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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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星星要喝开水,汤雪忙着给她去倒开水。后来,两人忙着炒菜、吃饭,谈话没继续下去。但今天,李应丰来提意见后,钱英不禁又回想起昨晚的这次谈话来了,他皱眉思索着,将魏原冰的事放在自己心上那架天平上称了又称,觉得处理得并不右,但将于瑞祥的事放在心上那架天平上称了一称,就感到自己确实有点右!他拿起梁锦兰送来的卷宗材料继续翻阅。检举箱里在检举史家禄的材料中,有一份说史家禄与资本家黄源茂关系密切,业务上与黄源茂来往最多,有人见到史家禄同黄源茂一起走进“叶子”咖啡馆里去过。他觉得李应丰的意见,正如斯大林说的:哪怕有百分之五正确的也该接受。他决定要在于瑞祥和史家禄的事上寻找突破口。关键当然还是只有一条:走群众路线,搞好内查外调。他看到打虎队的追查蛛丝马迹的材料中,有一份是调查那些同出版社有联系的资本家的材料。“三反”同“五反”如今是紧密相连的。打虎队在外调资本家时,那个黄源茂一口否认他同社里任何人关系密切。但有的资本家却说:“你们的史经理和于科长同黄源茂经理要好,生意差不多都让黄源茂做去了!”钱英自己对史家禄最近的表现也有一种感觉。史家禄的态度常常不正常,有一种神魂不定的样子。仔细回想一下,他老是好像在要把运动引到别人身上去。那是为什么?请军管会那位同志转托公安局检验的那三封检举信的笔迹,结果已经送来了,结论是:“像是同一人的笔迹。”这结论不太肯定,看来公安机关在检验笔迹方面还不能做到完全有把握。不过,结论虽不完全肯定,也包含了基本肯定的成分在内。钱英不禁想:史家禄这样鬼祟干什么?……他觉得群众的力量真是巨大的,按现在的步骤与做法努力做下去,抓紧弄清于瑞祥和史家禄的情况十分必要。

    这样做了决定后,他倒感到心里轻松些了。他将那些材料继续一份份翻阅下去,沉浸在思索中……

    门,忽然“剥啄”敲响了!他叫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是门口传达室的老传达冯玉明。这是财务科出纳田寒晖的一个表叔,出版社里需要一个看门的,冯玉明本是“英联造船厂”的老工人,年老体衰退下来了。由田寒晖介绍到社里来工作的。冯玉明来送一封信,说:“刚刚一个女同志送来的,说是重要信件,让快送给你!”

    冯玉明老头走后,钱英拆开信来一看,一笔娟秀的钢笔字呈现在眼前。信是一个名叫卢肃的女同志写来的:

    钱英同志:

    我名叫卢肃,是纺织工会的干部。我同贵社的魏原冰同志过去是同学,后来建立了恋爱关系,最近,他为写稿事,在运动中被人检举,他已将全部情况据实向组织作了交代。我同他相交多年,对他有较深的了解。他家有老母卧病,弟妹三人都在上学,经济一向困难。写稿是为了以劳动所得来维持家庭。他对革命一向热爱,对工作一向认真负责,写稿全部用的是夜晚时间。而且,本人一向严格注重品德修养,不义之财是决不会取的,当然更不会做贪污盗窃勾当。但现在由于界限不清,似乎将他写稿得到稿费的事与贪污相提并论,我认为是不符合党的政策的。写稿是否是一种艰苦劳动?如果肯定这一点,那与不劳而获的贪污盗窃是否应当区分?国家干部是否不能在业余写稿?过去无此规定,现在也未见有此规定,那能否将业余写稿就列为贪污?如说稿费系来自私营出版社,似乎这就是收受资本家的金钱应算贪污,那请问目前上海数十万私营厂的职工,每月从资方。取得的工资是否也应都作为贪污论处?凡此种种,不但魏原冰同志想不通,我也想不通!

    贵社派出的打虎队员,日前曾来我单位调查我的情况,并又通过我调查魏原冰同志的情况。我除如实反映外,我单位领导已嘱我站稳立场,与魏原冰划清界限。但我觉得应当站稳的是党的立场、无产阶级的立场,应当划清的是政策的界限、是与非的界限。魏原冰如是贪污分子,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揭发检举。但他不是贪污分子,我也决心不能无中生有落井下石。魏原冰近来心情极坏,我也受他影响,但考虑到对党对革命负责,理应将事实真相和真实的想法向您汇报。您是魏原冰的领导,过去常听他说起您为人心直,政策性强,本想前来当面汇报,并听取教诲,但考虑到您忙,而且我也不愿到贵社抛头露面,所以写上此信。目的并不是要为魏原冰同志辩护,而是希望弄清是非界限,保证运动健康发展。信中倘有错误及不恰当之处,请予批评。写此信时,我也顾虑重重,深知万一不幸会蒙受立场不稳之嫌,但事关个人,也关运动,就不考虑到别的了!您忙,信可不复,但应从党和人民的利益出发,也从爱护年轻的同志这点出发,能俯听一下我的微弱呼声,则不胜感荷之至。

