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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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英对牟武城说:“老牟,开会吧?”见牟武城点头,他说:“同志们,我来先介绍一下工作组组长牟武城同志和工作组成员张开太同志!”在一片掌声中,他介绍完牟武城和张开太后,传达了电话指示的全部内容。他的语气毫不隐讳什么,也毫无泄气或消极的表现。然后,讲了自己的态度:要办好交接,并要在工作组领导下努力把“三反”运动进行到底!说完,他请牟武城讲话。

    牟武城在掌声中,敞开棉袄的衣领,扬起下巴颏儿,睥睨四海地站起来讲话。他别的理论不行,对于无产阶级的领导作用这一点,自认为是认识得特别清楚的。他是血统店员出身,父亲当年是银楼店的店员。他为这个出身很骄傲。自己虽有初中文化水平,对文化比他低的人他看不起,对文化高的人他又有一种特殊的看法,认为这种知识分子很讨厌,是小资产阶级或资产阶级。认为应当在这种知识分子面前摆摆无产阶级的架子。未到出版社,他知道这里知识分子多,更有一种要打掉知识分子威风的欲望。他听说钱英有文化,心里讨厌三分,又听说钱英是邮局高级职员出身,他觉得高级职员实际是算不得无产阶级的,有心要一来就杀杀钱英的锐气,给出版社里的人一个下马威!他以一种当仁不让的态度讲话,眼睛好像长在额头上似的,摆出君临一切的架势,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高声说:“我是奉上级命令,派到出版社来领导打虎的!也就是来搞‘三反’打退资产阶级猖狂进攻的!先一会儿,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工作组是来做武松的!管你什么老虎!管你是上海虎还是苏北虎!……”

    钱英这是第二次听牟武城讲这句话了,有点意会到牟武城这句“苏北虎”,好像是有所指的,朝耿爱民看看,见老耿含着烟袋杆正在凝神谛听,老耿可能没注意到这句话哩!

    牟武城攥拳大声疾呼:“管你是大老虎还是小老虎!管你躲藏、包庇得有多好,都要打得你躺倒在我们面前!出版社的运动,前一度搞得不死不活,阴阳怪气,刚打出一只老虎来,又放虎归山了!是不允许的!是右了!是右倾的表现!是违背中央大张旗鼓、雷厉风行的指示的。从现在起,我们要立刻反右倾,上山打老虎!打出巨大成绩来!不管你老虎多凶恶,我们要刀枪上阵,拔你的牙,砍你的爪,开膛剖肚,挖出你的心肝五脏。出版社,就是景阳冈,老虎一只不能留!我牟武城,解放前同反动派斗争的时候,就有股不怕敌人的牛脾气!现在天下是我们的!贪污分子是敌人!我决不手软!我们出版社就肯定没有刘青山、张子善吗?谁敢肯定没有的举手!……”

    全场肃然,没人举手。

    牟武城有三分得意,突然语气更加严厉:“出版社知识分子多!你们是不是有人看不起我这个工人文化低?对不起,文化是不高,可是觉悟不低!要是不相信,嗨,试一试吧!不服从无产阶级领导是不行的。在调来之前,我在我那个单位十六个干部里已经打出五只大老虎了!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可以保证,我们这里老虎一定不会少!我们那里十六个干部里有五只老虎!出版社近四十人有十几只老虎有什么稀奇呢?”他说到这里,嗓音故意拐个长弯,以增加其中的神秘色彩,“右倾是不行的,必须好好反一反!现在,‘五反’也在进行,无商不奸嘛!不法奸商多得很!我们‘三反’打虎要同‘五反’配合!凡与出版社有关的奸商都要搞一搞,两头一打,老虎一定会原形毕露。……”

    史家禄心里冰凉,听到这里,胁下冷汗淌下来。牟武城的威势更凶!看看于瑞祥,于瑞祥像个乌龟似的缩着脖子低着头。一定也给牟武城的一番话吓怔住了。

    牟武城拳头一挥,用打雷似的声音说:“我今天不多说什么!多说没有用!主要是看成绩!我的话完了!”

    他的一番话,像轰了一阵排炮。大家听后鸦雀无声。听完,被他的话镇住了,连拍手也忘了。还是李应丰他没有忘,带头鼓掌,响起一阵掌声。

    钱英在掌声中想:看来,这人一点政策观念也没有!“左”得要命!他是给我正式戴上右倾的帽子了!

