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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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家禄点头,说:“你把这句划掉。我再往下念,文字不必讲究,只要内容有力!”说着,又打着腹稿念道:“而且,耿爱民收受贿赂之外,他住在社里,我们怀疑他曾盗窃社里物件出售。……”

    黄源茂装出得意来壮胆,说:“哈哈,这一来,以后再把第五斧砍去就更有劲了!”

    史家禄点头,斟字酌句地说:“总之,我们认为耿爱民是我社的大贪污犯!‘三反’运动如果只拍苍蝇不打老虎,就不能符合中央和毛主席的要求。出于对革命负责,特检举如上。”念完,他问:“你看怎么样?”

    黄源茂斟酌着,忽然说:“分量还不太够。要打耿爱民就得分量够。不然,打不死反会被它咬一口。是不是第五斧头也加上!一封信里两斧头,就凶了!添上一段,说耿爱民贪污以后,据悉曾将款及金饰等物偷偷捎回家乡阜宁交给其妻秘密窝藏。这样,倘若有人去苏北调查,杏妮说了既不好,不说也不好。钱她总要花掉一些的,只要钱花了!不是贪污也有口难辩。你看怎么样?”

    史家禄笑了,说:“妙极了!妙极了!你今天回去就办这件事。明天这封信就可以到市委了!”

    黄源茂脸上有疲倦眼里有兴奋,说:“我一定扎扎实实办,而且造个假地址挂号寄去!但不知会不会受理?”

    史家禄冷笑笑,说:“当然会受理!你放心。现在正在运动的风头上,巴不得老鬼越多越大越好!耿爱民他跑不了!这下我算比较放心了!他的目标总比我大呀!搞了他,我兴许就滑过去了!只要把于瑞祥这一关把守好,我看出不了问题!”

    黄源茂也高兴,说:“老史,我们同心协力共渡难关。有朝一日,运动过去了,我请你再到舍间庆祝,让蓓芬给你亲手办一桌好菜。哈哈,将秦小姐、裘小姐她们都请来陪你打麻将。你的事到那时也该定下来了!我看这两个小姐都不错!你就挑定一个!我记得你是五月里过生日吧!我想,到五月里这断命的‘三反’、‘五反’早该结束了!那时,同你祝寿,喝你的喜酒,我们俩要合作发财,越发越兴旺。哈哈……”

    他讲的事史家禄觉得很遥远,但感到几分鼓舞。也真有趣,在这到处是坟墓的公墓环境里向往着未来的快乐美景,确实十分别致。风,寒冷刺骨,阳光晒下来的一点热气都被寒风吹散了。史家禄拉起羊毛围巾捂住了嘴,叹口气说:“唉,现在才二月初,往后的日子怕连一天都不好过啊!我这下算是尝到‘大张旗鼓、雷厉风行’的滋味了!”

    黄源茂看看手表,说:“快到时间了!于瑞祥也该来了呀!”

    寒气无声无息地袭来,身上浮起了鸡皮疙瘩。史家禄说:“他不会不来吧?……”正说着,见一个瘦矮的穿蓝棉布干部服戴蓝棉帽子的人,戴个大白口罩捂住半个脸,正蹒跚着在远处一边张望一边走来。正是于瑞祥!

    黄源茂站起身来,拍拍巴掌,“喂”了一声,招招手。

    于瑞祥看到了,急匆匆地跑回来,棉帽子上的两只护耳像猪耳朵似的一甩一甩。

    史家禄看着他说:“怎么现在才来?等你好久了!”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于瑞祥看看手表,说:“哪迟到了呀!比老黄约我来的时间提早了半小时呢!”

    黄源茂让于瑞祥挤坐在自己身边,说:“开门见山地谈吧!老于,你可能还不清楚。你的处境已经像‘瓮中之鳖’了!检举箱里有检举你的信,而且不止一封。马上要开始搞你了!”

    于瑞祥刚揭下雪白的大口罩透气,一听黄源茂的话,像迎面给泼了一盆冰水,脸色十分难看,嘴眼都歪曲着,说:“那怎么办?”

    史家禄苍白着脸说:“你没有知道!可我却知道。我参加支部会,已经决定拿你开刀了!”说着,把魏原冰坦白交代的事一说,加重语气地说,“其实,魏原冰的事儿并不严重,严重的是你的事。因为你是留用的旧人员,你过去就可以算是资本家。不搞你搞谁?……”

    于瑞祥翻着两只死鱼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黄源茂责怪地说:“你平时又太不检点。大约你跑舞场玩女人什么的这类事,人家早掌握材料了!这次,显然你是逃不脱的了!”

    于瑞祥尽量冷静下来,脱下棉帽,额上有汗水,冒着热气,又说:“怎么办呢?”

    黄源茂叹口气说:“唉,如果没有你,我们平平安安一点事也没有。有了你,怕连我们也要倒霉!我问你!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你答应了,算不算数?”

