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太突然问:“耿爱民什么都不承认?”
牟武城点头,抓起桌上搪瓷缸咕噜噜喝了几口开水,说:“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打算呈报上去请求逮捕!”
张开太和梁锦兰都吃了一惊:逮捕?
牟武城仿佛从他们的脸色上看到了些什么,说:“对付牛魔王,要用金箍棒!我在想,可以拿石勇、于瑞祥做‘坦白从宽’的例子,拿耿爱民做‘抗拒从严’的例子。昨天开会时,我已经向上边汇报过了。上边认为很好,要报材料去审批。只要材料送去审批,是没问题的。这些材料都是他们亲手写供的!耿爱民再不承认也不行!我看他是想走死路了!”
张开太和梁锦兰都给塞上了堵口梨,说不出话来。
倒是牟武城突然打着哈哈声音洪亮地问:“怎么样?你们到苏北去了不少天啦,成绩不小吧?”
张开太如实地将去苏北的全部情况讲了一遍。讲完,说:“小梁,你补充!”
梁锦兰心里像迷茫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大森林中,黑黝黝的也弯弯绕绕的找不到出路。本想不再讲,因为张开太讲得很详细了,又一想,还是该说几句,就说:“苏北之行,情况就像刚才张开太同志讲的,但疑点还很多,需要再进一步查一查。”
牟武城用一种诧异的眼光不满地瞅着梁锦兰,说:“疑点还很多?我们在上海已经肯定他是大老虎了!你们的调查结果我认为也证明他是大老虎了!还疑点很多?”
张开太理解梁锦兰的心意,见牟武城语气不满,说:“我同小梁商议过了,进一步再查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有利而无害嘛!比如那个女干部是什么人,也应当查明才行;其他钱藏到哪里去了,也要查明;甚至照片上的那个女人,也应查明……”
牟武城带几分厌烦地挥手,他不想听下去了,说:“好吧!都是些猫不吃秧、鱼不下蛋的事儿!你们闲得没事干要查就再查一下好了!等你们的材料查来,恐怕要晚三秋了!那时,材料成了‘年三十晚上打的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了!但刚才汇报的关于耿爱民托人捎回家财物的事你们写一写,好一块儿上报!”他心想:反正你们这两个人放在这里也挡手绊脚,倒不如让你们再去搞外调的好。为显示自己领导打虎的成绩,说:“耿爱民还在负隅顽抗,他问题越严重就越不敢承认了,这当然也并不奇怪!打虎今天上午停止半天,让打虎队休息一下。下午开始,他们要用新战术进攻!你们俩这些日子也没参加过打虎战斗,今天你们可以休息休息、写写材料。明天上午,我让李应丰给你们俩排一个班。你们参加一下打虎有好处!可以丢掉幻想,克服右倾,加深对贪污分子的仇恨,看看耿爱民可恶的真面目!只是必须注意:我们掌握的这些材料不能全抛给他,只能有选择地抛。全抛给了他,就上他的当了!也就不算主动坦白了!这点李应丰会掌握的,你们注意就行了!”
张开太和梁锦兰都点头。他们俩的想法一样,都愿意参加一下打虎,看看耿爱民是如何抗拒抵赖的,而且有些问题也要问问他。
牟武城讲的打虎“新战术”,实际就是疲劳战术。这是《说岳全传》上提到过的当时岳飞与金兀术交兵时,为了血战金弹子用过的“车轮战术”:岳营的武将们一个一个轮流上阵,想使金弹子疲劳不堪,然后获胜。现在,李应丰遵照牟武城的吩咐,将打虎队员集中使用,分班分批战斗,日夜对付耿爱民。分班分批打虎队员的名单用大字写了张贴在楼下进门处的墙壁上,每班四人,每四人一班打三小时,日夜不停,决定连打耿爱民三天三夜,争取在正式逮捕耿爱民前,耿爱民能够缴械投降。
张开太和梁锦兰接班的时间,是向牟武城汇报后的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地点就在二楼小会议室。这时,耿爱民从头一天下午两点起已经被连续“打”了十八小时了!
张开太、梁锦兰是同李应丰、刘开英四人一班,组长是李应丰。李应丰精神抖擞,连眼角、嘴角都凝聚着得意的笑容。刘开英仍旧是不声不响沉默寡言,叫人猜不透他肚里在想些什么。四人在门口见面进会议室去接班时,李应丰问张开太:“老张,听老牟说,你们已经查到耿爱民捎财物回家窝藏的事实,成绩不小啊!”
