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一种自我牺牲精神,带着临时确定的这种决心,迈步淋着雨向卢肃家走去。
卢肃家的那幢石库门房子大门紧闭着,平时也是这样,要大声高喊卢肃的名字,卢肃才会从三楼上下来开门。由于卢肃父母反对卢肃同魏原冰要好,魏原冰平日很怕到卢肃家来。每每两人总是预先约定好在附近路口或在哪个公园见面。魏原冰总是避免到卢肃家来的。但下着雨的今夜,他只有硬着头皮来了。他决定,叫出卢肃以后,约他逛一逛马路,然后同她将问题谈开,以后两不相涉。
他心里十分难过,哀伤而动感情。到了卢肃门口,他仰脸高叫:“卢肃!——”“卢肃——”
夜深人静,雨声哗哗,冰凉的雨水溅在脸上。他很快听到三楼上有声音答应了。而且,他一听就明白:是卢肃的声音!
他停止了叫喊,一会儿,卢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合他的心意,卢肃手里拿着一把雨伞,说:“你来了?好!我们一同逛着谈谈!”
他看不清她的脸和表情,但从语气里听来,她见到他是高兴的,而且是亲热的。
他沉默着,心里发酸,嘴里发苦,同她并肩打着两把伞向弄外走去。这样的雨夜,两人并肩走着,使他想起了戴望舒的一首名诗《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他的心情恰如诗中所说的: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似乎了解他的心情。她找着话先说:“原冰,我晚饭前去你家里了!伯母说你没回来。你刚回来吗?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由于先前已经作了决定,摇头,只说:“没发生什么事!”但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卢肃,我想同你谈谈我的心里话。”
她用一种诧异的神情看着他,从她的语气里,他有这种感觉。她说:“你想说什么?”
他说:“我觉得,也许我们的相爱是一场误会。它会给你带来不幸的。我想,是否我们立即中止这种关系?……”他嗫嚅着,一时说不下去了。他心里像刀剜似的,违心的话,说出来是困难的。
卢肃忽然反问:“原冰,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对你说过不幸一类的话?难道我表露过一丝一毫对你的不满?”
魏原冰摇着头:“没有!你对我一直非常好,非常非常的好。正因如此,我承受不了这么多的爱。我决定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好。因为,那样你会有幸福的。而这样,就不会……”
卢肃叹了一口气:“原冰,你能把事情说得明白些吗?”
魏原冰摇摇头:“我觉得无须了!反正,我感谢你,真正的是从心里感谢你。你曾给过我春雨滋润禾苗一样的纯真的爱。给过我宝贵的鼓励,给过我永远难忘的友情。但是,我现在只有对不起你,向你说一声忘却过去吧!今后,请不要再爱我,不要再管我。你应当自己去找你的幸福。而且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幸福的生活!”
她把头直摇,把身子紧紧偎依着他,使他感到她对他的话是置之不理的。她是一个有主见的女青年。他此刻感到她的体温,仿佛也能听到她的心跳。只听得她说:“原冰,你看你说的是些什么呀?你不想一想,你应该这么说吗?……”他感到她的声音里有痛苦,也有悲伤。
他想:必须坚定!不然,是不可能使她同意这样做的。他了解她。她并不是那种轻易就肯将爱随便交给一个男人的女性。他说:“卢肃,听我的话,忘了我吧!断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将来你会明白我的心的。你无需对这负任何责任。这件事完全该由我负责。我对不起你,可以为你负疚一辈子。但请你一定答应我的要求。”说到这里,他立定脚步,仿佛想同她告别,立刻离去。
他们这时,刚走到弄堂外,折回来还不远。
卢肃拽了魏原冰一把,说:“不行,我们往前走。我今晚要好好同你谈谈!”
他默默地只好又与她并肩同行。街上,像水洗过似的,镜面一般闪闪发亮的柏油路上偶尔有汽车飞速驶过,发出“哧哧”的水声。远处,十字路口红绿灯岗位闪烁着光芒,路上行人不多,有些小馆店还开着门亮着灯等待顾客吃夜宵。雨,倒是渐渐小了!偶尔随风飘到脸上来的雨水,凉丝丝的。
她说:“原冰,我今天找过你,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情况。我本来正要好好跟你谈谈呢!果然,你刚才说了那么多的莫名其妙的话,你真不应该。”
他心里恍然大悟:是呀,不出我的估计,她确是听出版社的孔敏礼说了些什么了。她是那么聪明的人,现在工会系统也在搞“三反”。她当然会知道的。想起自己的事,他感到痛心和羞耻。他一向自以为是最清清白白做人的,谁料到偏偏要扣一顶最肮脏的贪污分子的帽子到他头上呢?抑郁在心中的许多块垒,此刻都在冲击他的感情。他忽然淌眼泪了,泪水冰凉地淌在脸上。他赶忙掏出手帕来擦,问:“你听孔敏礼说了?”
卢肃点头,说:“昨天下班,路上碰到孔敏礼,谈起在你们编审部捡到一份揭发检举你的材料,也许是人家失落的,也许是谁故意放在那里的。你的事像长了腿似的传开了。今天早上,看了报纸,知道了昨天北京开公审大会宣判两个贪污犯死刑的事。我就按捺不住了。我知道你的性格!我怕你受不了!所以急着想同你见面谈谈。谁知你一见面却就说那些没边没际的话。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魏原冰叹了一口气,说:“我一向认为我是清高的、清白的。对‘三反’运动我也认为是十分必要的。我也恨贪污行为。可谁想到:我竟会无意识地陷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境地中,好像自己突然成了可耻的贪污分子了!我怎么受得了呢?我看很可能就此会毁了我!……”
卢肃摇摇头:“别这么泄气!我了解你,你一不贪,二不污,三不盗,四不窃,你没有干见不得人的肮脏事,为什么这么怕呢?”
