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出版社里绝大多数的人谁也没料到，就在报上登出刘青山、张子善被枪毙的消息以后的第三天，像晴天霹雳似的，工作组竟然宣布正式进驻出版社了！
钱英自以为是第一个知道工作组将立即被派进出版社的人。节约检查办公室用电话告诉他：“鉴于出版社运动毫无声势，进度迟缓，工作很不得力，已决定从即日起派驻工作组到出版社。工作组由牟武城同志为组长，组员有张开太，你也参加工作组。希望在工作组到达以后，立即做好交接事宜。工作组全权领导出版社的‘三反’运动。在运动期间，代替出版社党组织的作用。这通知由你向全社工作人员宣布，望大家协助工作组搞好运动。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钱英接到电话后，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他听得出电话通知中说的“你也参加工作组”这七个字的分量。就是说：你是勉强参加工作组的，也随时可以不是工作组的。如果干得不行，随时可以去掉你的！他听到说：“鉴于出版社运动毫无声势，进度迟缓，工作很不得力”，知道这是很严厉的批评！实际是批评自己右了！他更觉得奇怪的是：原来的党支部成员，现在暂时只保留了我一个，耿爱民和史家禄都被排除在外了！史家禄是可疑的，目前正在密切注视并抓紧弄清他的情况。可是耿爱民呢？老耿是个艰苦朴素正派清白的同志呀！怎么将他排除在外呢？他立刻敏感地想到：风云突然变幻，绝非偶然！一定是有人向上级反映了什么情况，检举揭发了什么事，所以才发生今天的工作组入驻的情况。他又在心里问：“我真的右了吗？”他觉得自己的答复是否定的。本来，运动的深入必须有个过程，人证物证的收集、事实的调查也都需有个过程，绝不是靠蛮干或瞎哄可以办成的，怎么能乱比什么声势和进度呢？我并没有怠工不干，我是按照党的政策在办的。遗憾的是，现在显然有一顶右的帽子扣到我头上来了！是怎么回事呢？
他预感到必然要有一场不同寻常的疾风暴雨马上降临！谁知道这个出版社会在“三反”运动中变成什么模样了呢？
他感到自己掌舵、驾驶的一条船，突然陷在沙海里不能动弹了！
钱英是知道牟武城这个人的。牟武城是新调到某产业工会的副主席。此人解放前是永安公司的职员，在地下搞店员工作的。同反动派斗争很英勇。一九四七年二月九日，在劝工大楼楼上召开爱用国货大会时，特务捣乱，当场杀害了永安公司职员梁仁达。为了抗议“二九惨案”，牟武城的表现很好。以后，在迎接、配合人民解放军解放上海组织人民保安队时，他又做了许多工作。人都知道他胆大，有魄力，勇敢，不怕死。他文化不高，但有满腔热血，敢作敢为！派牟武城来，钱英估计到：他一定会纠正我的所谓“右”的！但他会不会“左”呢？……
对张开太，钱英不太熟悉，但也有一点了解。张开太是从市总工会文教部抽来参加工作组的。张开太，工人出身，也是解放前的地下党员，早年在纱厂当保全工时，在有地下共产党员当理事的工会办的夜校读过书，平时爱自学，爱看进步文艺书籍，后来一直是厂剧团的积极分子，他除了自己能演演话剧外，也能动笔，曾编写过一些反映反动统治贪污腐化的小戏和演唱材料让工人上演；也在工会办的俱乐部里工作过。那俱乐部里可以排戏、唱歌，当唱《茶馆小调》《傻大姐》等进步歌曲时，也由他掩护；平时，地下党员可以在里面开会，印秘密传单，将俱乐部变成了小解放区。这人很正派，不多说话，比较稳健。钱英在解放后，参加短期党训班时，同他一起生活相处过半个月。想不到他也来了！对他来，钱英倒是放心的。但在牟武城的领导之下，他又会怎样呢？……
钱英思索着：应当马上通知梁锦兰，让她通知耿爱民、史家禄及刘开英、任敏，一起开个党员会传达这件事，商量交接，然后再召开全社干部大会，宣传这件事。但，他正要去找梁锦兰，梁锦兰却急急忙忙手上拿着一张纸走来了。一看梁锦兰的神态，钱英心里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钱英问：“小梁，怎么了？”
梁锦兰拂拂黑发，眼瞪着钱英，把纸递过来，说：“上边派工作组来了！工作组长牟武城同志，还有工作组的张开太同志，都来了！这里——是介绍信！”
钱英接过介绍信，站起来问：“他们人呢？”