    耿爱民对牟武城的印象很坏,听牟武城的话很多都不顺耳。想:怎么派这样一个人来当工作组长的?但又不奇怪了!当年在苏北搞土改时,有些极“左”的人总是在开头得势红得发紫的!因为他们“左”,开头总是好像搞出了“成绩”来的,就会被重用了。可惜这种人每每工作是经不起考验的!他生气地想:说“出版社有十几只老虎不稀奇”,他是根据什么说的?是怎么估计的?……

    梁锦兰在掌声中也想:工作组入社也不能把老钱他们全踢开呀!牟武城这种做法对吗?又想:打老虎不只是一种譬喻吗?你看他说得多凶!好像真要动刀动枪打,合适吗?像他这样做法,我这打虎队长可干不了!

    李应丰鼓着掌却在想:好了好了!可以大干一场了!是得有这样强有力的领导,才能有魄力把“三反”搞得轰轰烈烈呀!他心里高兴。他曾写信向市节约检查办公室反映了对出版社里运动毫无声势、进度迟缓的意见。后来,又亲自去慷慨激昂地谈了自己对社内运动的看法。先前,牟武城来,见到他,知道他就是李应丰时,说:“啊,你就是李应丰?你的意见我看了,很好!很好!”他猜测:牟武城是一定会重用我的!

    魏原冰颓丧地在想:此人好“左”呀!他说的“刚打出一只老虎来,又放虎归山了”,指的不是我吗?看来,让这样的李逵来领导打虎,我是非倒霉不可了!

    史家禄抑制不住心跳,双手鼓着掌,心里想:唉,糟了!糟了!姓牟的是个愣头青!看来要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一通了!他要在出版社打十几只老虎,岂有打不到我之理?唉,他还说“凡与出版社有关的奸商都要搞”!黄源茂当然脱不了身!把这尊瘟神请来了,真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啊!

    于瑞祥坐在那里魂飞魄散,他仿佛看到牟武城要拿他开膛剖肚剖出心肝五脏来。他也仿佛看到刘青山、张子善被枪毙的惨状!他胆战心惊,想:怎么样也不能坦白交代!黄源茂和史家禄要我顶住死不承认,这方法对!好在他要打十几只老虎呢!他越打得多我越占便宜!我反正总是老虎这点是跑不脱了。但是,只要他抓不住证据,我顶住不承认看他怎么办?要是实在顶不住时,也是越慢承认越好。别被他当刘青山、张子善来对待,那可受不了!

    石勇心里忐忑不安。他并没有贪污,只是在去杨树浦工厂区推销书籍时,丢失过一张发票,数字虽很小,只有旧人民币十多万元,总是工作中的一个差错。当时他向经理耿爱民和副经理史家禄如实汇报后,他们要他找一找。他找不到,就由他写了个经过情况,由耿爱民签了字入账。最近,他见打虎队查账时,对他这件事也在清查,他很怕弄不清会蒙受冤枉。偏偏今天牟武城率领工作组一来,就讲了这么一个开场白。看来,牟武城挺主观挺武断,也会大刀阔斧蛮干。他很怕自己也会被错当作老虎挨打。他情绪低沉,老是蹙着眉。

    其他所有在场的人都有点战战兢兢。四十个人打十几只老虎岂不是每三个人中要有一个挨打变老虎的?这当中想法也多种多样:有的害怕轮上了;有的想,只有积极表现才可以救自己!把别人打成了老虎就轮不到我了!

    牟武城讲完话,见李应丰机灵地带头热烈鼓掌,引起一阵“啪啪啪啪”像板子打屁股的声音,他十分高兴,觉得自己的话水平不低,博得了群众的热烈拥护,带着严肃的微笑坐了下去。

    钱英请张开太讲话。张开太摇摇头,没有肯讲,张开太听了牟武城的话,心里很不是味。他刚认识牟武城,又归牟武城领导。今天也不能就在大会上对牟武城的话提出相反的意见或进行纠正,形成唱对台戏损害团结的后果。他虽然同牟武城刚接触,已经感到牟武城是个自高自大目中无人唯我独尊喜欢独断独行的人了。他不想马上就把关系搞得十分紧张,以致工作无法进行,所以他决定暂时抱着沉默的态度,等真正了解出版社的情况后再说。

    大会议室里没有生火,寒气包围着每一个人。钱英感到自己虽然有许多话要讲,却又不能讲,只好不讲。对牟武城的一番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抑制住心情的激动宣布:“散会!”

    有一个关于汉朝廷尉张释之依法执法的故事流传到今天:

    汉文帝出巡,路经中渭桥,忽然有人从桥下跑出来,把马惊了,险些翻车。汉文帝大怒,命侍卫逮捕那人交给廷尉张释之法办。张释之亲自审问,那人说:“我从外地来到长安,听到禁止通行的命令,就躲在桥下,等了好久,以为皇帝已经过去了,可是出来见马车正在经过,就赶快逃跑,不料惊了御马。”张释之查明案情后,呈奏判决结果说:“此人违犯禁止通行的命令,判处罚款。”汉文帝大怒说:“他惊了我的马,险些翻车伤了我,怎么只判罚款?”张释之说:“现在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如擅自加重刑罚,法律就会不受信任,执法的人就会因此任意增减刑罚,那时怎么办呢?请陛下三思!”汉文帝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廷尉的判决是正确的!”

