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禄突然笑着说:“骗你的!哪是逛公园呀!没有雅兴了!我是到一个同志家去坐坐!我们要谈谈社里‘三反’的事。”
她当然不好再提出跟他一起去了,不作声,看着史家禄下楼了,她决定远远跟踪。她给自己戴了个大口罩,快步跟了出去,仍像上回一样。史家禄出门以后,叫了一辆三轮车,她也叫了一辆三轮车跟着。后来,出乎意外地看到史家禄是到了去虹桥的公共汽车站。后来,上了公共汽车走了。
她心里纳闷:这是干什么呀?这么神秘,去虹桥干什么呀?可是谜底她回答不了。
午后,史家禄回来了。她几次想问他,但怕问不出结果来,反会造成不愉快,都忍住了没说。
出版社的“三反”开始后,有一次,晚上他催她早点睡,说:“你早点睡吧!我今晚有点事要办!要睡得迟点!”
她问:“什么事这么要紧?”
他说:“写点东西!你先睡吧!”他说着,拿了些纸张离开客堂间卧室去亭子间里了。
她心里有事,睡不着。后来,史家禄在亭子间里写了一个多钟点回来睡了。半夜里,她假作上卫生间,轻轻踅到亭子间里,细细翻找,发现字纸篓里有一些撕得很碎的写过字的纸张。她不作声。第二天,史家禄去出版社上班没回来时,她在家里将字纸篓里的碎纸拼七巧板似的拼起来。虽然残缺不全,很难拼,最后终于基本拼成了个大概。一看,是信稿,有草稿,也有抄稿。抄稿只是一半,大约抄得不好就随手撕了。令她奇怪的是:那是史家禄改变笔迹写的。是写给出版社的检举揭发信,揭发魏原冰贪污和揭发有关“正中书局”仓库处理废品方面的事。
她思索了很久,史家禄在揭发别人,现在号召检举揭发,各单位都在搞。他检举揭发别人也不奇怪。可是为什么要改换笔迹呢?为什么这种事要瞒着我干呢?当然,也可解释:他不愿意让人知道是他揭发检举的,所以要秘密干,要改变笔迹。反正,这个人呀!老叫人不放心!老叫人摸不透!有什么比同床异梦的夫妻生活更痛苦的呢?田瑛想起了这些,心里酸溜溜的,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哀怨和不满。
今天,报上登了一条重大新闻。这条新闻一定轰动了全国,全上海的人也都在谈论这条新闻:二月十日,河北省人民政府举行公审大贪污犯刘青山、张子善大会。省人民法院临时法庭奉中央人民政府最高人民法院令准,判处二犯死刑,立即执行,并没收其本人全部财产。
早些天,报上登过,中共河北省委开除了刘青山、张子善的党籍,并依法将他们二人逮捕。想不到这么快就判了!而且判的死刑!
刘青山曾任中共天津地委书记,被捕前是中共石家庄市委副书记;张子善曾任中共天津地委副书记,被捕前是天津地委书记。他两人利用职权盗窃国家财产一百七十一亿六千二百七十二万元[4]。数字是大,可是他们的官职不小,都是老革命了!判得这么重,这么快!哪能不震动全国?
田瑛教书的中学里,今天下午教师们学习了报上的这条新闻和社论。大家议论时,有人大叫痛快:“共产党真是英明伟大!干部再大哪怕过去有过功劳的,堕落了也一定处理!不讲情面!”“只有这样,‘三反’才真能反彻底!”……
有人惋惜:“刘青山、张子善本来也是对革命有过贡献的干部嘛!为什么会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到这种地步?真值得深思!”“他们一定是不肯坦白交代,被揭发出来以后,必须严惩。如果运动一开始就坦白了,怕不至于这样!”……
也有沉默的、心事重重的。……田瑛一方面心里觉得这两个大贪污犯枪毙了也不冤枉;另一方面,立刻敏感地想起了史家禄,不知他到底有没有问题?问题大不大?……只要一想到这,她立刻六神无主、心事重重了!她急着想早点回家,见到史家禄,看看他怎么样!
她回家时,史家禄还没有回来。天刚擦黑时,史家禄回来了。田瑛给他递过一杯水去,发现他气色特别不好,脸上有股黑气,霉烘烘的像给人打了一顿似的萎靡。她忙着办饭,他坐在客堂间里一口一口吸香烟,闷闷的不说话。然后,一同吃饭。他只吃了半碗就放筷不吃了。那种沉郁气闷的情绪,像六月里大雷雨前阴了天的架势。
她故意逗着他说话,说:“今天报纸上登的新闻看了没有?”
史家禄闷闷地回答:“看了!”又去换香烟点火。
“你们学习了吗?”
“!”
“你觉得这两个人杀得该不该?”