    此致革命敬礼

    卢肃敬上

    1952年2月

    桌上的一只小钟滴答滴答。钱英读完了卢肃的信,眼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有个性的正直的年轻女干部的形象。他没有见过魏原冰的这个对象卢肃。但文如其人嘛!读了信,仿佛看到卢肃带着询问和质疑的表情站在面前似的。他心里觉得卢肃信上写的是有道理的。但现在正在搞运动呀!如果马上就宣布说:魏原冰不是贪污,弄错了,那同李应丰等这样一些群众思想上的距离太大了。群众刚发动起来,就这样泼凉水显然是不利于运动开展的!但他心里作了决定:到适当的时候,可以实事求是说明魏原冰的问题。好在,在今天的会上魏原冰作了交代以后,已经作了决定:让他恢复工作处理稿件。下一步,是可以让他也参加打虎的!

    这样想着时,他的心里变得比先前轻松些了。他将卢肃的来信顺手也放在那个文件夹内。

    反对贪污、浪费,反对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始终是需要的。不开展群众运动,也不意味着不走群众路线。群众路线也始终是需要的。

    我这次来上海,听说了一件新鲜事。有一些里弄里,赌风曾经一度很盛。有些赌徒一个个都赌昏了,旷工的、偷窃的、卖衣物的、打妻子的……什么都有。那些赌徒的妻子们终于组织起来了。她们成立了一支禁赌队,“侦察”到了赌窝,团结起来根据法律一起去禁赌。结果,由于态度坚决,又能合情合理地掌握火候,正确对待,更得到公安部门和政府部门的支持,那些男人们一个个都乖乖地戒了赌。

    男女双方组成的家庭,双方都有维护的必要。妻子对丈夫或丈夫对妻子的规劝与监督十分重要。我这次来采访的这个案件中的主要当事人E的妻子,如果是个识大体、明大义的人,E恐怕就不至于坠入深渊不能自拔了。现在有些人收入工资不高,但大把大把花钱就像流水。钱从哪里来的呢?这种情况首先能察觉的应当是自己的伴侣。有责任的伴侣遇到这种情况,怎么能视而不见、“心里明白装糊涂”呢?

    田瑛不知哪里去了?多少年来都打听不到!这次问起小梁她也不知道。我在采访E的案件时是常想起她的。史家禄贪污的事,她是规劝过的。而且史家禄很多事都瞒着她。在史家禄犯罪的事上,她没有责任。想起她,我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同情。她身体不好,也许早不在人世了吧?……

    (十一)

    史家禄家住在金神父路花园坊。金神父路改名叫瑞金二路!花园坊都是些红砖洋房,房子中等水平。他同田瑛住在二楼,包括一间客堂间、一间亭子间,倒是光线明亮,房间宽敞。自从同黄源茂勾结贪污以后,史家禄对这房子早不满意了。他一心想像黄源茂那样,也能住到上方花园那样高级的房子里去。只是,他也懂得,一下子就露富,会引起人怀疑的,需要等到同田瑛离婚实现,重新结婚以后慢慢再说。

    晚上,史家禄下班回到家里,田瑛正在忙着准备晚饭。这些天来,史家禄总是在家吃晚饭,对田瑛的态度也好了。可是田瑛发现他的心情很坏,常有心事。他话不多,晚上总是开了收音机听听节目。收音机里常常播放的是配合“三反”、“五反”运动的节目,连弹词开篇、沪剧唱段都是配合中心的。他不爱听。听着听着,就将收音机关了,然后拿起晚报或小说来看,有时还要叹口气。

    田瑛对史家禄早有点怀疑了。经济上的犯罪,每每总是从生活上的变化可以察觉的呀!夫妇是同住在一起的,关系究竟同别的关系不一样。要想在一个朝夕与共的人面前完全掩盖一切,绝对是困难的。自从史家禄身上起了变化以后,田瑛一直在探索着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她是在上海土生土长的,对旧上海的畸形繁荣,声色犬马种种情况,大致都了解。在旧社会,许多原来可以上进的年轻人,只要堕落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之中,就像进了陷阱,常常毁灭了自己。史家禄过去是不错的,思想进步,有正义感,为党工作十分积极,将敌人的白色恐怖也放在脑后,不怕豁出命来。但解放了,他当上出版社的副经理了!是什么原因使他变了心,也变了气质和作风的呢?

