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禄觉得已经发过言了,心安理得地坐着,听着别人嚷嚷成一片,心里幸灾乐祸地想:看你李应丰带着这伙打虎队员怎么办?他觉得于瑞祥装成孬种是一种策略,一种很聪明有力的对付打虎队的方法。
李应丰又大声吆喝起来了,说话像放机关枪,又是拍桌子,又是跺脚,大声说:“你要是交代了!今天晚上可以放你回家!不交代,从今天起,就关你在社里,让你住小房间!不准你回家!”
于瑞祥装得更加孬种,连连摇头:“我真的没有贪污!真的没有?”他因为已经探测到了虚实,知道打虎队员并没有掌握到他的真凭实据,心里并不真害怕。
史家禄着急了,心儿像一条被鱼钩紧紧勾住了的鱼:呵!看来于瑞祥要隔离审查了!实际是关禁闭坐监牢呀!将人关起来,不放回家,剥夺自由,随时审讯,不知要关多久?就是非逼着你承认不可呀!于瑞祥经得住这个考验吗?
正想着,打虎队员们又拍桌子敲板凳吼了一阵了。只听李应丰大声喝问,连骂人的话也出口了:“放屁!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今天要是不老实,我们打虎队员要叫你变老实!你回答吧!你交代不交代?”
于瑞祥仍旧站在那里摇头,像个瘪三。他可真是以不变在应万变了。
李应丰翘起下巴,气得涨红了脸,对靠近于瑞祥坐的打虎队副队长刘锡说:“刘锡!把他的棉袄给他扒了!”
刘锡有点犹豫。一时没有上去动手。
李应丰火了,说:“把贪污分子的棉袄扒了呀!为什么不动手?对老虎还能慈悲吗?”
刘锡硬着头皮,上前扒于瑞祥的棉袄。于瑞祥装得老实,乖乖地自己脱了棉袄。他棉袄里面居然是两件新绒线衣。脱了棉袄,一时还冷不着。大家看到他的两件新绒线衣,叽喳开了。史家禄心里一怔:唉!穿新绒线衣干啥呀!
李应丰大声说:“看到没有?这个坏蛋肥得很呀!他老是哭穷装穷,其实,有钱得很呀!绒线衣都是新的呀!外边穿旧衣,里边穿新衣,装穷!他这么有钱,不贪污才怪呢!”说着,又对于瑞祥吼:“给你最后三分钟!如果不说,我们要抛材料了!抛了材料就要了你的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懂?抛了材料就不算你自己坦白的了!”
于瑞祥装出一副寒冷的模样,缩着脖子瑟瑟抖,仍旧摇头,哀怜地说:“真的没有!”
李应丰突然说:“我先抛一点点材料,启发启发你,你上过跳舞厅嘣嚓嚓没有?”
于瑞祥愣怔了一下,不敢说没有,点点头,硬顶说:“那,去过的!”他心里捉摸开了:这件事,是公开的秘密,自己上舞厅时被社里的人碰到过,所以他不太害怕。
全场空气比刚才热烈了一点,似乎进攻于瑞祥有点门道了。史家禄心里在盘算:上舞厅的事不是要害,于瑞祥不会败阵,但不知李应丰还会抛出什么材料来?……
李应丰大声叫嚷:“于瑞祥,你挤牙膏是吗?我们抛一点材料,你就承认一点。挤一挤,出来一点!我们不上你的当!你快坦白交代!你先谈谈你怎么腐化的?”
于瑞祥变得结结巴巴:“腐化吆?我……我解放前到舞厅里跳过舞,那时,跳舞的人多,不稀奇的。解放了,不应该再去跳舞,可是,遇到了解放前相识的两个舞女,她们约我去跳跳玩玩,不要我的钱,是白跳的!我……仍旧去跳了一两次,这……就是……就是腐化!……”
他像讲故事。大家听得不满足,追问:“还有呢?”“还有呢?”……
于瑞祥摇摇头:“没有了!”
“那两个舞女叫什么名字?”有人问。
于瑞祥摇摇头:“只是认识,这种女人,姓名都是假的,一个叫陈娜娜,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好像叫……好像叫朱娟娟!……”
史家禄心里叫绝:于瑞祥!妙!
李应丰和打虎队员们吼得窗户玻璃都震动。李应丰高嚷:“你狡猾透了!我抛出你跳舞的材料,你只好承认跳舞,别的滴水不漏!我问你,你想死想活?你以为我们对你毫无了解吗?你穿了旧衣上班,下班换了西装就上舞厅腐化!看到的人不止一个,情况我们早掌握了!”
确实,于瑞祥的狡猾激动了公愤,打虎队员们都七嘴八舌骂他、吼他。他穿着绒线衣站在那里颤颤发抖,是吓的?还是冻的?抑或是假装的?弄不清。史家禄看了倒心里痛快:于瑞祥装死狗软磨软顶倒真有点技巧呢!
