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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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我既喜出望外,也感到突然,想:新中国的律师曾经销声匿迹二十多年,是这些年才恢复的,不禁感慨系之地说:“嗬!他同老耿真是完全不同了!……”

    小梁懂得我指的是什么,点头说:“是呀,他深深懂得对所有执法的人来说,他们的最高上级应该是人民,是党领导人民制定的法律,对党和人民的忠心,是对法律的忠诚。而当他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们还缺少健全的法制!”

    我不禁想:是呀,那时候,我们似乎感到欠缺了法治和民主,却又并不能深刻领会。是从血和泪的教训中,这些年才真正越来越感到民主与法治的可贵的呀!……我不禁沉默了。

    后来,我对小梁说:“哪天你有空,陪我去看看这位律师吧!”我是带着对老战友的思念与往事的追忆说这话的。

    (四)

    耿爱民说搬就搬,当夜就搬到了楼下经理部的大办公室里住了。

    他的行李很简单:一条黄油布垫底、打包;此外,一条旧毯子,线的,还是当年离开军长时,军长送他作纪念的;一床旧棉絮,是在苏北时杏妮给的;一个小枕头,上边有杏妮绣的花,一朵红花旁边绣了五个字:“为人民服务”。做枕套的土布已经快破了!冬天,寒冷,进城到上海后,单位里也没有火烤,夜晚有时冻得慌。好在他总将供给制发的蓝布棉列宁装衣裤一起盖在身上,也就不太冷了。他的全部“财产”,除了一肩行李,就是破纸箱里放着的一些零星杂物和一点书籍、本子以及几件旧衣。住到楼下,不过是为了给出版社防贼看门。除了铺盖,别的他都不带下楼。楼下经理部大办公室没有床,他也不将楼上的一只小床搬下去。他干脆睡在办公桌上,打算晚上摊开被子睡,早上将被子、毯子一卷塞进壁橱就了事。生活上,他简朴惯了。现在,进城到了繁华的大上海,他也仍旧习惯于原来那种行军中的简单生活。

    钱英走后,李应丰还陪着他。他说:“小李,我要抓紧时间学文化,你去忙你的吧!”他不喜欢晚上闲聊。谁要占用他学文化的时间,那可不行。

    给他一说,李应丰不好再逗留,只好点头说:“对对对!”马上离开了他。

    李应丰和编辑刘开英两人合住在二楼一间小房里。出版社一共四十多人,分编审部、经理部两大部门,编审部下面分政治、文艺、美术、综合四个组;经理部下面分校对、出版、财务三个科。外加社长室,设一个秘书兼人事干事。平日,住在社里的一共只有四个人:老传达冯玉明住在传达室,耿爱民住在二楼;另外两个就是李应丰和刘开英,合住在二楼一间北房里。李应丰和刘开英都是青年,没有结过婚的光棍,两人都是家在苏北,也都是在苏北参加革命的。来到上海,举目无亲,所以住在社里。而社里其他人都是有家在上海的。社里有条规定:凡家在上海的一律不许住在社里。因为上海房荒,住家一般房子都紧。如果没有这条规定,大家都要往社里住,就招架不住了。李应丰和刘开英住一间房,但两人相处得不好。刘开英是个党员,性格内向,脾气有点怪。最近正在闹情绪,显得落落寡合。他早先在部队里算是连级干部,现在放在政治组,没有给他编辑组长干,只是编辑的名义,叫他负责政治组的工作。他心里不高兴。虽未明说,意见满腹。外加,同李应丰一间房,李应丰先占了靠窗的床位,他又不高兴。他也看不起李应丰那种风风火火的个性,李应丰好闲扯,他爱独自看书。两人合不到一块。他老是闷闷的,李应丰拿五句话换不回他一句话。两人虽住一屋,心却离得很远。李应丰晚上想来找耿爱民聊聊,一是为了解解寂寞,二是认为这是“接近领导”、“靠拢党”,有利于自己入党、提拔。但耿爱民下了逐客令,他也只好一个人独自踅回去躺在床上看小说了。

