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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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英沉吟着说:“今天开会前,小梁告诉我,她对了笔迹,说有几份材料像是一个人写的。我也仔细对过笔迹了。我找来了他的档案中自填的表上的字迹及平日的字迹查对过。对他确有怀疑。所以开会时我特意说:‘奇怪,我看这份材料同另外两份揭发石勇和关于正中书局仓库废品的材料,好像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当时,他的态度不太自然。而且,按照常规,他应当也把三份材料拿来比一比才合情理。可是他没有那样做,似乎心里有鬼!……”

    耿爱民点点头,似乎同意钱英的意见,说:“这些情况,我们两人既然都注意到了,就以后再继续注意。倘若真是他写的。他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想转移目标?是不是别有用心,想把水搅浑?如果是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自然说明他有严重问题。没有严重问题不可能也没有必要这样来捣乱呀!……这需要我们密切注意。”

    钱英点头,皱着眉,说:“老耿,你说的对!但我们要尽量排除一切主观主义形而上学的做法。要重证据!笔迹的事,我来找个军管会里熟识的同志,请他给送到市公安局,去检验一下。据说他们是可以检验出字迹的真伪的。字迹确定了,也还是要找证据。反正,‘三反’这场斗争很尖锐,决不可以掉以轻心。”

    耿爱民放下手中已经吸完的烟袋杆,说:“是啊,目前的迹象是:我们这个出版社,表面看来风浪不大,问题不多,实际未必!我们本来对官僚主义做了检查有了认识,但绝不是一检查一认识就会结束的。原来的官僚主义未必已经检查彻底,也未必已经认识清楚。今后也绝不该再犯更大的官僚主义!”

    窗外,雨淅淅沥沥地落着。风在助长雨势。雨洒在靠近窗户的雪松、龙柏上,发出潇潇的声响。窗外一团漆黑。钱英披上雨衣,说:“啊,这雨更大了!看样子是不能再等了!我得走!”

    耿爱民陪他出来,送他到过道口。花园里的树影黯淡,风刮得有的树枝乱舞胳膊。倾盆大雨的哗哗声和水管的流水潺潺声都注入耳内,看到钱英穿着雨衣踩着泥水冒着大雨走了。耿爱民独自在过道口站了一会,风将雨吹溅过来,洒落在他脸上,凉津津的。他心里不禁想:进了大城市,到了地方上的新单位,遇到一批从不了解的人,一切都变得比从前复杂了。如果不认识到这一点,那怎么行呢?……

    那一天午,小梁陪我去第二律师事务所看望了耿爱民和杏妮的儿子耿拥军。拥军身材像老耿一样高大魁梧而眉眼酷肖杏妮。见到了我们,表现得很热情、尊敬。

    我们没有多谈过去。因为对他父母的过去他知道得也并不多。我主要问了些有关他做律师的工作情况,并且向他请教了些关于我正在采访的案件的法律上需要注意的问题。最后我问他:“中国的律师同英美等国的律师有何不同?”

    他回答的一段话对我很有启发。

    他说,有人问一位来中国讲学的美国律师:“如果您在办案中发现检察官还没有掌握、但对您的委托人不利的证据时,您怎么办?”

    美国律师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不会发现的。”

    耿拥军说:“这是一个典型的西方律师,他们忠于自己的主顾。而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律师忠于的是事实,是法律,是自己的人民,我们是从这立场出发来替当事人辩护的。”

    我不禁想:这样的律师真是太需要了!

    放在以前,尤其是在政治运动中,自己固然不能替自己辩护,别人又有谁敢为谁仗义执言辩护一句呢?许多人和事正因为无人辩护,事情的真相就只能被掩盖,无法弄清也弄不清。那时,类似“阶级立场不稳”“同敌人划不清界限”等等的大帽子,使得父母子女和夫妇之间,也要都装出一副“左”的面孔与“冷”的态度来。明知冤枉,明知无中生有,却无人肯帮着作证或说明,许多悲惨的事都是这么产生的。

    像卢肃肯为魏原冰挺身而出,她的勇气,她对爱情的忠贞怎么该用“丧失立场”的帽子来攻击她呢?……

    (八)

