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1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他摇头:“我到现在,还认识不到这算是贪污。我的交代上也没有承认我这是贪污。我只是想让组织了解真相。然后实事求是的告诉我:‘魏原冰,你的事不算贪污?’……何况,这些钱早已都用在姆妈的病和弟妹们的上学上了!……”

    卢肃体贴地说:“我也不认为你这是什么贪污。我相信党迟早会做出正确的判定的。你们那里的钱英同志听说是个很好的人。但是,现在运动刚开始,来势凶猛,大家对贪污这种事痛恨,界限一时又有点混淆,很容易扩大。拿我们那个单位来说,大家在学习时,有的人发言就把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列入贪污了,也把许多正当交往都列入同资产阶级的不正当关系中去了。这使我很担心。我想,如果把你拿过的稿费交出来。至少,总要好得多。”

    魏原冰摇头:“那些已经用掉的钱,我就是卖掉自己也退不出来呀!况且,这以后不能写稿了,家里的开销怎么办,我正愁着呢!”

    出乎他意外的,卢肃贴心地安慰他说:“原冰,不要急,我有点存款!本来,是为了准备着我们将来结婚用的,我节衣缩食在悄悄存钱,夜晚我还替人家打绒线衣积蓄点钱。平时我不告诉你,是想让你有一天突然高兴一下,这我都可以拿出来。我还可以向爸爸妈妈讨一点钱,把你的稿费补上后,将来,我每月的工资可以给你拿去养家。”

    她说得平静又有感情。她的话令他吃惊。但他的心更加酸痛了。不知说什么好,泪水扑簌簌地浸满了眼眶,流到脸上。

    她又说:“只要你平安无事。迟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辈子不结婚,我也高兴。”说这话时,她温柔而且用的是开朗的语气。

    雨哗哗下着,他心上也像淋着雨般地流着泪。已经到弄口了。他得送她回去。他真希望她永远停留在他的身旁啊!……天寒冷,但有她刚才的话,他感到心里温暖。

    随着改革开放,一大批为祖国“四化”、为中华腾飞而在勤恳工作、努力开拓的人成为当代的风流人物,但却也有一些经不住潮流考验的人像泥沙沉入了深邃的海底。

    我要采访的这个案件的主要当事人是K省有色金属进出口公司总经理E。此人在得悉其严重经济罪行败露后,已在出访泰国期间畏罪叛逃。E在日常生活中,表面上无特殊嗜好,实际上却是个贪得无厌、挥霍无度的伪君子。他在进出口公司任职期间,常常背着有关人等,单独与港商或外商洽谈。这种违反外贸工作纪律的行为,显然是E的一个阴谋。据查,去年进出口公司与外面签订的合同,有三分之一是E独自签订的。E在外面的关系网盘根错节,他和一些港商、外商打得火热。他利用职权,索取收受了某港商贿赂的二十多万元港币,早在1985年,E就通过某港商,为他的老婆弄到了香港的出生证,把妻子和小儿子迁居去了香港。去年,E又通过某港商为留在广州的两个儿子办理去澳大利亚自费留学的手续。由这个港商付款及担保,E在泰国期间,与在香港的妻子经常保持热线电话联系,当E的老婆向他通风报信:同案人已落入法网后,E就突然“失踪”逃之夭夭了。

    在采访与E有关的案情时,我不断地想到当年黄源茂、燕蓓芬夫妇与史家禄勾结捣鬼耍尽狡猾伎俩的往事。具体情况虽然与当年有异,手法基本类似。“糖衣炮弹”始终是一种凶狠的有效武器!因金钱而把灵魂卖给魔鬼的人什么时候都是有的!人们,你怎么能不警惕?……

    (九)

    史家禄绝对想不到,黄源茂会约定今天上午九点钟在虹桥公墓里见面。埋葬死人的公墓,离市区又远,自然人迹稀少,他真佩服黄源茂的足智多谋。

    昨晚,他同黄源茂打了电话。电话里,他用含蓄的、可以意会的语言大致告诉了黄源茂新发生的情况,提出要同黄源茂见面好好商量商量。

    史家禄语调很低,声音像蒙着盖着什么似的,说:“我马上到你家里来,好不好?”

