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下午,全社人员在楼下会议室开了大会,钱英主持。让魏原冰在大会上向全社人员作了交代。他的情况经过内查外调,已经弄清。同他交代的是一致的。钱英这样做的目的,是让魏原冰的自我交代起个带头的作用,启发有问题的人,也学魏原冰一样坦白交代。准备让魏原冰交代以后,他的问题就暂时告一段落放在一边,等将来具体政策条例下来后再作处理。在告一段落后,按照市委传达的政策,可以解放魏原冰,让魏原冰恢复工作,甚至也可以让他参加打虎队。
但,魏原冰是个犟脾气。在交代前,钱英和耿爱民同他谈了话,要他在交代时先承认是贪污,从贪污的角度做出检查。魏原冰坚决不同意。他强调:“我可以交代全部情况,但不能承认是贪污,因为我还认识不到这是贪污!”
耿爱民说:“你既不承认是贪污,那为什么要交代?”
“因为有人揭发检举我,我知道了,觉得应当交代出来让组织上了解。”
“你一点不认为自己干的事是贪污吗?”
“至少,我头脑里还不明确!……”
强迫他显然是无效的。钱英最后个别同耿爱民说:“这事的政策界限确实还不清楚。我们是重事实重证据的。他肯说出并承认全部事实,就行了!如何处理等到运动后期再说。现在不必一定要给他戴贪污的帽子。”
耿爱民起先有点踌躇,后来也表示同意。
魏原冰就作了交代。他作交代后,钱英除了号召有问题的人赶快学魏原冰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外,并且宣布解放魏原冰,让他专门承担处理编审部来稿的工作。
谁知,会议结束,钱英刚回到二楼自己的办公室里,李应丰一脸正气地来社长室找钱英来了。
李应丰因为打虎队没有安排他当副队长,心里有情绪。外加,他原来建议将魏原冰关起来坐小房间隔离审查,交给打虎队审讯,钱英不同意,他也不满。现在,开大会听魏原冰交代时,史家禄同他坐在一起。史家禄吸着香烟,看得出李应丰闹情绪,故意轻轻挑弄他说:“小李,你是打虎队副队长吧?”
李应丰翘起尖下巴瞅瞅史家禄,想看看他是开玩笑还是真不知道。见史家禄脸上平静,以为他是真不知道,回答说:“我哪数得着!”
史家禄苍白的脸上表情惊讶:“呵,你不是?是谁呀?”给李应丰的印象似乎是支委会讨论时本来决定是李应丰,后来被谁改变了!
李应丰生气地说:“管他是谁!”
史家禄亲切地说:“不去计较那些!只要你好好表现,在运动中做出成绩,运动后期我一定来当你的入党介绍人!”
后来,魏原冰进行交代时,史家禄专心注意于瑞祥的表现。他发现于瑞祥脸色铁青,两只死鱼眼睛老在骨碌碌转,心里很不平静的样子。他心里很生气:这个家伙!一点也不沉着!颇担心于瑞祥会不会违背诺言,中了钱英的攻心计。魏原冰结束交代后,钱英在说话。史家禄对李应丰说:“你注意了吗?魏原冰这种交代检查怎么行呢?这么一只大老虎他连贪污两个字都不提!像这样子算是打虎吗?”
李应丰连连点头:“不像话!我要找老钱提意见去!”他的“左”的情绪被煽动起来了!
史家禄故意劝阻:“算了吧!看来,他们喜欢魏原冰!……”那意思是说在包庇魏原冰。
李应丰不作声了,心里想:这是包庇!钱英、耿爱民你们就是偏心!喜欢一些人,排斥我这样的积极分子!
所以,会议结束,李应丰风风火火来找钱英了!
钱英正在看文件。市委发的增产节约简报上登了许多单位的情况和案例。他在研究、比较和分析。对搞运动,他自觉缺少经验。反贪污,这类经济上的犯罪事情又是极复杂的。他很怕掌握得不好,会扩大化,打击了不该打击的人,也怕会放走了应当打击的贪污分子。他先看到了一会儿梁锦兰交来的一个文件夹,里边有不少检举箱里的新的揭发材料,也有一份打虎队员交来的研究蛛丝马迹的表格式材料。钱英看了那些材料,心里不安。材料中,对史家禄、于瑞祥、石勇等提出了怀疑,但没有具体、扎实的材料。还有些材料,界限混淆得很厉害。例如,开作者座谈会后,有人将吃剩下的糖果拿去吃了;公家发的擦手毛巾,有人带回家用了。这些点点滴滴的事都被作为贪污……钱英觉得群众热情可贵,不能泼凉水,而且还要进一步发动群众来揭发检举,但自己必需头脑清醒,尽量稳健,所以,看文件时,很想从外单位的经验体会中得到启发。这时,李应丰带着怒气来了。
一看李应丰满脸愠色,钱英明白这个年轻人是来提意见的。
李应丰翘着尖下巴,瞪着眼说:“老钱同志,我来提个意见,行不行?”