    魏原冰冒着大雨回到家里,心里懊丧。雨水淋湿了他的全身。他今天没带雨具到出版社里,刚才把写的交代材料交给钱英以后,他带几分神经质地淋着雨就往回家的路上跑。午饭,他是像每天一样,在社旁的一家小面馆里吃了一碗阳春面。晚饭,他没有吃。现在,腹内空空,肚子里唱空城计‘咕噜噜’叫,但他并不想吃东西,一种疲劳外加失望的情绪弥漫心田。他内心痛苦、烦闷、彷徨,不知所措。

    他的家,住在延安中路的一条小弄堂的石库门房子的楼下厢房间里。房子很古老破旧了,阴暗潮湿。一间长长的厢房间隔成了两间,母亲同两个妹妹搭一只大床住在后间,他同一个弟弟合一只大床住在前面半间。他抵家时,家里已经吃过饭,卧病在床的姆妈正在盼着他回来,妹妹和弟弟围坐在一盏十五支光的电灯泡下的小方桌上看书、做功课。见他浑身被雨淋湿了,姆妈心疼地说:“原冰,快换衣吧!不要受凉了!”

    弟弟魏原光给他拿了擦脸毛巾来,递到他手里,说:“阿哥,擦一擦吧!”

    两个妹妹原隽和原秀忙着给他端出留给他吃的饭菜,说:“阿哥,快换了衣吃饭。”

    他去脱掉供给制发的蓝布列宁装棉袄裤,递给妹妹原秀去火上烘干,拿出一件解放前穿的旧棉袍来穿上,说:“我吃过饭了!”其实,他心里苦,吃不下。

    姆妈叹着气问他:“原冰,今天怎么这样迟才回来?”

    他尽量抑制住心里的痛苦,平静地回答:“姆妈,有些稿子上的事要处理。……”

    姆妈在灯光下看着儿子瘦削的面孔和苍白泛黄的脸色,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说:“你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吧?”她发现儿子的眉眼神情之间,有一种平日少见的极不愉快的神色,所以忍不住这样问。

    魏原冰摇头,走到姆妈床边,说:“没有不高兴的事呀!姆妈,你今天身体感觉好吗?”

    他是个孝顺的儿子,想到姆妈的病,就不愿把自己的痛苦和不幸告诉姆妈了!其实,此刻他心里的愁苦像千斤重担似的压在心上,摆脱不掉。但他下定决心在家里要守口如瓶。为了不说,只有装得若无其事。他想:有千难万劫也让我一个人独自承担吧!不来打搅姆妈,不来打搅弟妹。他这个家,很贫穷,屋里家具都是老式的。父亲生前做律师,并不走红,常坐冷板凳。有没有积蓄,连姆妈都不清楚。平日家是由父亲当的。父亲与一个姓周的律师合一个事务所。写字间是在浙江路上。他大学毕业后,对当时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专制,有深刻的认识,认识了些地下党员与民主人士后,他对革命抱着高度的热情。解放后,他离开报社到出版社工作,就是由于出版社拿供给制,是作为参加革命对待的;留在报馆,就等于是旧人员留用了。他既决定参加革命,不计较工资待遇,宁可放弃工资制来拿供给制了。谁料,一九四九年冬季,有一天,父亲突患脑溢血在家里去世。死前一句话也未留下来。那时候,律师早已等于取缔,父亲实际是失业者。但原先在浙江路的那个写字间还是一笔财产。孰料父亲一死,姓周的律师说写字间是他一人当初出金条顶来的,产权归他。他父亲有无存款,谁也不知道,反倒欠了一屁股债。因为有两个当事人,说已经付过事务费给他父亲。案件未了,人家凭收条要讨回付的钱。那时,他们住的房子除了厢房间还带楼下的客堂间和后边的一间灶披间。为了还债,只好将客堂间和灶披间都顶给人家偿还债务。接着,姆妈又生了肺病,家境更加困难。为了姆妈的病和弟妹上学,魏原冰除了变卖一些家里的细软物件和父亲生前搜集的金石图章外,只好靠写稿子来赚点稿费维持生活。他是个工作认真负责的人,写稿只能放在夜晚和假日,所以总是到了夜里当弟妹入睡以后,他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写呀写呀!写得很苦。一个家终于靠他这样勉强支撑维持下来了。正因如此,家里很和睦。他在家里,姆妈心疼他,弟妹尊敬他,互相都很体贴。

    现在,姆妈见到儿子脸上的愁云似乎散了,不知道是儿子有意强颜欢笑,却放心了。说:“我今天很好!吃饭前,卢肃来过,陪我谈了一回。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看她像有什么事要找你。等了一会儿,见你不回来,她就走了。我在想,现在还不算太晚,你是不是到她那里去一下?”