    这里,耿爱民赶走了李应丰,自己将行李扛到楼下经理室,独自开了台灯,继续学起文化来。他用的是出版社编印给工人学的课本,包括语文、算术和常识课本,每种都有四册。他顺序自学,语文课本一课一课抄背,算术课本一个习题一个习题地做。有不懂的就找编审部的编辑问。他是个二级残废,那年,东进时,随首长在前线肺部负过伤,每到冬天好咳嗽,伤口又常常隐隐作痛。坐久了,更是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心里明白,进入大城市后,需要文化水。自己那点文化水,太少太可怜。要干革命工作,不刻苦不行。他清楚记得老首长——军长是非常关心他学文化的。在苏北因负伤离开老首长后,他伤愈后见到过一次老首长。老首长送他一支很漂亮的橡皮头铅笔,笑着对他说:“你好好用这铅笔写写字,学学文化。将来,我再送一支自来水笔给你!”果然,上海解放了,老首长也来到了上海。前年冬天,他去看望了老首长一次,老首长很高兴,打着四川腔说:“耿爱民,你来啦?文化学得好不好?”他汗颜地回答:“学得不好!”老首长朗朗笑了,说:“啥子不好嘛!下次再来要说好才行!”接着,老首长忽然将自己插在军装胸袋上的一支自来水笔拔下来递给他说:“现在进了城了!自来水笔不像在苏北时那么稀罕了!我欠你的这笔债今天就还。可是你欠我的债别忘了呵!”他明白,老首长说的这个“你欠我的债”,指的是叫他学好文化。他脸红心跳,接过老首长送的钢笔,“啪”的立正敬了一个礼,险些掉下泪来。钢笔上好似还带着老首长手上的温暖。这种温暖永远不会消失。只要他拿起这支自来水笔,就会感到这种温暖。这种温暖会激励他在学文化上冲锋陷阵。正如当年在老首长身边冲锋陷阵一样。

    外边,雨仍未停歇,淅淅沥沥,沙沙沙地响。花园里的树木,在这严寒的冬天,叶片早已凋尽。但一些雪松、龙柏仍然苍翠,雨水一淋一洗,更加郁郁葱葱。他一笔一画抄写着课文,感到吃力。听着雨声,更感到心里不定。雨声仿佛淋洒敲打在他的心田上。心海里好似泛漾出波涛和涟漪。他平日学习文化时,是很少像今天这样心神不定的,今天什么原因会这样呢?

    是因为下午参加了市委召开的全体党员干部大会?是因为钱英来谈了那些事?是因为想起了出版社里的一些人和事?是先前那个小偷突然来到楼下财务科撬门想偷盗?……

    是的,确实是由于这些事汇合在一起,引起了思索,引起了不安,打乱了心上的宁静。

    耿爱民不禁放下了笔,听着外边泼洒的雨声,沉浸在思索中。

    刚进城不久的一天,在一次党员会上,他听到一位领导同志在讲话中说:毛主席最近在北京讲了李闯王的故事。毛主席说:崇祯十六年,李自成在襄阳称新顺王,同年,在河南汝州歼灭明朝陕西总督孙传庭的主力,乘胜进占西安。次年正月,建立大顺政权,年号永昌。不久,攻克北京,推翻了明王朝。当时政治形势很好,但进了大城市后,起义军的领袖犯了胜利时骄傲的错误,有的甚至腐化堕落了。一天到晚在那里搞金银财宝和美女。失去警惕,明将吴三桂就勾结满族贵族入关,联合进攻农民军。结果,李闯王迎战失利,退出北京,以后终于失败。毛主席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是:我们共产党现在也进入大城市了,我们要注意不要骄傲,要警惕非无产阶级思想的腐蚀,不然,我们进了城也可能会再像李闯王那样退出北京的……

    耿爱民听了,当时很受震动。毛主席的话,是否太危言耸听了?能会这样吗?再细细一思忖,这样讲,确是有道理的。历史上李闯王的故事,他从前就听讲过。他过去在苏北,还看过《闯王进京》的京戏呢!那是部队文工团演的。看了以后,他心里怪不好受的。好好的一个胜利局面,那么凄惨地完了!都怪他们不争气呀!他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是不会腐化堕落的!

    说实话,他对现在的生活已经感到很不错了。他父亲耿宗恒,是一九二八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曾任南通县余西区委书记、红十四军一支队二大队的大队长。红十四军失利后,他和部分战友在如皋东乡掘港一带坚持斗争。一九三〇年八月因叛徒出卖,在洋岸乡被捕。敌人百般利诱、刑逼,要他交出余西区党组织的材料,他厉声大呼:“我是共产党员,你们只能杀我一个人,决不能消灭我们共产党!”不久,慷慨就义在掘港镇。父亲牺牲时,耿爱民只有九岁。父亲死后,他随母亲逃往阜宁依靠叔叔维生。十年以后,抗日战争已经爆发,新四军成立了江北指挥部,开展了江北抗日游击战。耿爱民找到了自己的队伍,参了军。他是个苦孩子出身,进入革命大家庭以后,处处感到温暖、幸福,样样事都积极。后来,在二十一岁那年,做了陈军长的警卫员。他跟军长的时间不长,一共不过两年光景。在一次派他去盐城执行任务时负了伤,后来就离开了军长。他离开军长养好伤后,一直仍在部队工作,干过司务长,在后勤部门做过干事、科长。南下渡江,进入上海后,转业到了出版社来当经理。