    手瑞祥掏出手帕拭汗擤鼻涕,连连点头,说:“当然算数!决不变卦!我保证砸碎骨头熬不出油。剥皮抽筋咬紧牙不说,割舌剜眼也不承认!”

    史家禄瞪着大眼说:“老于,我今天同你讲的都是党内机密。同你讲了,让你心里有数。可是,这就泄露机密,你可要稳住,假作无事,千万不可在社里露出破绽来!”

    于瑞祥用脚踢着地皮,一下又一下,点头说:“那当然!”

    黄源茂握拳做着手势,说:“你首先要顶住,坚决不要坦白交代!拖时间!共产党的一套,诳骗你交代,你交代了照样关你、杀你!不承认同承认一样。你看魏原冰,自己交代了,不照样还要搞他!”

    于瑞祥没有作声,只点点头。

    史家禄教诫地说:“现在,据我所知,还没拿到你的贪污证据。所以老黄说得对,你要顶住,千万别讲,什么都不要讲,不承认!这办法最好!”

    于瑞祥点着头说:“我一定顶住!”

    黄源茂眨着小眼睛说:“我们今天谈妥当!你分三步走!第一步是顶住,顶到实在不能顶了;就实行第二步,只承认有腐化堕落,生活上的腐化;到第二步也实在不行了,就实行第三步,只承认有一点点的收贿行为什么的,就捏造说别的商人给你行过贿。这种罪不会太大的,但坚决不能承认贪污或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于瑞祥苦蹙着脸,点点头说:“这我知道!你上回同我说过了,我决不会连累你们!”

    黄源茂用那口沙哑的扬州人讲上海话的口音说:“退一万步,如果将来贪污上面被他们攻开了口子,涉及我了!那你只能承认自己的责任,不要对我落井下石,这点做得到不?”

    于瑞祥赌咒说:“当然做得到!我要是说话不算数,叫我天打五雷轰!要是他们逼我逼狠了,我就乱咬他们!”

    黄源茂带三分高兴,说:“呣,这倒也是个巧妙的办法。你咬咬耿爱民,说是他贪污了分了钱给你,让他有嘴也没处辩。谁叫他们逼你的?逼急了,不乱咬又怎么办?是不?先一会儿,我跟老史在谈,我们三个像拴在一条链子上,你落下了水,我俩在岸上还能救你起来,拉你上岸,如果你把我俩都拉下了水,只好三个人一起淹死!这道理你总该懂吧?”

    于瑞祥点头:“我懂!”他脸上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黄源茂脱下帽子搔搔秃顶,说:“我是有身价的人!老史是党员,是副经理。只要不牵扯到我们。你出事以后,你的女人、小孩的生活你尽管放心。我们全包了!准保叫他们生活得好好的,等着你出来团聚。”

    于瑞祥胆怯地问:“我会不会被枪毙?”

    史家禄安慰他说:“别想得太严重了!你的罪哪有那么严重!当然,现在办事灵活得很,也没有个法律条文可查。但我想,关起来也许可能,处死刑,你还嫌太小!”

    黄源茂两只精明的小眼睛盯着于瑞祥,说:“老史懂政策!他的话你可以相信!”

    史家禄眼眶深凹,说:“以后,在社里你别老是用眼睛对我看,别偷偷同我说话。我也不理你。不但不理你,运动开始了,我还要装作狠狠搞你,划清界限,懂吗?假戏要真做!这对你对我们都有利。你心中要有数,我先打你招呼!你别忘了!”

    瘦矮的于瑞祥可怜巴巴地说:“我心里有数,不会忘的!”

    黄源茂从干部服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袋来,递到于瑞祥手上,笑笑说:“哈哈,这点,是我的心意。你拿着,你不要太怕!我看,运动过去以后,我们重新合作还是有机会的。目前,只是要把这场运动挡过去。京戏《八大锤》上,王佐还有断臂的苦肉计呢!你自己要钻进革命单位里工作,这叫自讨苦吃。这不,一整资本家就整到你头上来了!怨不得别人!我们既然同你合作了!得讲义气!你也要讲义气!……我们三个人今天的攻守同盟就这么定了,好不好?”

    他话未说完,一阵西北风刮来,又卷起满地灰尘。三个人都闭上眼捂住嘴。

    风过去后,于瑞祥又把头直点,说:“老黄,老史,你们放心!我一定说话算数!一定算数!”

    黄源茂看看史家禄,说:“老史,话就这么大家谈定了!我们三个人也不要一同回去!这样,你先走,然后,我再走,最后老于走!”