李应丰急于求成,巴不得马上打出一只大老虎来好向牟武城请功!可是上阵第一仗就不利,怎么能平气?他离开座位了,走到于瑞祥跟前,气得咬牙切齿像要发疯;这个于瑞祥,太狡猾了!如果于瑞祥不是老虎,没有贪污过,他主观上无论如何不相信!于瑞祥是个旧人员,解放前做过书店股东老板的嘛!这样的人,还敢顽固,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在跟他李应丰过不去呀!这是要阻挡我李应丰进步呀!……他越想越气,真恨不得有真刀真枪上阵,好将于瑞祥这种人戳一刀捅一枪!忍了又忍,决定再问,翘着下巴威逼着说:“于瑞祥!今天你不交代,决不放你过去!你快交代腐化的情况!……”
于瑞祥装傻装呆,愁眉苦脸,叹气。还是不说话。
女编辑孔敏礼一直未说话,冷静地出点子说:“腐化的情况他可能不肯当众说,让他详细写出来交代!叫他在这里交代同资本家的关系吧!”
史家禄心里一惊:这个孔敏礼厉害呀!光搞那些生活上的腐化的事有什么意思呢!要于瑞祥交代同资本家的关系,这才真是敲鼓敲在鼓点子上呀!
只听到李应丰吼着说:“快交代!一个一个交代!”他回身对当记录的孔敏礼说:“你记录好!他说一个,你记一个!来,快!把你工作上有来往的商人一个一个交代出来,并且交代你同他们的关系!我们全部都要拿去核对的!”
于瑞祥像具僵尸一声不吭了。
李应丰气急了,挥起右手一巴掌“啪”的打了于瑞祥一个耳光,嘴里骂道:“不打你是不肯讲的!你以为我们不敢打你?打死你这个王八蛋!……”
耳光打得很重,“啪”的一声,震得人一愣。也巧了,巴掌偏了一点,甩在于瑞祥左脸一侧的鼻子上。于瑞祥的鼻血马上滴下来了。
于瑞祥把头低着,嘴里“喔哟喔哟”叫,故意用手去抹鼻血,又故意将鼻血抹得手上、脸上全是的,简直成了个血人,可怕得很。
反了右倾以后,没有谁在这种场合下愿意说李应丰打人不对!大多数人肃静无声,只有少数人还在吼于瑞祥:“快交代呀!”“交代了就没有事了!”“不交代能行吗?”……
史家禄心里发怵,物伤同类,打戒一开,恐怕动手就不算一回事了!但他懂得于瑞祥把鼻血涂抹得一脸一手的作用!这不是李应丰和打虎队员的胜利!这是于瑞祥的胜利!
偏偏,于瑞祥挨了一耳光,似乎着急了,不知所措地瑟瑟抖着,忽然捂着鼻子朝史家禄看了一眼。他也许是无意,也许是有心。这一眼既有怨尤,也像求援,更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动态。他这偶然露出的一眼被李应丰注意到了。李应丰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转脸对史家禄说:“老史,你不是参加楼上打魏原冰老虎的那个组的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史家禄被刚才于瑞祥那一眼望得真不是滋味,心里像揣着小兔子,被李应丰一问,只好硬作镇静地说:“是……我问过工作组牟组长,他让我来的!”
李应丰表情有点飞扬跋扈,把头摇摇,翘起下巴说:“你还是参加魏原冰那个会好!你去吧!你不去,我去请示老牟,让他叫你去!”
他为什么这样?史家禄想:也许他们要动武大打出手了!不想让我看到?我不是打虎队的,他们有顾忌?也许是他李应丰怀疑我同于瑞祥的关系?我在工作上同他是关系密切呀!唉,这个混账的于瑞祥,他刚才好好要瞅我一眼干什么?他是着急了才这么的呀!可是这不是险险泄漏天机引起人的疑窦了吗?唉,唉!……容不得他多想,他觉得李应丰敢这样一反常态,肯定是他怀疑上我了!或者他们确实掌握了我的什么材料了?李应丰目前是牟武城的心腹大红人呀!他敢将我这个副经理不放在眼里,绝不是偶然的!……史家禄心里像火烤!我的命运不可知!如果我一走,于瑞祥看到这情景,于瑞祥的防线会崩溃吗?……
史家禄心里七上八下,只好故作毫不在乎地笑笑对李应丰说:“好!我去参加魏原冰的那个组!但——”他站起来,走向于瑞祥,说,“于瑞祥这个贪污分子,太不老实,太令人生气了!我——”他突然走上前去,对着于瑞祥就是一个耳光,“啪”!打得又响又脆,对捧着脸哼哼的于瑞祥说,“你要是再不老实,群众非打死你不可!”说完,对李应丰说:“我真恨透了!平时被于瑞祥伪装积极蒙骗了!没有发现他品质如此恶劣!不打一下不解恨啊!好,我现在去参加楼上那个组打虎去!”