    弟弟原光插嘴说:“卢肃姐姐走时,我送她出门,她说:‘晚上我再来!’看来,过一会儿她还是要来的!”

    魏原冰心里一怔:卢肃看来是有什么事找我?一想,有点明白了!卢肃同出版社编审部里的女编辑孔敏礼过去是大学里的同学,又一起参加过学运。会不会是从孔敏礼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不放心了!他心里苦闷,此刻,正需要同卢肃谈谈心,把自己不能在家里讲的也是不便同别人讲的痛苦,告诉卢肃,并且听听她的意见。

    魏原冰说:“那,我到卢肃家里找她问问去!”

    姆妈说:“好的,去一下好!”她对儿子的这个女朋友很满意,很喜欢,巴不得他们能成功,早点办喜事。现在提倡公证结婚,花费少,也不时兴请客。卢肃家就在这个弄堂里的三十二号三楼上,相距不远,去也要不了十分钟。所以姆妈又说:“你早点回来!打把伞去!”

    魏原冰看看窗外的哗哗大雨,听着马口铁水管里的淌水声,忽然又不想去了,说:“雨下大了,我不去了!”他心里像乌云翻滚,阴霾笼罩,想:唉,我去见了卢肃,说什么好呢?她同我知心,对我了解,但我如果成了可耻的贪污分子,她对我的看法会怎样呢?能不改变吗?她家里本来一直反对我同她好。这下,如果知道了我的事,不是更要反对了吗?……想到不顺心的事,他心里乱极了,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在自己的床前那把藤椅上坐定下来,不禁像平时习惯了一样地,拿起挂在墙上的琵琶,轻轻拨弦弹了起来。

    琵琶,是他父亲生前的爱物。父亲喜欢弹琵琶,他从小,父亲就教他弹琵琶。家里现在住房小,但他弹琵琶,姆妈和弟妹平日听惯了,并不嫌他吵闹,反倒是如果几天听不到他弹琵琶了,会问他:“你怎么几天不弹琵琶?”他最擅长弹的两首曲子,也就是他父亲最擅长弹的两首曲子,一首是《十面埋伏》,一首就是《阳关三叠》。弹起《阳关三叠》时,他每每低声吟唱起来:

    渭城朝雨,一霎浥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更洒遍客舍青青,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功名富贵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今天,他拿起琵琶,不知不觉又弹起《阳关三叠》来了。他记得半年多以前,有一天,耿爱民拿着半阕手抄的《阳关三叠》请他讲解过。那歌词与他会唱的不同。可是那歌词比较昂扬激奋,又比较意味深长,他很喜欢,也背诵了下来。此刻,他一边弹,一边心里在无声地吟唱。弹着唱着,不知不觉泪水竟潜潸下来了。他警觉起来,立刻偷偷用手背拭去了泪水。姆妈好像已经发现了,姆妈在叫他:“原冰,你过来!”

    他放下琵琶,默默走到姆妈床前。

    姆妈掠掠银丝闪烁的鬓发,两只慈祥而充满母爱的眼睛盯着他的眼,说:“原冰,告诉姆妈,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没有呀!”他掩饰地说,“没有什么事呀!”

    姆妈摇头,眼光充满关切,说:“不要瞒姆妈,我从你的琵琶声里听得出你有心事。你的心很乱。你不要瞒姆妈。”

    他既已打定了主意,不愿把心事告诉姆妈,就坚定地不说了,虽然心里流着泪,却摇头仍旧掩饰着心境,假装出笑容说:“真的,姆妈,确实没有心事。有心事我能不告诉您吗?我只是有点疲劳。今天出版社里杂事多一些。”

    做娘的,不再追问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理解儿子,儿子一定有什么事不肯讲,追问是问不出来的。她只能说:“你为什么不去卢肃处呢?去吧!去吧!多大的雨啊,宁可你去,不要让她再跑一趟。”显然,老人家是怕她同卢肃是不是闹了什么别扭。

    姆妈这么说,他不能不去了。他默默地点头,说:“好,姆妈,那我去!”

    魏原冰去拿了一把黑洋布伞,换上一双胶鞋,掀起棉袍衣襟,打着伞走到弄堂里。外面,雨渐渐小了,天漆黑,弄堂里的路灯灯泡光线半明不灭,是苍黄橙红色。他匆匆往卢肃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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