钱英点头:“当然行!你坐!”他指指对面的一把椅子。
李应丰理直气壮地说:“我看,老钱,你有点右了!群众有意见呢!”他是用“群众”来压钱英。
“右了?”钱英不解地问,“怎么呢?”
“比如,对魏原冰!这样一只大老虎,而且是我们出版社第一只大老虎!材料确凿,你就随便高抬贵手放了,这能行吗?这不是挫伤群众的积极性吗?而且,从整个社来说,运动开展迟缓,打虎队的领导不力,成绩可怜!我老早摩拳擦掌了,可是无虎可打。这不是领导思想上右了是什么?”
钱英思索着他的话,觉得同这年轻人多辩没有必要,显得不虚心,理应将各种意见都听听,自己做出抉择。所以,点点头,说:“你提的意见很好,我们一定好好考虑你的意见。但我从思想上检查,右倒还没有。我们要重事实、重证据。目前许多调查工作还正在积极做,并不是停顿不前或开展迟缓。”
李应丰气鼓鼓地说:“我反对你对魏原冰这样无原则的宽大!”
“你认为应当怎么对待他?”
“这种贪污分子不能再让他当干部当编辑!应当让他劳动!让他打扫厕所,让他扫地!”
“让他干的工作也是脑力劳动嘛!那摊工作需要人做嘛!你说,我们出版社的运动应当怎么搞?”钱英虚心地问。
“打虎队既然成立了!就该打老虎!把有嫌疑的贪污分子都交给打虎队审问。再把那些跟我们出版社有来往的资本家都找来审一审。你看吧!领导要是把这任务交给我,我一定很快拿出成绩来!”
钱英摇摇头:“那样,恐怕不行吧?嫌疑并不一定都是事实。调查研究应当走在头里。要不,如果大家审问逼供,不要乱套了吗?”
“所以,我说领导上右了呀!前怕狼后怕虎的,怎么打得出老虎来?老虎不但凶而且狡猾,你右,正好成了老虎的保护人!”
钱英有些生气,说:“如果我有保护老虎的行为,谁都可以揭发检举!”但想想这话是带着气说的,不妥,忍住气又说,“你提意见很好,我个人会好好考虑的,也会将你的意见拿到会上研究的。”
李应丰见钱英脸色不好看,明白自己扣了钱英一顶“右”的帽子钱英反感,心想:也不能太得罪他了!语气和缓地说:“我一直想入党!这次运动中,我向党保证,一定党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一定争取有好的表现。目前,我感到自己有劲儿使不上,有力气用不出,所以……”他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是希望得到重用。
钱英看得出这一点,对李应丰这个人他有一定的了解。他不喜欢用封官许愿的方式对待下面的干部。他点点头,说:“你不是在参加查账吗?查账是十分重要的工作,你应当和大家一起踏踏实实把这工作做好。”
李应丰摇头:“账是死的!贪污分子在账面上可能啥问题也没有的。查账我看是走走形式!会计、出纳有问题我们是查不出的。我不懂会计,查账没劲道!外边有些单位已经打出许多老虎了,我们真可怜。为什么不能也像人家一样猛烈发动进攻呢?”
钱英唇边浮起一点防御性的微笑,说:“以后,要干的事还很多很多,可以考虑再干旁的。但目前一定要将查账的工作做好。小李,我们打虎的目的是什么?我看,是要反掉贪污这种污毒,将本单位的贪污分子揭出来。将内查外调的工作慎重做好,才可以心中有数、实事求是地打胜仗。不打不行,乱打也不行!”
李应丰心里不以为然,也不多说,站起身来,说:“我走了!”心里想:我一定要写信给上级,反映你的右倾!他气鼓鼓地走出社长室,脸上怒气腾腾。
钱英看着李应丰的背影,心里波涛起伏。刚才,李应丰说他“右”了,对他形成一种刺激。他头脑里反复地问:“我是不是‘右’了?”
其实,李应丰提出这问题之前,钱英这两天早在思索着这个问题了!