张开太不愿多说,他不太喜欢李应丰那种既得意又讨好的气味,含糊地答:“情况向老牟做了汇报,还要进一步调查。”
李应丰摇摇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这案子不管他承不承认都得定了!他是抵赖不了的!……”
张开太不作声,同梁锦兰随李应丰、刘开英一起进小会议室时,耿爱民抬起眼来望了他们一眼。梁锦兰发现:耿爱民瘦了!瘦得脱形!
耿爱民穿着棉袄裤站在那里。天冷,整夜未睡,黑黝黝的脸色发灰,嘴唇发紫,额上的刀刻文更深,眉角的鱼尾纹也更密,那点连腮胡子更浓,两只手由于垂手站立,血脉不和泛出青紫色,不时发出干咳声,一下子看上去增了十岁年纪。看到他,使梁锦兰觉着有一股冷气顺着脊梁升起。
小会议室上首一排桌子坐打虎队员,像审判犯人似的,面对站着的是耿爱民。天冷,窗子门户紧闭,空气污浊,屋里残留着弥漫在空间的香烟烟雾。是上一班夜战的打虎队员残留下来的气味。
梁锦兰坐在那里,青彤彤的齐耳短发像一蓬黑色的雾霭,半掩她端正娴静的脸庞。她心里有些不忍。她只是从一种直感,一种同耿爱民相处两年多的时间给予的感觉上,使她老是不能完全相信耿爱民会是大老虎。遗憾的是牟武城给看的证据又使她不能不相信耿爱民是大老虎。她处在这种矛盾复杂的心情中来打虎,见到耿爱民这副狼狈的惨样,心里感到这种车轮战术实际是一种变相的刑讯。她觉得不符合政策,又不能提出抗议或意见,那样又是“右倾”了!反“右倾”的厉害就是可以堵住一切人的嘴,使大家见到失误都不敢说,赶着大家往“左”倾上跑!她心里不忍,坐在张开太身边不声不响。
张开太的心情同梁锦兰基本相仿,只是程度不同。他同耿爱民没有相处过,本来听了梁锦兰的介绍和见了杏妮谈话后,他对耿爱民的贪污是认为必须进一步调查后再下结论的,但回来见到了牟武城拿出的那么多确凿的黑字白纸的材料,他虽一方面存在着疑惑,又不能不相信耿爱民是大老虎。昨天向牟武城汇报后,下午,他同梁锦兰谈话,谈话是围绕着耿爱民是不是大老虎进行的。
梁锦兰问他:“为什么我老是觉得耿爱民不是大老虎呢?”
他只好富于哲理似的回答说:“可能是你看到的证据不是你自己去掌握来的吧?”
梁锦兰点点头,说:“经你这么一点,我开窍了!是的,大约就是这样!我只有用自己掌握到的确凿证据才能推翻和改变耿爱民原来在我心目中所树立镌刻着的形象。老张,你能支持我一同去获得这种证据并去除我们心中原来存在的那些疑点吗?”
张开太点点头,说:“当然!我同耿爱民过去没有相处过,也没有感情,肯定他或否定他只要有证据都好办!老牟拿的证据,我不能不相信,但原来调查中发现的疑点确实没有得到解答和排除,当然应当继续抓紧进行。”
……
现在,张开太坐在梁锦兰和李应丰中间,李应丰再过去坐的就是刘开英。张开太感到自己虽是工作组成员,其实并没有很好起到工作组组员的作用。比如这种“车轮战术”,怎么能用在打老虎上呢?看到耿爱民那种疲劳、干渴、气愤,站立了十八个小时的模样。他觉得突然有了一种新的想法。这种变相刑讯,目的不外是强迫人家承认他不肯承认的事情。用这种办法打虎,打出来的成果是否可靠呢?自古以来就有“重刑之下,哪得不招”的冤案先例的嘛!……他痛恨自己无力阻止这种错误的打虎方式,而且自己也跻身在打虎行列中,倘若不是为了想了解些情况,他真恨不得马上拔身离开。
李应丰捧着上一班留下的打虎记录本在看。看了一会,开始指挥打虎了,绷紧凶神恶煞般的脸,说:“耿爱民,据上面六个班的记录,你很不老实,对你的贪污罪行,死不承认!现在,我警告你,我们这次是下定决心了!你要是承认了,马上让你回去休息、喝水、抽烟、吃饭,你要是不承认,那好!你就站下去吧!不管几天几夜,站到你坦白交代了为止!我们奉陪到底!你听到了吗?”
耿爱民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反而问:“能给点热水喝吗?我实在渴了!”说完,剧咳起来。
桌上有热水瓶,是上一班的打虎队喝水用的,也有几只空杯子。梁锦兰站起身来,拿一只杯子要倒点热水给耿爱民喝。李应丰发现了,马上阻止:“小梁,这不行!不能给他水喝!”