魏原冰摇头:“天下事每每不是凭主观如何就能如何的。你没看到那份检举材料。凶得很哪!如今,国家刚建立不久,还没有一部完整的法律,具体规定什么是贪污,什么不是贪污,没有法律规定,什么是犯罪行为什么不是犯罪行为,全凭领导人的头脑里的想法来定夺。有些事,甲说一,乙会说二,丙可以说是三。越灵活,越容易界限不清。我父亲是做律师的。对法律这种事如果一灵活,随人而异,就十分危险了!青红皂白是可以不分的。岳飞在风波亭被置于死地,不只需要秦桧说一句‘莫须有’三个字吗?”
卢肃摇头:“不,原冰,归根结底,是一个相信党的问题。要相信党,共产党是不会冤枉好人的。”
魏原冰点头:“我当然相信党。我今天下班后,已经写了交代材料交给了党组织。但是你知道,我很怕有人将麦苗当韭菜!你知道,如果将我算作贪污分子,我将会丧失生活的勇气!”
“会分得清的!并不是人人都会将麦苗当作韭菜的!”卢肃的话音里也透着悲哀,语气并不太硬了,说,“你是怎么交代的?”
魏原冰详详细细把交代的内容和情况都告诉了卢肃。
卢肃像淋了一头冰水,默默低着头不作声。她的思想里斗争得很激烈。说实话,此时此刻,她心里也是忐忑不安。这算不算贪污呢?她认为不应当算!但是,这是否肯定会不被算作贪污呢?也不,因为这涉及金钱。如果硬去往私营出版社这个资产阶级关系上去扯,就扯不清了!这里面确实有灵活性!要看领导人怎么掌握了!她心里火烧火燎,不断用牙齿咬着嘴唇,极力掩盖着痛楚的心情。
他俩已经漫步走到十字路口来了!十字路口一会儿亮着红灯,一会儿又亮着绿灯,在这滂沱的雨夜,车辆不多,行人也不多。红灯和绿灯都分外好看。灯光和雨水洗涤过的路面辉映成趣。他利用灯光能看到她的脸了!白净的脸上泛起一层红灯映来的红晕,更显得妩媚漂亮。他凝望着她,悄然无语,想起了过去的许多同她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岗亭上一个穿雨衣的民警站在那里,灯光将他高大的影子隐约地映在湿漉漉的镜面似的马路上。他似乎在端详着这一对打着伞踯躅街头的情侣,看他俩在做什么。
两人到了十字路口,不想再往前逛了。魏原冰提议说:“回去吧!”两人就又折回来走。
魏原冰突然心里的决定又冒上来了,说:“卢肃,详情你全了解了!我想,我们还是分手的好。你去找你的幸福,不该再受我的拖累。答应我的要求吧!从今以后,别管我的事了。由我去吧!你答应了我的要求,我反倒心安了!我已经给自己带来了耻辱,不能再让耻辱像脏水似的泼到你的身上。请你同意。从今晚分手开始,彻底忘掉我。只当世界上没有我的存在。”他的话说得富有感情,叫她听了心酸。
卢肃像挨了一顿闷棍,突然冷笑了,说:“原冰,这就是你对我的了解?这就是你对我的估价?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正像我解放前投身革命一样。我并不想获得什么,只是因为我爱革命。我爱你,并不是草率决定的。你应当了解我为什么爱你。我爱你,就是因为你这个人好。我了解你,我不在乎别的。我也不相信人家怎么说你。我心中有把尺,也有杆秤。我对你决不变心。除了爱你,我还要去找什么别的幸福?你怎么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呢?我们互相如果互换一下位置,你如果变成了我,你会怎么样?你会在我最需要慰藉的时候丢掉我去找自己的所谓幸福?……”
魏原冰语塞了。他能体会到卢肃的感情,也明白她的坚决。但正因为他爱她,他更不愿意牵累他。他说:“唉,有什么比贪污这样的事更丑恶呢?而我,却很可能被推进这个臭水坑里去了!原谅我吧!还是同我断了吧,由我去吧!”他诚恳地哀求着。
卢肃忽然抽泣起来。一会儿,止住了哭泣,噙着泪水说:“不,决不!”她立定了脚步。
他感到无计可施了。他实在是爱她。此刻,他感到自己也确实离不开她。他的泪水流了下来,说:“本来,可以只让我一个人痛苦。你这样,可就要让我们两个都痛苦了。”
卢肃像发誓似的说:“我愿意!如果你是真正的贪污分子,我要你立刻去认罪,我也要揭发你!但你不是,我决不会在这种时候离开你!一个人的痛苦让两个人承担就轻得多了?”
他不知再说什么好。只有紧紧用自己的左手握着她的右手,握得那么紧,那么紧。
天,好像漏了。雨,突然又下大了,瓢泼似的洒下来。他俩已经快走近住的那个弄堂了。
魏原冰说:“卢肃,不早了!雨又下大了,我送你回去!”
她却立定了脚步,说:“我在想,是不是把你拿的那些稿费全部都退出来。这样,总不能再扣你一个什么贪污分子的帽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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