昨夜,他回家时路过江西中路,恰巧碰见从一幢大楼的三楼窗户里跳下一个自杀的女人来。真是惊心动魄的景象,跳楼的女人“啊——”地叫着,“乒”地着地,着地后有人上去扶她,她跳了几跳,鼻子里流出血来。围观的人一大群,跳楼自杀的女人被送进了医院,看来是活不成了!围观的人中有人议论。一个眼睛凹凹精瘦的中年人,带广东口音,对一个像他妻子模样的人说:“这两天,跳楼自杀的好几起了!‘三反’运动谁不拥护,太‘左’了就不好了!……”
他回家后,忙着打开封着的煤球炉淘好米做饭,一直在思索着路上看到的这件惨事。自杀的女人,也许是个罪大恶极的贪污分子畏罪自杀;也许是个被冤枉了的嫌疑者受屈自杀,但,反正如果处理得当,是可以防范发生自杀的。
后来,汤雪下班回来了!她买了菜,又将小星星从楼下金老太太那里接了回来。小星星独自忙着脱鞋上床玩积木。他忍不住把刚才目睹的那件惨事讲了,然后将自己准备解放魏原冰的打算遭到李应丰反对的事也讲了,最后说:“汤雪,你看我是不是有点‘右’啊?”
汤雪在泡一把粉丝,打算做鸡蛋粉丝汤吃,用两只好看的大眼睛望着他,说:“我不认为你右呢!‘左’还是‘右’要看是不是实事求是!不实事求是,就会不是‘左’就是‘右’!我看你处理问题的思想是实事求是的,就不要怕被人说右!比如这个魏原冰吧!说他是贪污,别说他想不通,我也想不通。老耿和老史他们,倒是不是有点‘左’?”
钱英摘着一把芹菜,说:“‘三反’运动,大家都拥护,只要不是贪污分子,都认为应该反贪污。正因为这样,搞时更要慎重。群众起来了,热情很高,既要不伤害群众的积极性,又要将群众发动起来。全靠领导艺术。干这种事,‘右’,会妨碍运动的进展和深入,‘左’,似乎比‘右’容易。但‘左’了就可能出人命,扩大化!我们党的历史上,有过‘左’的教训。现在,让我这个缺乏经验的人来领导运动,我真有如履薄冰之感。”
汤雪来帮助钱英摘芹菜的叶子,说:“我们那里倒是搞出一个大贪污分子来了。此人在给公家盖房子时,与私商勾结偷盗建筑材料,群众要求逮捕他,也有嫌他不老实要动手打他的,但被说服禁止了。反正,我看不是群众要怎么就怎么,而是要掌握政策进行引导,不做尾巴主义者!”
钱英问:“这个人现在怎么处理的?”
汤雪在自来水龙头上洗芹菜,说:“关小房间了!隔离审查,不让他回家,由打虎队在内查外调。”
钱英忽然想到李应丰曾提议将魏原冰关起来坐小房间交给打虎队审讯,不禁思索着说:“有些问题我也没有想成熟。比如隔离审查囚禁在小房间里吧!这种做法,不采取不行,采取了也不好。随随便便,任何一个单位都能随意把一个人关起来,又不是法院,又不是公安局,合不合适?开了这样的头,人民的权利就似乎没有保障了!但现在,允许这么做,有权的人说话就成了法律,这样好吗?”
汤雪笑了,说:“书呆子!这我倒跟你看法不同!我们是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嘛!对于贪污分子,难道关一关、专政起来不可以?你那是受旧的法律观点的影响,现在,允许这么做的嘛!”
钱英先是点头,说:“是呀,对证据确凿需要隔离的贪污分子现在是允许这么做的。但我想的是一个国家法制总是要的,没有法制,会天下大乱的!会造成许多冤案的!我们应当有一部人民的法律,那当然绝不是国民党的‘六法全书’所能比拟的。今天,新中国刚成立不久,还来不及有一部比较完整的法律,但今天没有,将来也该有!不能随随便便允许关人、抓人、侮辱人。公民的合法权益应当有保障,不犯法的人应当受到保障,犯法的人应当按照法律治罪。大家做事都能有法可循,有法可依!”
汤雪点头笑笑说:“呣,有点道理!可是搞运动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国家刚建立不久,又在抗美援朝,哪顾得上这些!”
钱英将洗完的芹菜拿到锅上去炒,又说:“我找魏原冰谈话时,他就说:‘要是有部法律就好了!我可以知道怎么是犯法,怎么不犯法?也可以知道自己应当算有罪还是无罪!’我认为他这话说得很真,也是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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