是精神和拒腐蚀的作风。我认为这在今天特别重要,特别宝贵。
耿爱民在那次运动中的表现,迄今在我和小梁的心中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象。我同小梁一见面就用惋惜和遗憾的声调谈到了他。他那高大的身躯给我留下的是高大的形象。可惜他死得太早!在1958年的“大跃进”中,他在大炼钢铁时,带着高血压和哮喘病一连七天七夜坚持不睡。那个秋天的一天早晨,人们发现他流了一大摊鼻血死在土高炉旁……自从经历过十年动乱,在“触及灵魂”的挣扎和反抗中,在整个民族的痛苦呻吟中,经过沉思,我渐渐懂得了我们都应当真正多一点马列主义的智慧,好好清除头脑中那种愚昧。老耿如果活着,他也会这样的!
小梁告诉我:杏妮也已在十多年前病故。我恻然!啊,老耿的这位善良、贤惠、体现美德的妻子哟!我又仿佛看到她那两只美丽、真诚的眼睛了!人生何其短促!……小梁似乎发觉我在想些什么,说:“也许你想不到吧?他们那个儿子现在是个著名的人民律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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