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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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那白粉墙上溅上了通红的鲜血。史家禄心惊胆战;只见刘开英等几个打虎队员慌忙去搀去扶魏原冰,有的在说:“快送医院!……”“快先扶他坐着!”……

    牟武城一脸紫气,事出意外,他既气又恼。他瞪着眼睛走上前去,在人丛中俯身看了一看,说:“不要紧的!死不了!他这自杀是真是假还难说!贪污分子畏罪常用这种手法!不要被吓倒!把他送医院,轮流派人看守!他的问题不算完!等伤治好了关他小房间里隔离审查!我倒不信老虎能比武松还凶!……”

    刘开英等扶着魏原冰下楼雇三轮车去医院。人都拥出去了。

    牟武城跟着出去大声叮嘱刘开英:“刘开英!好好看守他!出了事我找你负责!……”

    史家禄独自留在小会议室里感到不好,他也迈步走出去。牟武城正在外边过道里,瞪着眼珠朝他看了一眼,忽然说:“深山密林必有老虎!你是副经理,现在还暂时顾不上弄清你的问题!你有问题自己要赶快老实交代!争取主动!”

    不知牟武城是估计、猜测还是试探?抑是真的已有根据!史家禄还了他一个尴尬无所适从的表情。但心里又想:打老虎这种打法岂不是打成一团糟了?青红皂白既然不分,史家禄倒觉得不太可怕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六十年代初期夏季里的一天,我听到了钱英在机关里被作为“修正主义”分子进行揭发批判的消息。那天非常热,听到一个与钱英同在一起工作的同志谈了详细的情况后,我掏出手帕不断拭汗。可汗水怎么也拭不完。我是怀着一种吃惊与痛楚的情绪听完叙述然后陷入沉思的。

    人家告诉我:钱英硬得很,他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修正主义者”。有一次,在批判会上,他大声悲叫:“总得讲点实事求是吧?为什么真的事实都不要,假的揭发材料却句句都要呢?”他这种“顶”的态度坚持了很长的时间。最后,终于不能不在一次次的批判“帮助”后,承认自己“犯了修正主义的错误”。

    钱英遭到的厄运是由于他率领一个工会代表团到南斯拉夫做了十天的访问。回来后,奉命介绍了南斯拉夫的情况。他向机关里的同志做了汇报,并有篇文章发表在报上,这就是“罪证”。但其实他的介绍是很客观的。他之所以被打成“修正主义分子”,只是由于当时正开始批判南斯拉夫的领导人是“修正主义者”。谁叫钱英偏偏去的是南斯拉夫呢?何况,他作汇报、写文章还都是奉命完成的任务!

    像每次在搞运动时一样,都说是反对逼供信,但逼供信的办法却总是变换着手法在使用。如果你把揭发批判信的罪状“包”下来,就是态度比较“好”,“对错误尚有认识”,可以“从宽处理”。如果你为自己辩护,想实事求是,那就是“对抗”、“迎风上”、“顽固不化”、“与党不一条心”,要“从严”。据说,他在承认自己“犯了修正主义的错误”时,流着泪长叹一声说:“如果在敌人的面前,我是宁死也不会讨饶的!但在自己同志的面前,怎么办呢?……”

    钱英后来被下放到一个西北的边远省份里,去当了一个木器厂的副厂长,汤雪和小星星都跟着去了。若干年后,听说他被平反了!但再以后,在“文革”中,就像流星似的消失了音讯。

    他的遭遇,只要想起,就会使我心里难过。

    (十五)

    两天以后的一个早上,牟武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笔记本,心里盘算思索着这几天进驻出版社后的战果……

    于瑞祥给打出鼻血以后,李应丰领导的打虎队又开了他两天会。连喝带骂,连推带打,最后李应丰得到了于瑞祥的一纸坦白的交代书。交代材料里承认他跳舞腐化,也承认他有过贪污行为。具体来说,是他曾经吃过私营大光印刷厂老板刘成都的请。刘成都在“绿杨”和“洁而精”两家名餐馆里请他吃过饭,并且送过衣料。此外,他承认自己曾经利用制度不严将出版社的一批未入账的废旧书处理出售给收旧货的,款子吞掉未缴。这只老虎问题还未弄清,但于瑞祥是一只老虎已是定论了!牟武城认为李应丰领导打虎队既有魄力,又不怕疲劳,很有成绩,让继续打!并且又交给了李应丰一个新的任务:打石勇!石勇是出版科的办事员,印刷厂工人出身,掌握的贪污疑点是他在去工厂区售书时,有过遗失发票单据的可疑行为。而且,他既在出版科,同于瑞祥有没有什么勾搭?听说平时他对耿爱民不错,耿爱民也常表扬他工作有干劲,这中间有没有什么玄妙?……都需要查清。