“谁知道呢?讲是依法逮捕!法到底在哪里?谁知道!两人枪毙了,到底贪污多少要枪毙,也不清楚!……”
“我们学校里的同志说,要是早坦白交代了,兴许没事!坦白从宽嘛!”
史家禄叹口气:“谁知道呢?”他闷闷地站起来踱步,倒很像一只老虎关在笼子里似的。
她吃完最后一口饭时,忍不住了,爆发性地说:“家禄!我实在不能不同你谈谈了!我早想谈了!不谈我的心不得安宁!我问你,你到底有问题没有?”
史家禄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睁大了惊恐的双眼:“你乱说些什么!你……”
田瑛突然悲从中来,流下眼泪,说:“你别将我当傻子!我同你天天在一起,我对你还能不了解?你有事能瞒住别人,你是瞒不住我的。”
史家禄又像被针刺了一下似的把脚一顿:“你真是胡扯!说话要负政治责任的呀!你是我老婆,你这样说,我没问题人家也要说我有问题了!你……”
田瑛拭着泪继续说:“我不是乱说!也不是胡扯!我是诚心诚意为你好!你如果有问题,还是早点坦白交代的好,可以争取宽大!你又不是不了解,什么事都瞒不住党的!纸包不住火,我看你近一向来,日夜不安心!……”
史家禄仇恨地睁大眼睛,真像要一口吃掉田瑛似的凶恶,顿脚叫喊:“你给我闭嘴!你这个死女人!你要害得我也去枪毙?”
田瑛止住了哭,说:“正因为我怕你有问题,怕你像刘青山他们一样,才劝你呢!你也不想想,你是个党员,你不听党的话,能行吗?”
“我怎么不听党的话?”史家禄想嘴硬,但语气是软弱的。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田瑛抽搐着,“解放后,你变了!那一度,你闹着要离婚!你的衬衫上有女人的口红,你的口袋里有赌钱用的筹码和舞场的舞票。你身上突然出现过金钥匙链子和金鹰洋。你的黑牛皮公事包里藏着什么秘密东西?你到上方花园姓黄的资本家家里去……”她把积聚在心里的疑窦全部抛了出来,又突然止住了。因为她发现史家禄的面色变得苍白,浑身战颤。这么冷的天,他额上竟冒出汗光来了!
史家禄说:“你……你胡说!……你轻声点好不好?你是要害我?”
田瑛摇摇头:“这些日子,你每天神魂不定。你以为我对你的情况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星期天到哪里去的?你坐公共汽车到虹桥那个方向去干什么的?”田瑛观察着史家禄的脸色,“你夜里写检举材料,你撕掉的那些信稿我都留着!……”
史家禄刚才险险要被田瑛吓倒,真想一下子跪在她面前把真相全部告诉她,求得她的同情和宽恕,让她帮她隐瞒一切。可是现在,他也在窥测着田瑛的表情。他发现,田瑛“抛”出的材料打不倒他,他到底是在地下工作时期得到过锻炼的。他突然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女人控制住我!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女人知道一切底细!我应该镇定,应该对真相一字不漏。如果将把柄交到她手里,我才真要完蛋了!反正,现在于瑞祥的事已经做好了布置;黄源茂那边出不了什么问题,他的第四斧也一定已经砍出了!胜负尚未可知。我不想做刘青山、张子善,能隐瞒我得尽量隐瞒。这个女人,将来我还是要同她离婚的!我决不能把她当亲人!对她我只能用假面具,不能露真面目!……他这样想着时,心里越来越镇定了。
史家禄将烟蒂揿灭,脸上严肃凶恶地说:“田瑛,你呀!太糊涂了!你对我好,对我关心,我不是不知道。可是,你这能算对我关心对我好吗?你这是要害我杀头的呀!我明明清清白白,你却硬是要往我头上戴上一顶贪污分子的帽子。你是有精神病不是?你说的那些事,要不要我给你解释解释?”
田瑛一下子愣了,没想到史家禄态度会变得如此快。这会儿,他刚才那种惊慌不安的神态都消失了,脸上荡漾着一种半真半假的笑意。田瑛倒真的犹豫了!她对他也只是怀疑呀!并没有拿到他贪污的什么证据呀!她心里当然决不愿意他是贪污分子,她只是担心他贪污了,怕他隐瞒下去而最终隐瞒不了被抓出来就悔之太晚了。现在,见他的态度是这样,她却语塞了,说:“你解释呀!”
史家禄吸着烟耐着性子说:“你说我衬衫领子上有口红,怕是看错了吧?解放前我都不跟下流女人接触,今天我是共产党的干部会玩起女人来了吗?钥匙链什么的我早对你说过了,是人家怕丢了暂时交我存放的,后来就还给人家了。舞票嘛,是社里那个出版科科长于瑞祥,这人是个旧人员,舞迷,有人拿了他掉在地上的舞票交给我向我反映他跳舞的事。所以我放在口袋里,大约被你看到了的!于瑞祥这家伙,我看他很有可能贪污,至少生活上也不好,可能正要打他的老虎呢!至于筹码,是我们出版社里用来清点存纸时记数用的。你看看吧!你这么多心乱怀疑,叫人受得了吗?你那么嚷嚷,要是碰巧被人听见了,我真是要给你害苦了!唉,你这个人呀!”
