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画的题目是:“立即向我社的刘青山、张子善开火!”画的是许多打虎队员手持枪支瞄准十几只穿了干部衣的大老虎开枪,血肉横飞!……
一早,八点钟,李应丰和刘锡、刘开英等带了全体打虎队员集合在墙前两张大漫画下,先是宣誓,接着分成两批,高呼口号,造成声势:
“坚决、彻底反右倾!”
“必须人人彻底检查、批判右倾思想!”
“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将‘三反’运动进行到底!”
“打虎队员勇敢上山打老虎!”
“立即向我社的刘青山、张子善开火!”
“贪污分子必需彻底坦白交代!”
“贪污分子拒不交代死路一条!”
……
口号声此起彼伏,排山倒海般响,这一批打虎队员喊口号时,那一批休息;那一批打虎队员叫口号时,这一批休息!整个出版社的院子里,高昂响亮的口号声震动人心。未被吸收参加打虎队员的人听了,更加感到汗毛凛凛。
一早,牟武城迈着大步来了。昨天已办好交接,他已经同张开太在二楼钱英的社长室里办公。钱英搬到梁锦兰原来放人事档案并办公的那间小房里去了。牟武城进了办公室,见张开太正站在窗口朝下看,他也挪步过去,从窗口里俯视,见打虎队员正按照他的要求在“练兵”。喊口号后,将集中分组学习,每个人都检查、批判自己的右倾思想。他心里很满意,让张开太下楼到各处看看情况并摸摸情况,自己到二楼编审部的办公室里去找魏原冰谈话。
魏原冰像往常一样,一早就来了。本来正坐着在看稿,被牟武城铁板着脸叫到原来的社长室里去谈话。
牟武城也不让他坐,由他站着,自己在一把转椅上坐下,瞪着眼睛说:“你是魏原冰?怎么贪污的?”
魏原冰有点萎靡,也有点生气,更有点着急,说:“我……”他觉得承认贪污想不通,不承认贪污又面对着一个不讲理的蛮横的工作组长,怕要吃苦头,犹豫了一下,仍旧决定实事求是,把情况一枝一瓣如实讲了。
还没讲完,牟武城听了,横眉竖眼很不满意,桌子一拍,说:“我不要听那些!我是问你,你承认不承认是贪污?承不承认你是老虎?听说你还不承认?”
魏原冰坦率地点头,说:“我还想不通!”
“想不通?贪污了还想不通?”
“我觉得写稿也是劳动,而且是很艰苦的脑力劳动!……”
“胡说!那算什么劳动?工人的劳动是劳动!知识分子写稿能算什么劳动?写稿如果算是劳动,那知识分子也都是工人了!知识分子能同工人比吗?你不是知识分子吗?这点知识为什么没有?”
魏原冰给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抖抖嗦嗦说:“我想,贪污是盗窃行为,跟写稿拿稿费是不同的。贪污造成国家的损失,写稿没有!……”
口号声从楼下一声声传来。
牟武城摇头:“你这顶贪污帽子是戴定了的!你贪了钱财,就是贪!拿了资本家的稿费,就是污!这还不是贪污是什么?”
“我还想不通!”
“你会想得通的!”牟武城冷笑笑,“人民的巨掌会叫你想通的!从现在起,不许再坐办公室了!你需要劳动改造!每天打扫厕所,打扫卫生,继续交代!”
“我已经全部交代清楚了!别的没有任何事再需要交代!”魏原冰委屈地哀诉。
“你能在稿费问题上贪污,别的问题上就不会贪污吗?不会的!你必须老实交代!告诉你!我牟武城不是好对付的!以前别人处理的都不算!我来了!你不老实,我叫你……嗨嗨……打虎队随时会找你的,你必须一边劳动改造、一边继续交代!”
魏原冰险些要掉泪,面如死灰。听了牟武城的话,感到有理讲不清,他也不要听你讲道理,真是“秀才遇到了兵”!看来,钱英原来说的话,牟武城认为右了,现在要纠正。他觉得真是苦海无边,心里痛苦极了!谁知,更痛苦的事又来了!
牟武城突然从桌上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封信来,说:“你有个未婚妻叫卢肃的是不是?”
魏原冰机械地点点头,卢肃写信的事他不知道。现在,看看牟武城的表情,听听他说话的语气,他似乎猜到一点了,惶惑地想:卢肃怎么样啦?难道她为我的事写了什么申诉信?
楼下打虎队的口号声响过一阵后停歇了。看来,打虎队员分头去开会反右倾,人人去检查、批判自己头脑里的右倾思想去了!