    魏原冰自杀未遂以后,牟武城布置让刘开英率领的一批打虎队员打传达室的老传达冯玉明。据反映,冯玉明曾经收受过纸商黄源茂的一条飞马牌香烟。冯玉明也曾经将办公室的旧报纸悄悄收去卖给收旧货旧报纸的小贩。冯玉明当然不是什么大老虎,但先把这种小贪污扫一扫,弄清问题可以予以宽大,给以解放。牟武城感到是符合政策的。光打出大老虎来,没有这种可宽大的小贪污也不完美。况且,牟武城觉得刘开英这个人积极性不高,有点疲疲沓沓,缺少创造性,缺少魄力,不像李应丰和刘锡,不可委以重任。把刘开英放在李应丰之下,牟武城认为刘开英是不满意的,消极疲沓也许同这有关。刘开英又有轮流派人到医院值班看守魏原冰的任务,倒不如交点小任务让他带着几个打虎队员对付冯玉明的好。打完冯玉明,然后再让他带领着打别人。例如女会计施玉芳和女出纳田寒晖,都要打!深山密林必有老虎嘛!他在产业工会就是先从会计和出纳打出老虎来的。查账没有大用,主要靠“打”!不加压力打,老虎是不会老实的!这是他的信条!

    牟武城将希望寄托在李应丰打于瑞祥和石勇的身上,想从出版科打出缺口,拔出经理部的耿爱民和史家禄来。尤其是耿爱民,他希望在张开太带梁锦兰去苏北阜宁外调回来之前,就已经挖出耿爱民这个大老虎来了!到那时,他一方面可以向上级报告战果,一方面可以使张开太目瞪口呆自叹不如。

    出版社里老虎真多呀!牟武城眼里的敌情十分严重。在他看来,假若攻开了出版科,也打下了财务科,矛头可以直指经理部,然后从经理部说不定还可以直指到钱英那里。他喜欢大胆假设,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对编审部,他觉得好像是清水衙门,不掌管钱财和物资,但都是些知识分子呀!都很复杂呀!都同资产阶级可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呀!也不能放松!目前在打虎队里的人,有些也值得怀疑,只是需要一步一步来抓就是。

    牟武城排了一张“老虎表”,写在他那本红簿面的小笔记本上。这当然暂时是秘密的,只是自己要心中有数。

    写画在笔记本上的表是这样的:

    这是他的估计和假设,编审部的程雄原先以为是地主家庭出身,现在摸清了,他也应该算是资本家家庭出身,孔敏礼也是的,都有复杂的资产阶级社会关系。而且,听李应丰送来的最新消息,程雄家还同已被逮捕的大奸商王康年有点亲戚关系。

    出版科一共四人,于瑞祥和石勇是当然的老虎,王嘉乐负责印制,陈鹏管彩印,虽然迄今尚未有人揭发他们什么,他们也都在打虎队里,但“拔出萝卜带出泥”,于瑞祥和石勇是老虎,他们能干净得了吗?出版科一定是个“烂”了的部门!这两个人应当估计上去。

    女会计施玉芳和女出纳田寒晖,无论如何是必须列入老虎行列的,工作性质决定了的。女人总是脆弱点的,恐怕比较好攻,管钱管账自然是“深山密林”!

    刘锡现在是打虎队副队长,画漫画很积极,但从魏原冰自杀未遂后,刘锡吓坏了。突然自己写了坦白交代材料,说他曾应私营华成贸易商行老板林之光的请求,设计过一套业务上的广告宣传品,收过林之光一套画具作报酬。那,这性质同魏原冰有点相同了!不过,“钱”同“物”不一样,再说,一套画具所值无几,不像魏原冰稿费数字大。牟武城有点后悔来后立即任命刘锡当了打虎队副队长,目前怎么能搞他呢?我刚任命他为打虎队副队长,不能自己打自己耳光呀!再说,还需要他画漫画和打虎!只有到适当的时候,宣布:刘锡早已主动坦白交代并作了书面检查,并揭发了奸商林之光,鉴于他打虎表现较好,一套画具价值不多,可以不予处分。但从这件事上,牟武城悟到一个真理:千万不要麻痹大意,千万不能“右”!我并不是“左”!你看,谁想得到刘锡也会同资本家有瓜葛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更觉得自己是正确的了!

    牟武城十分满意地看着笔记本上这张表。他一次再次地点着人数。可不是嘛,我说可以打十几只老虎!张开太不信,说我主观!那让他回来看看吧,就这张表上列出的是十五个人名!姓名后有(?)号的是候补老虎。如果数字够了,就算了!数字不够,可以补上。我看呀,只好猛烈进攻,狠狠打!一只老虎也跑不脱!他觉得信心百倍,喜悦要从喉咙里溢出来。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忍不住轻轻哼起新学会的那只打虎队员们唱的歌来:

    三反运动掀呀掀高潮,

    老虎老虎你呀你往哪里跑?