    出乎意外的是黄源茂固执地压低声音嚷嚷:“不要不要!后天不是礼拜天吗?我们后天上午九点整,在虹桥公墓见面!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注意!一定要准时,风雨无阻!我们好先商量商量,我后天也约于瑞祥去,不过是让他十点半钟到那里去。我们三个在那里定一定大局。”

    史家禄历来信任黄源茂有手腕、有策略,但从电话里听来,黄源茂也有些气急慌张,看来,他那里给“五反”运动的学习整得也不好受。听黄源茂这么说,他就答应了。

    今天是礼拜天。一早,他坐了一段三轮车,转坐公共汽车直奔虹桥。他心里明白:黄源茂约在这里见面,唯一的原因是机密,不会被熟人碰见,也不怕人监视。

    冬天的虹桥公墓,显得分外寂寞凄凉。除了松柏等常青树,一些树枝都光秃秃的。草地苍黄。不像清明时节,这里开满五色缤纷的野花,摇动的树梢在墓碑上投下游移的阴影,也有小鸟在绿树上唱歌。如今,一片凄凉,无人过问的十字架和墓碑在此长眠,使他陷入朦胧孤寂的沉思,想到了死亡、没落、地狱……

    他摒弃着这些不吉利的念头,张眼四望,突然听到了的脚步声。一转身,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黄源茂已经站在身后不远处了。

    黄源茂穿着一套蓝布干部服,头上戴着一顶蓝布棉帽子,除了气质外,确实挺像个大干部的样子。见到他,咧嘴打着哈哈看着手表说:“哈哈,老史,你早到了八分钟。这样最好,我们可以多谈八分钟!”

    阳光灿烂,是个晴朗的日子。黄源茂指指西边一丛柏树说:“走,我们到那边找个地方坐下谈!”

    史家禄点点头,跟着他走,说:“这地方太远了!其实,在市里找个地方也可以嘛!”

    黄源茂摇摇头:“大意失荆州,要不得啊!你要在市里,那怎么行?现在‘三反’、‘五反’一起来。你的家、我的家、老于的家,都不能碰头!共产党的事,说不定,早有人监视了!原来,咖啡馆、舞厅、馆店都还可以碰碰头,现在,‘三反’、‘五反’一搞,这种地方就成是非之地了,原先,跑这种地方的人,我看起码一大半是问题人物了!目前,这些地方都冷冷清清,工会一动员,说不定那些端盘子的、结账的、卖票的,都是共产党的眼睛。你去,不是自讨苦吃吗?市里的公园,耳目也太多。想来想去,只有这种葬死人的地方顶保险!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秘密!”他絮絮叨叨,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太婆了!

    史家禄听他一说,觉得确实姜是老的辣,连连点头,又急不待暇地讲了魏原冰的事和耿爱民、钱英对于瑞祥的态度,那语气和表情,说明他心里很乱,又很着急。

    黄源茂一边走一边听,尽管听了这些话心里也急,脸上一点也不表露,他想用自己的镇静换来史家禄的镇静。已经走到柏树丛旁的一条石椅跟前了。他指指石椅,说:“坐,坐!不要急,你说的那些事好办!好办!”

    “你那边‘五反’进行得怎么样了?”史家禄问。

    “只要你和于瑞祥这边不出问题,我那边就不会失街亭!”黄源茂说,“我现在用的是软磨韧顶!”

    史家禄坐下,石凳冰凉,说:“你看怎么办?是不是我要将第三斧赶快砍下去?”

    黄源茂肥腆腆的肚皮紧绷绷鼓出来,像是用汽筒打起来的,两只胖眼睛眯成一条缝反问:“你的意思呢?”

    史家禄掏出手帕擦鼻涕,说:“我看,于瑞祥是进了老鼠笼的耗子了。谁也救不了他!目前的问题是要救我!我真怕这个家伙连累我!”

    黄源茂点头,说:“当然不能让他连累你!我看,决定砍第三斧吧!把他抛出去,丢个车只要能保住你和我,就没问题。”

    有几只乌鸦不知从哪里飞来,降落在墓冢间啄食。乌鸦“呱呱”叫着,声音难听。黄源茂似乎感到厌烦,站起来挥手大声吆喝着:“去!去!”将几只乌鸦赶飞了。

    史家禄关切地问:“于瑞祥的事你跟他谈得十分牢靠了吧?”

    “谈定了!今天当着你的面再谈一谈!我们三个是拴在一根链子上的,像‘隔山买黄牛’——凭的全是互相信任。他要是下了水,我同你在岸上还能拽他起来。他要是把我们都拖下水,只好三个人一起淹死。这道理他明白。”

    一阵西北风吹来,扬起一片落叶和败草。黄源茂掏手帕捂住鼻子。

    史家禄嘴角战栗,说:“我现在心里很乱,六神无主了。这个魏原冰,真混账!他要是不主动交代,那么,搞他也得多花些时间,又可以拖一段时日。他偏偏听说有人揭发就交代了。他的事本来分量不重。看钱英那意思,不该作贪污算,是我硬要把他的事往贪污上扯,耿爱民倒支持我。但能扯成什么样,还难说。”

    黄源茂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解放日报》来,叹口气说:“唉,今天的报,我是带给你看看的。现在,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听广播,然后就是看报。不能不关心啊!你看看这条消息:共产党的手段真厉害啊!”他叹了一口气。

    史家禄打开报纸,按照黄源茂指点的地方一看,大标题是:

    上海市公安局逮捕大奸商王康年!