    在当年搞运动时,那些极“左”的做法由于没有民主和法制,得以通行无阻。当时,一方面是无法可依;一方面有的人又偏偏有一套积累下来的“左”的搞运动的“经验”在指导运动。这就每每造成了无限度地扩大打击面,混淆了界限和两种不同性质的矛盾,甚至把无罪的人定为有罪,为害无穷。依法执法的问题岂能忽略?无法可依,没有法律作为准绳,又受到个别领导干部的权力和意愿的干扰,它造成了一种“左”比“右”好的气氛和心理状态,也使人人自危。

    自危是一种怯懦的表现。它使人宁“左”毋右,它也使人“噤若寒蝉”明哲保身。扪心自问,我当时心里也未始没有怯懦与勇敢交织的斗争!

    “你知道牟武城的情况吗?他在哪里?”那天我问小梁。

    小梁语气平静不带感情:“呵,他在‘文革’时期自杀了!”

    “他自杀了?”我不禁处在一种复杂的感情中,不能自拔。

    小梁告诉我:“据说牟武城自杀后,发现他写的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句话和一串问号:‘我有什么罪?为什么没有人能为我说一句公道话??????……’”

    我想:牟武城一直很得意。在历次运动中,他都是整人的,自己从未挨过人整。所以到了“文革”,被造反派整得七窍生烟,他就受不了啦!据说,造反派要他承认是叛徒!打得他皮开肉绽。他终于在一个风雨之夜里用碎玻璃割腕自杀了。他遗言提出的两个问题似乎得不到解答。其实,他应当是自己都能够解答的!不是吗?

    唉,牟武城死于“文革”,自然是一个悲剧,但如果他没有死,难道不也是一个悲剧人物吗?

    (十三)

    牟武城来到出版社后,出版社的“三反”运动确实热火朝天气象不同了!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一时谁也似乎难与评说。

    牟武城不知从哪本小说上拾到一句话:“带火焰的宝剑”。他很欣赏这个比喻。他心里自诩是一把“带火焰的宝剑”。为了表示谦虚,就在嘴上说:“工作组应当像一把带火焰的宝剑!”什么叫“带火焰的宝剑”?“带火焰的宝剑”具有什么功能?他未查考,别人也不深究。反正,从字面上看来,大约他指的是有威势又锋利!那么,这一点,他确是做到了的!

    他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也喜欢独断专行。他个儿大,身子壮,声音响,嗓门儿粗,说话时两只手好做手势,好竖起大拇指,确实颇有威势。解放前,他做地下工作时,情况瞬息万变,遇到事情每每只能自己做主随机应变。这养成了他一个人想了就说,想到就做的习惯。他还缺少做领导工作的经验。同谁也不多商量。对张开太,他没有好印象也没有坏印象。但工作起来,他常常忘掉了张开太。对钱英,他是抱着成见来的。来出版社是为了要纠正钱英的错误。他当然更不把钱英放在心上,眼面前就好像没有钱英这个人。至于别人,有的他早已在心中内定了是老虎,有的都是他的部下,他当然更不会征求意见或同人家研究商量了。

    所以,他在到出版社的当天,立刻宣布改组打虎队、调整打虎队长,他任命李应丰为打虎队队长,刘锡和刘开英为副队长。免去了梁锦兰的队长和任敏的副队长。倒也不是认为梁锦兰和任敏不好,而是他觉得原来的打虎队既是钱英任命的,又未打出成绩来,就该改组。梁锦兰是女的,干打虎队长没有男的有威势。任敏是个知识分子,讲话一股学生腔,小资产阶级味道太浓,戴副眼镜,外表斯文,看不出有什么特殊能耐和贡献,不如刘锡的漫画画得多。刘开英是个党员,解放区来的部队转业的连级干部,听李应丰说他对未受重用有牢骚,对钱英和耿爱民也都有意见,那当然可以用一用试试。所以,打虎队经过改组后,他宣布:从明天起马上练兵,好好上山打老虎!

    刘锡整整一夜没睡,按照牟武城的要求,画了十几幅大漫画张贴到院子里的大墙上,琳琅满目,那种临战的气氛极浓,原先钱英对漫画还要“审查”一下,考虑考虑政策。现在,牟武城魄力不同,他定了些题目,对刘锡说:“小刘,只要对打虎有利,想怎么画你就怎么画!不要有顾虑!画了一律贴出去!只要有声势就行!我支持你!”

    因此,两幅战斗力最强的大幅漫画,第二天一早就张贴在院子里最引人注目的朝南的大墙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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