    打虎队员志气高来志气高,

    贪污分子快坦白呀快讨饶,

    快坦白呀快讨饶!……

    正轻轻哼着,有几分得意,忽听门上“剥啄”响了,有人敲门。

    牟武城答了一声:“进来!”出乎意外地看到开门进来的是钱英。

    体格匀称、挺拔的钱英,眼睛奕奕有神,带着严肃、庄重的面容,朴实、正直的表情,站在他面前。

    牟武城一直避免同钱英和耿爱民见面谈话。好几次,远远见到他们俩时,他就转道走了。迎面也撞着过一两次,他都像视而不见。牟武城觉得这两个人肯定有问题:你们自己应当识相!至于现在,牟武城还不想同钱英和耿爱民谈话。有什么好谈的呢?谈了反而招麻烦!按原定计划打老虎就是!把这两个人撇在一边,有当无,这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现在,钱英找上门来了!看到钱英浓眉下两只炯炯的眼睛,一副坦率的表情,他明白:钱英要么不来,要来,是有事的,而且不一定好对付的。他对钱英有一定的了解:这个人解放前在地下时期,工作很出色,人都夸他能干、有水平。但好人也是会变坏的嘛!那么,他现在找上门来了,看来,是忍无可忍了?一定是“无事不上三宝殿”的!他心里琢磨着这些,嘴上不瘟不火,心里却又气又恼地说:“呵,你?坐吧,坐吧!”

    钱英在一只椅子上坐了,显得不卑不亢。牟武城心里想:也许,一星期以后,你就不会这么大咧咧的了!……

    牟武城的脸上表情像个救世主一样庄重,问:“有什么事吗?”是明知故问,所以语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钱英停顿了一下,说:“我本来以为,你是会找我谈谈的。……”言下之意,是认为不谈不对,但话只说了半句。

    牟武城敷衍地点点头,在办公桌后的那只转椅上坐了下来:“呵,忙,太忙了!出版社的问题太多,老虎太多,事情得分轻重缓急来办!”

    钱英看得出他的态度矜持,说:“我经过考虑,觉得还是应当找你谈谈。因为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我也是工作组的成员。”

    牟武城心里暗想:唏!怎么毫无自知之明?随口说:“有话你就说吧!”语气十分生硬。

    钱英这几天一肚子的气已经憋足了,一肚子的苦闷也贮满了,对牟武城来后的极“左”做法很有意见,本来指望牟武城以平等态度,也主动听听意见。没想到牟武城君临一切,唯我独干,完全采取排斥态度,心里很不是味,所以决定来恳切谈谈。现在一见牟武城的态度,明白这次谈话是不会愉快,也不会成功的。既来了,又不能不说,终于光明正大地说:“我听说,魏原冰自杀,撞伤了头未死,在医院里治伤;又听说于瑞祥被扒下棉袄打出了鼻血。打虎队在开会时,动手动脚已经好像是家常便饭了。我在想:是不是应当引导一下!”

    牟武城一听,心里冒火了,瞪出眼珠,冷笑一声,说:“打老虎打老虎!老虎打两下值得大惊小怪?怎么老是同情贪污分子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为他们鸣冤叫屈呢?这种立场对吗?”

    钱英感觉到牟武城的话像刀刃一样锋利,回答说:“我是站在党的立场、政策立场上说这些话的!贪污分子当然应当由打虎队来审查他们的问题,但不能真的用动手打的方法、用逼供的方法来对付!还是要靠用政策攻心,用证据和可靠的材料来挖找!我们对反动派的军队还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政策,对贪污分子也是一样。”

    牟武城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暴躁地说:“我希望你做到一点:自己右倾,不要再要求我像你一样右倾!你即使打不出老虎来或有心无心包庇了老虎,可也不要妨碍我来打老虎!”

    钱英也被牟武城反堵得一时说不出话,但据理回答说:“你说我右倾,据我所知,上级并没有下这个结论。只是派工作组来调查为何运动开展迟缓的原因!进度所以有人认为迟缓,其实是由于内查外调尚未完成。其实内查外调我们抓得是很紧的,现在反倒似乎放松了,把搞调查的人大部都抽到了打虎的会议上。这你应当了解,没有理由说我们的做法是右倾……”

    牟武城拦腰打断他的话说:“右倾的结论,我已经做了!你就是右了!直到现在仍然是右!”

    钱英知道牟武城不好说话,又不能不说,继续发表意见:“你说我右倾,我是不能接受的!就是上级给我下这结论,我也要申诉。我倒是认为你太‘左’了!你的估计太‘左’!小小一个出版社,你未经充分调查研究,就宣称要有十几只老虎,是不是‘左’?你提出‘深山密林必有老虎’,提法对吗?那不就变成凡掌握钱财物资的人都得作为老虎打一打了吗?以后谁肯再干财经工作呢?是不是应对贪污的严重性在调查后做出充分估计,也对我们的干部队伍有个正确的基本估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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