只听牟武城大声说:“卢肃是工会干部,丧失立场,写信为你喊冤,想干扰破坏‘三反’运动,错误严重!她居然敢在运动中写这种信,进行威吓质询,公开为贪污分子鸣冤叫屈,对运动进行攻击。好吧!你回去见到她时,对她说,怪不得我棒打鸳鸯!她这是十分严重的反攻倒算行为!我决定将她的事通知她们单位的领导,让那边对她进行帮助。你这只老虎我们是打定了!决不会放虎归山的!你叫她死了那条心!你自己也死了你的心!我是不会右倾的!想滑过去,你办不到!”
魏原冰泪水潸潸流下来了。他早怕连累卢肃,正因为怕连累卢肃,他曾提出要同卢肃分手。偏偏卢肃要为他写什么申诉信,把柄落到了牟武城手里,眼看卢肃也要挨整了!怎么对得起她呢?她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呢?……他想不清,也想不明,站在那里,耷拉着头,心在发抖,感到自己蒙受的耻辱和冤屈太大,蒙受的压力和负疚的心理也无法承受。
牟武城吆喝着说:“你首先要认罪!不认罪是不行的!……”
正在这时,张开太进来了。他在楼下,遇到耿爱民。耿爱民向他谈了些意见,他觉得有些道理,所以上楼来向牟武城反映的。进来恰好看见魏原冰站在那里掉眼泪,他在一边坐了下来。
只听魏原冰书呆子气地说:“我想来想去,不能承认是贪污。你对贪污下的定义,我还想不通。如果说贪了钱财就是贪,从资本家那里拿了钱就是污,那私营厂的工人或私营店的店员每月拿的工资怎么办?不承认写稿是劳动,我也想不通!列宁对脑力劳动也是承认的……”
“好呀!”牟武城火冒三丈了,“你拿列宁来压我?你这贪污犯!告诉你,这里的‘三反’是我说了算!你反扑就不行!我要打得你这条老虎服服帖帖!不准你狡辩!”
魏原冰横下一条心了,说:“党有政策的嘛,该怎么就怎么,要尊重事实嘛!总不能钱英同志他们定的事,你来了就都该推翻吧?他们也没肯定我是贪污!”
牟武城拍桌子站起来,声音震得天花板也颤动:“他右倾!我不右倾!他不肯定,我来肯定!你给我滚!马上停止工作!去打扫厕所!不听话,马上要你的好看!”
魏原冰浑身没一点劲儿地含着泪走了。他显然很生气,“士可杀而不可辱”嘛!出房门时“乒”的重重将门带上。
魏原冰一走,张开太说话了:“老牟,我有些想法想跟你交换交换意见。我们是工作组,来了以后,积极开展运动是对的。但是,首先要摸清情况,要讲政策。比如,这个魏原冰的事,我认为算不算贪污还值得研究。好像你是要他停止工作去打扫厕所。这种做法是否合适?……”
牟武城不愿意听了:“怎么?你也这么右?魏原冰是贪污还有什么疑问?对贪污分子叫他打扫厕所劳动改造他那种贪污本性有什么不可以?打扫厕所是劳动嘛!为什么轻视劳动?”
张开太心里摇头,但耐心地说:“‘右’是要反对的,‘左’也要反对!比如工作组来了,对原来社里的钱英、耿爱民这些同志,在未肯定他们有问题之前,把他们撇在一边,似乎也不对。刚才,老耿在楼下对我说:‘希望解释一下,为什么我被排除在运动之外?我希望能找我谈谈!’我认为他们有这种想法很正常。……”
牟武城胸有成竹地冷笑笑说:“这我可以回答你!他们确实有问题!我这样做,是有根据的!”