“我请他们上楼来坐，牟武城同志说，他要到处先看看。他带着张开太在楼下到处去看！我上来时听到他们走进经理室，已经自己在宣布工作组进驻出版社了！”梁锦兰说这番话时，似乎对工作组牟武城的做法有些诧异。
钱英想：嗬！这种做法是特别！理应先见见面商量一下，然后通过会议介绍的嘛！怎么采取撇开我们的这种方式呢？又一想：也不必计较这些了！国家新建立！干部新提拔，做法也不一定非统一不可嘛！反正工作组来总是要宣布的。他自己宣布了，我们也还是要开大会正式宣布的，就说：“走，小梁，我们下去！”
他带着头，抱着去欢迎的态度走下楼去。梁锦兰跟着也下来了。走到经理部朝里一望，牟武城和张开太不在，耿爱民坐在那里含着烟袋杆发呆，边上坐着闲得无聊的史家禄。经理部里就剩他俩在。
钱英伸头问：“工作组呢？”
耿爱民一脸纳闷，说：“刚来过，走了！说是有介绍信的，是上级派来的吗？”
钱英点头说：“我也是十五分钟前刚知道。上边打来电话，说派来工作组，我刚想开个党员会传达，没想到他们这么迅速就到了！”说着，把电话通知的内容一五一十讲了。
史家禄的脸像只被霜打过的蔫了的茄子，灰溜溜的，显出皱纹来了，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心里十分复杂。本来为想把水搅浑，同黄源茂商量了砍出第四、第五斧发出匿名检举信给市节约检查办公室，将火烧到耿爱民身上去，顺带也让钱英不得安身。没想到，上边立刻会派来了工作组，而且，刚才看到了牟武城那种雄赳赳气昂昂自高自大的架势，那两只杀气腾腾的眼睛，他忽然感到不好，这个人可能厉害得很，真是烧邪香引来了恶神！万一这家伙搞耿爱民也搞我，不是太倒霉了吗？一想，他懊悔不迭，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把虱子抓到头上来了，怎么办呢？他心情复杂：既见耿爱民被排除在工作组之外，他意会到老耿很可能要挨整了；可是刚才牟武城听他介绍耿爱民时，表情和眼神不是亲切而是敌视，是居高临下的一副藐视的神态，又听钱英传达了电话通知中的“鉴于出版社运动毫无声势，进度迟缓，工作很不得力”，他心里又“扑扑”跳个不停了。他心里尴尬，脸上也尴尬，极力装得平静，也不作声，只是苦苦地吸烟。
只听耿爱民说：“老钱，你去吧！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刚才，你下来之前，我听李应丰在吆喝，把些年轻人都吆喝到会议室去了！说是工作组让大家去！你看看，是不是干脆开个全社干部大会，宣布一下。总不能把我们都排除在外吧？”
钱英看得出耿爱民脸上的愠色，也听得出耿爱民心里的不快，说：“我们一起去吧！”但见耿爱民摇头，便说：“呣，我去！”他招呼站在身后沉默着的梁锦兰，说：“小梁，我们一起去看看！”
钱英和梁锦兰赶到会议室的时候，只听到掌声如雷。接着，听到一个洪亮的带钢音的嗓子在说话。那声音震耳。钱英估计到是牟武城。走近会议室门边时，话声也听清楚了，讲的是：“……同志们，我率领工作组今天从现在起，来领导出版社的‘三反’运动！我们是做打虎武松来的！不管它大老虎、小老虎，也不管它是上海虎还是苏北虎！我们都要把它从山林里抓出来狠狠地打！打得贪污分子屁滚尿流，个个老老实实坦白交代！……”
钱英想：他的气势真是不小！却为难了！站在这里听吧，成了偷听壁角了；不站在这里进去吧，人家正在讲话，进去不好处；如果转身回去吧，似乎也不合适！刚一犹豫，梁锦兰说：“还是进去的好！我进去通报一声。”说着，梁锦兰已经快步走进会议室去了！
钱英也跟着进去。会议室里坐了足足已有近三十人，李应丰、任敏、刘开英、刘锡、辛萍、孔敏礼等打虎队员差不多都到齐了！张开太也在。只见牟武城正在高声说话，左手插着腰，右手握拳挥舞着做打的手势：“……你们这里，运动没有声势，开展迟缓，原来的领导工作很不得力！到今天，打出了几只老虎？有大的没有？为什么会没有？这么一个单位，一年出一百多本书，印那么多课本，资金周转数字那么大，全社有三十九人，能没有大老虎吗？……”
钱英心上被他的每一句话都一刺，只见梁锦兰已经上去了，说：“牟武城同志，钱英同志来了！”
牟武城停止了讲话，朝钱英看看点点头，毫无笑容。钱英上去，他也不握手，说：“我们来了！”仿佛又想继续讲下去。
世上常有许多蹊跷事，也有许多蹊跷人。牟武城这个蹊跷人干的就是蹊跷事。