他走得有点狼狈,但心里觉得打这一下于瑞祥的耳光极有必要,既可缓解李应丰的怀疑,又可伪充积极!实际又是在于瑞祥前再次叮嘱他坚决顶住!这样走,又在群众面前保持了自己的面子!他从会议室退出来后,听到里边李应丰的吼声和拍桌声比刚才更响亮更有力了。
史家禄突然有点头晕目眩。这一向来,夜晚总是睡不好!噩梦频繁,白天又心事重重,人总感到疲乏。刚才参加打于瑞祥老虎的会,更感到过分紧张,心理上的压力使他受不了。他走出会议室,蹒跚着,不知该不该到楼上打魏原冰老虎的那个组去。去吧,似乎这时去不太好,容易引起人注意,不去吧,似乎也不好。他心里有点后悔,后悔刚才在会上起先表现得太不积极!这是不是引起李应丰不满的原因呢?后来,退出会议室前动手打于瑞祥,似乎又表现得太积极了!不知后来那一下耳光打在于瑞祥脸上,李应丰他们对我有些什么看法?是好是坏?好在我同于瑞祥已有攻守同盟,打他踢他都早打过招呼,不要紧的!但我在李应丰这边没有掩饰好!唉,唉,真难啊!我没有把这出戏演好啊!……他懊恨万分。
想了又想,史家禄决定还是上楼,去参加刘开英领导的那个组打魏原冰的老虎。在他心目中,刘开英比李应丰厚道一些!再说,如果不去,到哪里容身?逛逛荡荡,被牟武城碰到了怎么交代?岂不是对运动消极的表现?上楼到小会议室去,就对刘开英说是李应丰让去的,还有可说。况且,看看他们怎么对付魏原冰的,也好了解点情况呀!
他终于硬着头皮推开小会议室的门进去了!
史家禄一进二楼小会议室,十分尴尬。因为魏原冰正像楼下于瑞祥一样地站着受审。在上首的位子上坐着在大声吆喝魏原冰的,不是别人,竟是瞪着眼珠凶神恶煞般的牟武城!这个组原来领着打虎的是刘开英。现在,工作组长在这里亲自领着打虎,刘开英坐在一边当记录呢!史家禄心里又一阵懊丧:早知牟武城在这里,宁可装肚子疼躲到厕所里多蹲一会儿也不进来了!已经进来了,他感到太不自在了。
只听牟武城朝着他瞪眼问:“你怎么又上楼来了?你不是要去楼下的吗?”
史家禄觉得牟武城态度凶恶,心里想:看来是要搞我了!“深山密林必有老虎”嘛!不管真假有枣无枣他也是要打三竿的嘛!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凶呢!一想,更加泄气,气馁心虚地答:“是……是李应丰叫我上楼来的!”
牟武城不作声,鼻子先一哼,不清不楚地把手一挥,才说:“那你坐着吧!”
史家禄选个边上的位子坐了下来,像只煨灶猫,不声不响,灰溜溜的。
牟武城刚才大约正在“劝导”魏原冰,话没说完,这时继续说了:“……你魏原冰,到现在还不承认自己是贪污分子,你以为这就是你凶?你不承认有什么用?你不承认,我们照样可以给你戴上贪污分子的帽子。我们照样可以叫你坐牢!你不是说怕这件事被你娘和你里弄里的人知道了没脸见人吗?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是不承认贪污,不彻底交代你的罪行……”
魏原冰突然插言:“我的事全部都交代了!别的确实没有,我受不了这种侮辱!……”
牟武城拍桌子训斥:“住口!我说话不准你打断!你太不老实!你要是不承认贪污,今天下午我们就派人到你住的里弄里去,将你的罪状张榜贴出去,让人人知道!你怕不怕?你要是怕,就快承认!快交代!”
魏原冰两道泪水滚落腮上,突然咕噜了一声。声音轻微,听得却很清楚,那声音像微喟,又像叹息:“我……我不想活了!……”
二楼小会议室里的打虎队员,没有楼下大会议室里打虎队的气势,是少了李应丰?是因为魏原冰在人们心目中同于瑞祥不同?还是因为牟武城在这里蛮横凶恶,反倒使群众产生了同情魏原冰的情绪?还是因为刘开英不够积极,没有起好带头作用?……反正,大家都像嘴上贴了封条,只让牟武城独自在哇啦哇啦。
牟武城一拍桌子,开口大骂:“娘格×!你要死,你就死!死一只老虎我们怕什么?刘青山、张子善不死我们还枪毙哩!……你要死!就是畏罪!……”
谁也想不到,牟武城哇里哇啦话未说完,站着受审的魏原冰突然像支离弦的箭似的,头往白粉墙上猛地一撞,只听“砰”的一声,几个靠他近的打虎队员嚷嚷起来了:“啊!”“啊呀!”……
魏原冰撞墙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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