张开太认真地说:“老牟,我是工作组成员,当然归你领导。可是我认为有事还是大家多商量的好,不然就派你一个人来就行了!现在,工作组是三个人嘛!当然,你是组长。但我和钱英都是参加工作组的。情况应当了解,你有事也该同我们商量研究。那样,才稳妥些。我坦率地说吧!昨天你在会上的讲话,今天你布置的口号、漫画等,包括刚才对魏原冰的处理,我都觉得有可以商榷之处。……”
牟武城又要打断张开太的话了,不满地冷笑着说:“嗬,我变得一无是处了吗?你不要右!千万不要右!钱英这个人,右倾,也有问题!他现在不宜参与机密。钥匙和锁应当紧密配合,不能紧密配合,宁可不要!……”他这后一句话包含着对张开太的威胁。
张开太也有些激动了,强自克制,说:“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牟武城点头,他继续说:“比如你昨天说:出版社近四十人里有十几只老虎不稀奇,你想过没有?比数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主观?这样提有没有害处?你说:出版社的运动前一度是‘右’了,上边派我们来,是让我们先看看是否‘右’了,而并未给了我们一个‘右’的结论。你这样说和做,是否符合上边的精神?比如你拿刘青山、张子善硬套到这出版社来,恐怕也不好。贪污分子听了这话,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坦白交代?诸如此类,加上今晨楼下打虎队叫的口号,像什么‘立即向我社的刘青山、张子善开火’啦!‘必须人人彻底检查、批判右倾思想’啦!我觉得都说得过了头。漫画上,问题也是一样。工作组现在刚进社,威信很高,说话办事更需注意。一句话说错了,造成的影响可能就不小!……”张开太是个朴实正直的人,说的话像他的为人一样,光明磊落。
牟武城这下算是真的忍不住了,看着面前这个个儿不高颇有城府的人,说:“张开太同志,你也不要主观主义!我给你先看点东西!本来是要让你看的,还没来得及!现在给你看,也不迟!”说着,将自己随身提带着的一只蓝布袋从桌上拿起来,从里边摸呀摸的,摸出了几封信来。先将一封信递到张开太面前,说:“你看看吧!这是耿爱民的好事!”他先从信里抽出一张照片来,递给张开太,指着照片说:“你看,耿爱民在舞场门口同他相好的舞女拍的!你看看检举信就明白了!他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正经、老实啊!”
张开太带着一种苛刻的观察力将信一句句匆匆读完。这是一封匿名信,信中揭发耿爱民的腐化堕落及贪污罪行,并控诉钱英包庇耿爱民,除说耿爱民花天酒地伪装简朴外,寄来了耿爱民与一个时髦女人在舞厅门口亲切交谈的照片作证。并指出耿爱民与钱英在接收处理伪“正中书局”仓库物资时有共同串通贪污的嫌疑。更说耿爱民住在社里,有盗窃社里物件出卖的嫌疑。最严重的是有根有据地说耿爱民贪污的赃款偷偷托人捎回家乡阜宁交给他老婆秘密窝藏了。……
张开太看完,拿着照片出神。照片上,耿爱民只拍了个背影,脸上表情看不出,但确是耿爱民则是无疑的。那个年轻女人,打扮得风骚得很,同耿爱民笑着亲热地说话,表情嗲得很。张开太嘿然了!
牟武城弹着眼看看张开太,得意地站起来背着手踱方步,说:“怎么样?有点明白了吧?你想想看,这种人,能信任还是能依靠?我说的吧,我们不能右!我这人是从来不右倾的!”
张开太皱起眉,那张机警、线条分明的脸上有思索的神情,说:“这个写信的人似乎很了解内情呢!”
“那当然!天下事是真是假每每一看便知。这封信一看,就知道不会假!何况还有照片!铁证如山啊!”
“写信的是谁呢?谁才能这么知情呢?再说,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呢?这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拍到这张照片的呢?他拍照片时就想到要写检举信的吗?……”张开太似自言自语地提出一连串心里解不开的疑团,语气里带着怀疑,纳着闷。
“怎么?怀疑?张开太同志,你怎么老是从‘右’的方面看问题呢?”牟武城不耐烦了,说,“这检举人如果是个有心人,出于对贪污分子的仇恨,出于对钱英这种官僚主义者的仇恨,自然会收集点证据的!这有什么奇怪?”他把脸朝着张开太,说,“这个出版社的问题可以堆成山哪!你说我讲的要打十几只老虎是讲多了?也许我讲得还少了呢!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好人到这里变坏的何止成千上万?耿爱民是乡下人进城开了洋荤!这些知识分子集中的单位,千奇百怪的事都会有!你看着吧!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行动!——”他将另外几封信拿在手里,放了两封在张开太面前,说:“这是检举于瑞祥的!”又放一封在张开太面前,说:“这是检举石勇的!”还有一封,他在手里扬了一扬,说:“这是李应丰写的关于本社的材料,那就更多了!他年轻有为,积极性高,听话!钱英他们是不敢重用好人的!我要重用!他的材料里,敢大胆怀疑!怀疑是需要的嘛,不怀疑就丧失革命警惕了嘛!他涉及钱英、耿爱民、魏原冰、石勇、于瑞祥,还有史家禄,也包括那个看门的老头。别看是传达,据说也可能受资本家的贿赂呢!何况,经管钱财的还有会计、出纳!此外,像编辑孔敏礼、校对辛萍,是资产阶级家庭出身!像被我免去打虎队副队长的任敏,是地主家庭出身,家在上海,亲友中资产阶级关系不少。……”他倒确实是费了心思的,如数家珍地报了一串人的名字和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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