钱英觉得牟武城这种态度是不对的，心里并不想立刻计较，同张开太点头握了握手。张开太倒是态度很好，平静、朴实。
钱英问牟武城，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是不是马上召开个全社大会？我来正式宣布一下工作组的来到，并传达一下先一会儿的电话指示？”
牟武城似乎想说：“不必了吧！”张开太在边上插嘴抢先说：“老牟，老钱的提议很好！马上召开全社大会正式宣布一下比较合适！”
牟武城皱了一下眉，勉强点点头，说：“行吧！”他对本来在听讲的近三十个人说：“那，我等一会儿再接着讲！”说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嘴里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不必讲究形式嘛！……”
梁锦兰问钱英：“我去通知大家都来开会？”
钱英点头：“好，把大家都叫来！”又对坐在后边的打虎队副队长任敏说：“任敏同志，你也去！越快越好，把人都找来！”
梁锦兰和任敏去了。这里，钱英陪牟武城和张开太讲话。
牟武城指指墙上的标语、漫画，说：“这些布置得还可以，还有点气氛。外边还不行！要把环境好好布置起来，有战场的样子！使人人一进出版社就像看到刀枪出鞘！要使贪污分子一进出版社就胆战心惊。没有战斗气氛，是打不了胜仗的！”
钱英心想：搞运动同打仗是一码事吗？也许这也是我右了？却不能不点头。他感到牟武城对他在施加一种压力，一种强大的压力！历来“左”的那种压力在党内总是先声夺人的。人都好像“左”一点没什么不对，如果右，则就是耻辱，就是投降，就是错误了！
牟武城又在说：“你们这里打虎队恐怕要重新练一练兵，也要调整一下。其实，据我所知，优秀的积极分子是不少的！不用他们或轻视他们，实际是右的表现。……”
这人句句话带着训斥和批评，句句话带着命令式。钱英感到：牟武城正在将一顶顶右的帽子扣过来，心里生气。见耿爱民、史家禄、于瑞祥等都陆续进来了，心里更气，想：显然，牟武城来之前，对出版社情况是摸过底带着框框套套来的。他的底未必摸得准，他的框框套套却已经固定难改了！也许，他已同出版社里的某些人有过交往，听过反映。然而，也许是不正确的反映！他注意到：今天李应丰坐在前排，有点神采飞扬。他想：很可能，李应丰是到上边提过意见反映过材料了！他对他倒感到可以理解，只是觉得把自己和耿爱民都排斥到这种状态，很不正常。又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只有闷不吱声，听着牟武城趾高气扬地继续指摘。
牟武城口水喷溅地高谈阔论：“钱英同志，‘三反’运动的意义，用不着我多说了。‘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八个字，要好好多琢磨琢磨。听说出版社刚打出一个老虎来，你就要放虎归山，可要好好考虑考虑！”
他说到这里，恰好魏原冰同石勇等其他两个人走进来。牟武城的话声音很响，说是同钱英谈的，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魏原冰一进来，马上所有的眼睛都看着魏原冰。魏原冰局促不安。他先一会儿听人说工作组来了，正召集积极分子去开会。他知道自己是不在内的，埋头安下心来在办公室里看一部稿子。谁知，不一会儿，编审部的任敏突然跑来，叫他下楼开会。他连忙赶来了。现在，一进会议室，觉得气氛不对，见大家都朝他望，还有的窃窃私语声。更见一个陌生的高高大大的人，用两只雷公眼凶狠狠瞪着他，像看敌人似的。他意会到：这是派来领导“三反”的工作组的，心里不由想到自己的命运现在又转换到新来的人手上。这人如此凶狠，会怎么样？一想，心里酸溜溜的悲哀，只有垂头丧气地坐到后排一个位置上去。近些日子，早没有人肯同他并肩坐在一起了。他识相地往那里一坐，只有于瑞祥走过来像个瘪三似的同他保持着距离，坐在后排另一个位子上。
梁锦兰、任敏等都回来了，连传达室的老头儿冯玉明也被叫来了。全社的人到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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