    那一度,史家禄常常深夜回来。多数都是喝了酒,回来后脾气暴躁,对田瑛百不顺眼,不是不理睬,就是呵斥。问他:“你到哪里去喝酒的?怎么这么晚回来?”他马上火冒三丈。只能不问,由他去。

    有一天,田瑛在他的衬衫衣领上发现了一点红色。像是从女人嘴唇上擦拭下来的口红!一叶而知秋,一滴水可以反映海洋,史家禄在干些什么事,还不明白吗?

    又有一天,田瑛在他的口袋里,摸到了几张百乐门舞厅的舞票。

    又有一天,田瑛发现他有一根金表链和一只金的鹰洋。

    还有一天,田瑛在他口袋里发现一个铜板大小的绿色赛璐珞圆片,是赌钱时用的筹码。

    还有一天,他酒喝多了,回来就睡了。田瑛想检查一下他的黑牛皮拉链包,却发现他将皮包放在枕头下自己压着睡。是什么秘密使他喝了酒也忘不了这种警惕呢?……

    又有一天,田瑛远远在出版社附近等着,看见他出来以后,远远跟着。见他走了一段,突然叫了一辆三轮车坐了上去,田瑛也连忙叫了一辆三轮车跟上。后来,发现他是到上方花园里一家人家去的,是个什么去处?田瑛不知道。到里弄里打听,才知道那家人家是个资本家,姓黄。

    一些零零碎碎点点滴滴的事,加上史家禄有一天突然提出离婚的要求,使田瑛胸间酝聚了一块大疙瘩。这块疙瘩似可触摸又实在摸不到。因为这些点点滴滴的事只能构成疑问却还拿不到具体的把柄。比如衬衫上的红色,也许不是女人的口红呢?比如舞票,也许偶尔被人拉到舞厅去一次呢?解放前他干地下工作时舞厅有时也是去过的呀!比如金链什么的,他说是朋友放在他那里的,后来确也不见他再用了,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呢?比如绿色赛璐珞的圆片片,也许不是赌钱用的筹码而是什么别的东西呢?比如黑牛皮包枕在头下睡,也许里边有公家的重要文件呢?比如他到那家姓黄的资本家那儿去,也许是工作业务上的需要呢?田瑛是个规规矩矩、谨慎惯了的人,这些疙疙瘩瘩的事就只好放在心里,像一个隐病似的。

    开展“三反”以后,田瑛忽然发现,史家禄又变了!从态度上看,好像变回到过去时的史家禄了!可是从精神、心理状态上看,史家禄并没有变回来!她老觉得史家禄像戴着一只假面具。她看不到他的真面目。她也听不到他心里的真心话。他像是在演戏,在敷衍她。田瑛是聪明敏感的。学校里也在开展“三反”,通过学习,她老是容易怀疑史家禄在贪污方面可能会有问题,虽然她没有见他带过大量的钱回来,没有抓住他的把柄,但她有这种感觉。有时候,从长期相处通过种种印象汇聚而成的感觉并不全是主观的。史家禄是副经理,业务上常同私商打交道。史家禄那一段时间,在外边的交际应酬非常多,总是很迟回来,总是吃了饭喝了酒回来。在史家禄闹离婚的阶段,她曾经不止一次想到出版社去找领导,反映史家禄的变化和问题。但她有点软弱,也爱面子,更不愿将夫妻关系闹僵而不可收拾,总希冀着史家禄能变回来。现在,“三反”开始了!史家禄是变回来了呢,还是未变呢?她又说不清了!她老觉得史家禄现在对她是个谜!身上有许多她无法猜测得到的谜!但随着“三反”、“五反”的逐渐开展,她似乎越来越可以肯定一点:史家禄是一定有问题的!问题大小她不知道,但史家禄心神不定,从平时的话语和表现看来,在运动中他对运动反感、抵触,甚至仇恨。他好像有沉重的包袱背着,心情阴暗,有时唉声叹气,有时夜晚睡着做噩梦,发出梦呓和惊喊声。

    一晚,她问过史家禄:“家禄,你有心事?”

    史家禄连忙摇头:“哪有什么心事?”又反问,“你怎么觉得我有心事呢?我会有什么心事呢?”

    有一天,她高兴地告诉史家禄:“我们学校的总务主任,是个贪污分子,已经给揭发出来了,大家可高兴了!”

    史家禄脸色难看地说:“高兴个屁!……”

    她也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骂?是什么情绪支配他这样骂的?他又为什么同情贪污分子呢?事后,她想得很久。

    她曾想同他深谈谈,劝劝他:如果有问题,还是早点向组织坦白交代。可是她不敢。史家禄的脾气解放后越来越坏。这些时刚好一点,她一劝,一定要崩;不劝呢?不劝她又于心不安。

    她决定要尽量设法了解史家禄的情况。

    报上登着逮捕奸商王康年的新闻的那天,好像是二月四号吧?是星期天,史家禄一早起来就匆匆要出去,连刮胡子时都在看手表。她问:“去哪里?”

    史家禄有点不乐意回答:“到公园里逛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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