“你去上方花园黄家呢?”
“姓黄的是同出版社有业务来往的!”
“那,那你去虹桥呢?”
“好呀!你成了福尔摩斯了!我没有去虹桥呀!我坐四十八路车到了常德路那儿就下来了。我去看了一下出版社的程雄!同他谈他要入党的问题。”
田瑛哑然无语,将信将疑。说不信吧,史家禄说得头头是道;说信吧,心里早已积聚下的怀疑一时又消失不了。她嗫嚅着说:“家禄,我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这个家好!说真的,我多少次梦中被你的呓语和喊叫惊醒,夜里久久不能入睡。我总觉得你有心事,我也真怕你有问题。我是想:如果有问题,不管大小,还是听党的话,坦白交代的好。迟交代不如早交代,所以……”
史家禄不耐烦地打断田瑛的话,气恼地说:“夫妇之间相处,得有一个起码的了解和信任嘛!你怎么这样不信任我?我如果贪污了,怎么没拿大批金条和钞票回来给你?你这人呀!真拿你没办法!先前你大声讲得好像有根有据,我真给你气得要发疯!你能不能以后稳重些?现在搞运动,正在火头上,大轰大嗡,冤枉的人和事是很多的。你不要害得我倒霉!你不怕害我平白无故被人怀疑作贪污分子?你总该想想你自己做贪污分子的老婆有多难为情呀!绝不能无根无据把我往坏处想呀!讲话做事在运动中要特别小心!比如今天你这无端猜疑吧,实在有点像发神经!搞运动,人人都紧张,我是支部委员、副经理,我忙,比一般干部紧张,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也值得你来把嘴架在我身上?”
田瑛是个软心肠的人,不由得相信了,心里有点后悔。想想也是的,对自己的丈夫,是不该乱猜疑的呀!在运动中,由于自己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害得他倒霉,怎么行呢?心里懊悔,她拭干眼泪,悄悄叹了一口气,将剩菜碗端去收到菜橱里,收拾桌上的碗筷去洗。
史家禄坐在藤椅上,一口一口吸香烟。他侥幸自己今天算是在田瑛面前对付了过去。他听说于瑞祥的老婆在钱英派人去了解于瑞祥家庭的情况时,曾揭发了于瑞祥在外跳舞乱花钱不顾家里生活困难的情况。这使他警惕。他盯着田瑛的后影,心里想:这个女人,今后得更加好好提防着她才行!原来她一直在密切注视着我!原来我还是落了点痕迹在她眼里!他觉得她的背影很难看!那件宽大没有身腰的列宁装穿在她身上灰溜溜的,一点没有女性的魅力!同秦小姐、裘小姐她们的婀娜多姿简直不能相比!他心里恶狠狠地想:等运动过去了!迟早我还是要同你离婚的!但,他瞬即又心事重重起来。今天,枪毙刘青山、张子善的新闻对他的震动太大了!看了那条新闻,他老觉得像看到被枪毙的两个死尸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使他恐惧、沉重、不知所措!他想:唉,“三反”运动真叫人难熬,可是还仅仅是方兴未艾呢!于瑞祥,这个倒霉鬼看来是快要被打虎队痛打了!下一步会怎样呢?像一道难解的算术题放在面前,他无法知道答案。……
遥夜沉沉如水,我睡不着,点燃了一支香烟,站立在宾馆四楼临街的窗口伫望。无形的雾,在金黄色路灯散漫的照射上,乳白而半透明。倏忽来去的轿车,像海底的大鱼一闪而去,无声无息。街边空寂无人,我的心空荡荡的,思绪却像这倏忽来去的轿车,随着回忆无端地来,又流泻地逝去。
在从前,宪法和党章中没有具体规定有各政党、社会团体、各企事业组织和个人都必须遵守法律的条文,在历次运动中,工作组总是代表“党”来的。工作组的领导就是党的领导。于是,工作组总是超越在法律之上,工作组的话就是“圣旨”,就是“法律”。牟武城当年就是以这种“朕即是法”的君临态度来到出版社的。他的气焰谁也挡不住!当然,这种气焰并不是他独有的!把运动中发生的大大小小悲喜剧一切都归罪于牟武城个人也是不公允的。除了没有法制和民主,除了牟武城个人品质上的原因外,自然还有更为深刻、复杂的历史原因和现实原因。他不过是当时那种没有法治的环境中的一个小小的代表人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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