    史家禄觉得黄源茂真是个帅才,他既像一个司令,又像一个军师。

    史家禄拔步离开柏树丛旁的石凳。后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见黄源茂同于瑞祥仍坐在无数坟墓前的那条石凳上聊天,态度很亲切。他心里不禁想:不知他们又在商量些什么?……他的心情很复杂,像打翻了五味瓶。他想起过去,又想到现在,更想到未来。过去,他曾在为革命干地下工作时舍生忘死。现在,他却成了一个出卖党的利益同黄源茂和于瑞祥相勾结在一起的贪污盗窃分子。为了逃避惩罚而在秘密策划。未来,会怎样呢?远望着那片枯草丛生、光景惨淡的墓地,他心里惶惑得很。……

    像陷身梦幻中似的,我又来到蒲石路,站在当年出版社办公的三层楼洋房的大门外了。透过紧闭的大门缝隙处我张望到里边的情景。故屋无恙,人事全非。几十年风风雨雨理应早该剥蚀的大铁门经过修葺给人一种没有多大变化的感觉。只是花园里那些树木都变得高大了。有录音机在播放台湾校园歌曲,乐声若隐若现从窗口里飘来。

    小梁那天告诉我:“你不必再去看望那幢房子了!那幢房子的男主人死在台湾了!女主人在美国定居,去年从洛杉矶回来探过亲。房子发还给她了,听说如今由她的一个什么亲戚在里边住着。……”

    啊!时光流转,日月如梭!我简直说不出自己有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想。但我稍一冷静,就明显地感到这种做法是合乎唯物辩证法的。这也正同“一国两制”的提出以及改革开放中一系列政策的提出一样,是在创造、发展中运用马克思主义。从祖国统一的大处着眼,实行这样的政策对人民是有利的。

    可惜我们曾在极“左”的思想指导下,有些事曾丢弃了马克思主义,在搞机械唯物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以致给共和国及其人民带来过那么多灾难和不幸。

    过去,只要运动一来,总是先反右。这样,必然是给“左”大开绿灯。当年在这幢房子里搞运动时,先反右倾,然后大胆怀疑、大胆假设,一再强调“深山密林,必有老虎”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了!……

    啊,往事如烟,往事如烟!……

    (十)

    出版社成立了“打虎队”来进攻贪污分子。

    梁锦兰是打虎队长,任敏是副队长。打虎队员的名字用红纸写了张榜贴在楼下过道里。

    楼下那间平日开全社大会用的大厅,现在被布置得杀气腾腾!墙上到处贴着大字标语和大幅漫画。大字标语写的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擦亮眼睛,检举揭发”、“贪污分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不获全胜,决不收兵!”、“拒不交代,死路一条!”、“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将三反运动进行到底!”……

    所有漫画,都出自美术编辑刘锡的手笔。他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人,解放前在一家广告公司画广告,解放初招聘进来的。他画的漫画很像漫画家米谷的风格。这些天,他日夜赶绘漫画,画一幅就往会议室贴一幅,已经画了十几幅。他打算把楼下、楼上走廊、过道里都贴上漫画。然后,每间办公室里也贴上漫画。

    他画的漫画中,有的使人看了想笑,有的使人看了痛恨贪污分子。有的让贪污分子看了会坐立不安。有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贼在挖墙脚,偷了一大包东西要逃跑,贼的身上写了“贪污分子”四字,墙上写的“社会主义事业”六字,标题是:“抓住他!”也不知为什么,史家禄感到那个贼的嘴脸很像自己。刘锡这个浑蛋,为什么要这样?他是不是故意的?……有一幅漫画,画了一只凶恶的大老虎隐藏在草丛中,一个戴高度近视眼镜的人摸索着在向草丛行进,标题是:“我怎么看不见有老虎?”……有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贪污分子背上驮着一大包赃物压得喘不过气来,标题是:“快坦白交代!快放下包袱!”偏偏这个贪污分子史家禄又感到很像自己,心里更不是味。……有一幅漫画是:一小撮贪污分子像过街老鼠东逃西窜,四面围着高大的巨人般的群众队伍,众目所视,众手所指,对准那一小撮逃不脱的贪污分子,标题是:“哪里逃?”……更有一幅漫画,画着一个穿干部服的人同一个脑满肠肥的资本家穿着连裆裤子在偷盗国家财产,标题是:“揭发检举这种人!”。也不知为什么,这个干部的脸型和眼睛,史家禄觉得像画的是自己。

    标语加上漫画,使出版社里充满了搞运动的气氛:紧张、热烈、严肃,也有些乱糟糟。人们多数板着脸不说话,互相之间很少有人谈笑风生。打虎队已经组成。一些年轻人同贪污无缘被当作积极分子使用的,很喜欢搞运动。他们丢下本职工作,有的去布置环境,像张贴漫画和标语等;有的去参加查账;有的去寻找和研究蛛丝马迹;有的奉派出去搞调查。比如,魏原冰交代他写稿的问题后,就有一些人四处去几家私营出版社和报社调查他交代的情况与实际是否符合,也到他住的里弄里找干部调查他家庭的生活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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