梁锦兰诧异地看着李应丰,明白了!刚才李应丰说的“你要承认了,马上让你回去休息、喝水、抽烟、吃饭!……”看来,这是一条规定呢!不给吃喝,不给休息,不给吸烟!……梁锦兰产生了反感,朝张开太看看,虽未说话,目的是争取支持。
张开太忍不住了,说:“水,给他喝一点吧!”见梁锦兰倒了水递过去,张开太接着说:“耿爱民,你应当老实交代呀!”
李应丰对让耿爱民喝水极为不满,但张开太是工作组的,又不便生硬顶撞,只好忍住气,说:“耿爱民,别以为给了你水喝,你就可以更顽抗了!你知道,我李应丰对贪污分子可从来不右倾的!”他这话实际是在骂张开太和梁锦兰对贪污分子右倾。
张开太既不计较,也不理睬,对耿爱民说:“耿爱民,党的政策你不是不懂!你为什么不坦白交代?”
耿爱民一边咳一边一口一口喝干了那杯热开水,放下玻璃杯,像缓过一口一口气来似的把眼一翻,说:“我没有贪污,坦白交代什么?”
李应丰拍桌子大吼:“放屁!你想狡赖,办不到!你别强盗装菩萨了!”
耿爱民仿佛实在太疲劳了,闭上眼不作声。
李应丰口气锋利:“你的罪证我们都掌握了!不抛给你,是等你主动坦白,不然就要从严处理!不要执迷不悟了!快交代!我问你,私商大光印刷厂老板刘成都和林之光,还有黄源茂,给你行贿多少钱?”
耿爱民怏怏地摇头:“没有!他们行贿我也不会收!”他脸色难看,干咳着,眼皮睁不开的样子。
李应丰生气地拍桌子,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说:“给你喝了水了,你就更得意了吧?你不说,往后别想再喝一滴水!”
刘开英拼命抽烟,闷声不响。李应丰用肘碰碰他,轻声说:“你也提问呀!”
刘开英不作声,像没听见似的。
张开太感到奇怪,这个打虎队的副队长怎么这样疲沓,似乎很有情绪!
张开太决定要听听耿爱民怎么解答捎财物给杏妮的事了,问:“耿爱民,你老实回答:二十多天前,你曾派一个女人到阜宁你家中找施杏妮,那个女人是谁?”
耿爱民眼都不张,也不回答。
梁锦兰激动地说:“回答呀!”她对耿爱民这种态度有点生气。
耿爱民突然睁眼,说:“没影儿的事,无中生有!”说完,又咳起来。
张开太有点奇怪,也冒火了,说:“什么无中生有?我问你,你让那女人给施杏妮送了些什么东西去?”
耿爱民摇头,答也不答。
梁锦兰说:“你怎么不回答?你如实说呀!”
耿爱民抬脸,满脸气愤:“如实说?把我当坏人!不当人待!这对吗?老实话讲了那么多,你们爱听吗?我告诉你,我从未给家里捎过东西!”他哼了一声,负过伤的地方在隐隐作痛。
李应丰在边上拍桌子又吼:“你不老实!……”
刘开英倒是有点兴趣了,看着张开太和梁锦兰问话,像作壁上观似的。
张开太暗想:耿爱民确实狡猾呢!确实什么都不想承认呢!又想:会不会确是有人设计陷害呢?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这种可能应该说是很小的。谁会搞这么周密的圈套呢?如果说:那个女人去送东西是陷害,那这里石勇、于瑞祥和三个资本家提供的材料也都是陷害吗?……不太可能吧?因此,厉声说:“耿爱民,你快老实说!……”
耿爱民干脆不理了,不闻不问似的,闭着眼像站着打瞌睡。偶尔干咳一声。
梁锦兰知道耿爱民的牛脾气上来了。她对耿爱民不好好回答问题也心里不满,这时说:“耿爱民,我们到苏北你家里去过了!什么情况都查清了,你不答有什么用?你快回答刚才问你的问题吧!”
她这一说,耿爱民似乎注意了,突然睁开了疲乏的双眼,眼神惶惑,摇摇头说:“确实都是无中生有!该说的我早说过了!我困了!实在累了!”
李应丰翘着尖下巴拍桌子:“困了?告诉你!你不坦白交代,还早着呢!困死你也不让你睡!他妈的!你成了老油条、运动员了!”
耿爱民好像根本不听李应丰说些什么,自言自语地舌头舔着嘴唇说:“再给点水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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