    王犯腐蚀干部、盗窃国家资财、骗取志愿军购药巨款,罪不可逭。逮捕后群众拍手称快。

    史家禄倒抽一口冷气,默不作声地将整个新闻报道看了一遍。他明白黄源茂此刻的心理状态。王康年的这些罪,除了坑害志愿军这一条外,他黄源茂不也都有吗?他也腐蚀了干部,他也盗窃了国家资财。这‘五反’的五条,多多少少,他都能沾边。他黄源茂的罪不轻呀!

    史家禄叹息一声说:“照这条件,逮捕你也够格了!”他这是脱口而出的。

    黄源茂瞅了史家禄一眼,他有点讲迷信,讲吉利,不喜欢听史家禄这么说,吐了一口口水:“呸!”他自己心里最担心的正是怕自己将来会有这种下场。他说:“你诅咒我?你呢?你是共产党员!国家干部!你更严重!王康年不过逮捕!宋德贵、薛山他们可是枪毙啊!”

    史家禄体会到自己刚刚失言,引起黄源茂的不快了,马上说:“嘻嘻,老黄,你生气了吗?我不是诅咒你!我说的是严酷的现实。我们都坐在一条漏船上,都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快想法子自救。”

    黄源茂点点头:“我早说过,只要你们这边不出纰漏,我那边就不会翻船。”刚才他是生气了,脸都涨红了,现在转过情绪来,装得若无其事地看着面前那块墓碑转移话题说,“去阜宁的人回来了!”

    “是吗?”史家禄本来也正要问这件事,忙不迭地问,“怎么样?”

    “去的人假说是上海去的干部,见到了耿爱民的女人杏妮,给她带去了一些衣料、吃食,说是耿爱民转托人让带给她的,还给她带去了一个三钱重的金戒指和一笔钞票,说是让她花用的。叮嘱她:耿经理嘱咐,这事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写信也不要提起。那女人是个村长,看来还挺有原则,问:‘为什么?’回答她:‘不清楚,是耿经理这样嘱咐的。’她先是不肯收,后来,硬给她留下了就回来了!”

    史家禄的净脸上绽出兴奋,巴掌拍着大腿,说:“好极了!这样处理最巧妙!”他灵机一动,说,“老黄!你说的三斧头,我们再来加上第四斧如何?”

    黄源茂歪脸望着史家禄,像要听听他怎么说。

    史家禄说:“第三斧是抛于瑞祥!第四斧是对着耿爱民狠劈下去。这检举信写到市的节约检查办公室,让老耿作替死鬼!”

    黄源茂哈哈地笑了,点着头欣赏地说:“老兄真有噱头。这第四斧加得好!但我看索性来个五斧头!第四斧我们给耿爱民把那张照片先寄去,让他不得利索!然后,到一定火候再砍第五斧,揭发他贪污盗窃,并派人到他家乡调查。势必搞得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说得得意,把先一会儿的忧虑和不快都一股脑儿丢到脑后了。

    史家禄思索着黄源茂的话,说:“你这分两斧砍的办法太妙了!就这么办!但是,这匿名信谁写呢?我已给出版社写过三封匿名信了!笔迹再改也困难。说不定写多了会被核对出来的。这信由你写如何?”

    黄源茂两只小眼睛骨碌碌转,心里想:让燕蓓芬来写吧。但不明说,说:“可以,信由我写!但稿子你拟的好。现在——”他摸出一个小本子拔出钢笔,说,“你口授,我来记!回去照抄了就挂号发出。”

    史家禄点头,说:“好,我来拟稿。”他用口授的语气,思索着,一字一句地念着说:“中共上海市委增产节约办公室负责同志:——”

    黄源茂一字一句在小本子上记录着。

    史家禄继续念:“我们是几个出版社的干部,对经理耿爱民的贪污罪行及腐化堕落行为感到十分愤怒,曾向领导检举。但支书兼社长钱英对耿一贯包庇,不闻不问,所以只好向市委再行揭发。……”

    黄源茂说了声:“好!这一来,把钱英又搅和上了!就得让他也不清不白才好!让他受受罪吧!于瑞祥是他介绍到出版社的。他要搞于瑞祥,也不能不牵连到自己。现在把耿爱民同他又扯到一块,他更陷得深了!”

    史家禄双手拢在衣袖里继续念着腹稿:“耿爱民自从进城以后,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羡慕上海资产阶级花天酒地灯红酒绿的生活,平时伪装简朴,实际偷偷出入歌场舞厅,为证明事实,我们曾跟踪耿爱民,并拍摄下他与下等女人交往的情景(照片一张附上)。我们怀疑,耿爱民还有更腐化堕落的行为,只是没有被揭露罢了,耿爱民善于伪装。他与钱英在处理接收你‘正中书局’仓库的物资时,很可能有共同贪污的行为。而且,耿爱民与资本家也颇多接触。……”

    黄源茂停笔说:“不行不行,这样写不行。这样很容易扯到我的身上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