    离开军长以后,耿爱民常常挂念着军长。军长当了三野司令员以后,耿爱民仍像从前一样称他为“军长”。到上海后,军长当上了上海市市长。老耿真是喜出望外,曾专门去看望了一次军长。但他知道军长日理万机,忙得很。尽管军长笑着对他说:“耿爱民,你有空常来耍!一定要常来耍!”他去了一趟后,就未再去过。他不愿意打扰军长。平日,他也从不向谁谈起自己认识军长当过军长的警卫员,在干部登记表上也未具体填上这一点,只说自己干过警卫员而已。只是,有一次,过中秋节,突然来了一辆汽车,上面下来个军管会的人,到出版社找耿爱民,说是首长要请他去吃晚饭。这下,李应丰等青年人就传开了。原来耿爱民有个老首长在上海,而且跟他关系不错,居然主动来请他到家里过八月中秋节。不过老耿自己却从来不提这事。谁问他时,他总是支支吾吾,表示是有一位老首长在上海,关系一般,从不透露老首长是谁,从不炫耀。时日久了,大家对这件事也印象淡薄了。

    但,陈军长对耿爱民说过的话,他却是常常放在心上的。在他到上海后第一次去看望老首长时,陈军长笑着对他说过:“嗬,耿爱民当了人民的经理了!当人民的经理可得小心,跟当资本家的经理不同!要廉洁奉公,不能腐化!你常常跟金钱打交道,公私要分清!手不能长!不能乱伸手!”说这话时,军长很亲切,可是他知道话的分量有多重。他把军长的话都镌刻在心上,时常在脑海里品味、琢磨。

    在过中秋节被军长派人接去的那天,他到军长家里吃晚饭时,军长正在写字。张茜同志在给军长研墨。他去了,军长高兴地说:“耿爱民,今天中秋,我想着你一个人在上海一定寂寞。所以接你来一块团圆一下。可我晚上还有外事活动。你先吃月饼!我给人写幅字,写好就陪你一会儿!”

    不知怎的,他当时也想请军长给他写一幅字。军长能文能武,会作诗填词,这人人都知道,新四军的军歌当年就是军长他在东进时写的歌词。军长的一笔字好,也是人人都知道的,所以向军长索取墨宝的人也不少。

    他嗫嚅了一下,终于开口了,说:“军长,您也写幅字送我做个纪念吧!”

    军长那晚兴致很高,他晚上还有外事活动,但还是说:“好!耿爱民,你要我写我就写!”果然,军长写完了那幅送人的屏条后,又拿出宣纸给他写了一幅小字,写的是草字,写完,递到耿爱民手里,风趣地说:“好,给耿经理留个纪念吧!这是古琴曲《阳关三叠》,你可能一时看不太懂,但你不是在学文化吗?多看看多想想,慢慢就懂了!”

    他接过那张一尺多长、八九寸宽的宣纸来,看到军长挺秀的草书写的是:“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有些字,他不认识,意思一时也不太懂,但“宜自珍”这样的话意,他懂。

    他心里感动,这幅字,一直珍贵地装在一只信封袋里藏着。有过几次,他很想把它用图钉钉在自己办公桌旁的墙上。细细一想,那样不好,字上有军长签的名字,一贴出来,不是在张扬了吗?所以,他每每只是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拿出来看看。真的,起先是不懂的,有些生字,像“遄”、“浥”、“渭”等都需要查字典,但自己在学文化,这两年来,文化有所提高,这幅字多看多想以后,自己似乎真的逐渐懂了,而且越来越有体会了。他觉得老首长是在告诉他:革命像长征,很不容易,要努力,要自己珍重!希望他能不断前进,到达一个美好的境界……军长是不是一定是这意思?他摸不准也拿不定,自己既有此体会,他觉得应当这么做。每当夜晚独自一人在灯下看书疲劳时,他看到这幅老首长写的字,心里就受到鼓舞,受到激励,马上提起精神,有时去用凉水冲冲头,重又打起精神来学习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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