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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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石勇,情况也相仿。我石勇并没有贪污呀,那张单据确实是遗失了的,但现在硬是怀疑并且肯定我是贪污分子了!打我的老虎,岂不冤死人了?你们打呀打呀!有时拳打脚踢,有时夜里不让睡觉,有时整日折磨。是往死里打呀,我石勇怎么受得了呢?真不想活了呀!与其死何如承认下来呢?承认下来,将来总有一天会有我说理的时候吧?运动总是这样的,风头来时不能迎风上,风头过了就可以比较实事求是了!你李应丰说我不交代,后来又嫌我承认的数字小了。大会整、小会攻,你又对我进行“个别帮助”!我只好把数字往上提。提呀,提呀,加到了八千多元,你们才满意,说我“态度转变”了!“老实些”了!其实,我并没有贪污呀!你们又要我交代我同于瑞祥和耿爱民的关系,问我同他们怎么勾结起来贪污的。我说没有,你们不信,不让我过关!你们告诉我于瑞祥已经承认了他同我和耿爱民的关系,这真是天晓得!那我只好也说有了!你们不要听真话,要我编故事,我自然只好“顺着竿子往上爬”,照着你们的指示编,编得完全符合你李应丰、牟武城的心意。你们问我耿爱民贪污多少,我说少了你们又不依,好呀,那就追加!想不到这于瑞祥真是个混账王八蛋,胡编乱造的本领比我大得多!什么我们同耿爱民是一个集团呀!什么哪年哪月哪一天在哪里谁谁谁行贿多少呀!……好呀,你自己不怕承认贪污,你自己不怕诬赖好人,我又何必怕?我照着你的假招供也来供就是了!李应丰呀,打虎队折磨起人来真没个完!你们逼我说资本家行贿多少,我怎么知道?好吧,我石勇既然已经胡乱承认自己贪污了,又同于瑞祥一起胡乱咬了耿爱民,我又何在乎咬那些资本家?你们要我说多少我就说多少!数字不够就往上加呗!加到你们认为及格了为止!好呀!耿爱民成了受贿三万元以上的大老虎啦!我这老虎比他可小多啦!好在大家都是假的老虎!是你们乱打乱整搞出来的呀!怪谁?不能怪我!得怪你们自己!怪你牟武城、李应丰!这下倒好,你们反倒说我“主动”、“老实”、“认罪”,可以从宽处理了!唉,多滑稽呀!……好吧!要我写材料揭发耿爱民,我照写无误,顺着于瑞祥承认的事实和数字写,不一致的地方,你们提出来逼问的时候,我再按一致的去写。叫我摁手印,好,我摁上就是!我没有责任,都是你们强迫屈打成招的呀!……

    三个私商呢?也各有各的想法,也有一致的想法。

    大光印刷厂的老板刘成都,其实还是个比较正派的资本家,为了想做出版社的生意,按照生意场中的惯例,曾请于瑞祥在“绿杨”和“洁而精”吃过饭,因为于瑞祥暗示喜欢花呢衣料,他就送了衣料。现在,被出版社打虎队找到社里,关在小房间里,由李应丰亲自审讯。他听说于瑞祥咬他行贿三千元,心里气愤,想:好呀!你既然承认我给你三千元自己是贪污分子,我为什么要为你受皮肉和精神折磨之苦?我照单承认就是:石勇说我行贿五千元,我点头!你们揭发我向耿爱民行贿一万元,我说没有,你们就斗我、打我,纠缠折磨得没完,说我承认了可以放我回家!那我也承认了就是!这责任我可不负!是你们逼的!你们对自己的干部爱怎么整就怎么整,整的是你共产党的干部与我无涉。我只求早点过关放我回家就行,别受罪了!……

    华成贸易商行的老板林之光,送给美术编辑刘锡一套画具。他是个精刮的人,请刘锡设计了宣传品,舍不得给酬金,就送了一套蹩脚画具。本来,他也不认为这是行贿。现在,刘锡自己交代揭发了。他被李应丰派打虎队员“请”到出版社,只好承认这是行贿。结果,出乎意外,于瑞祥坦白交代说他行贿两千元。他想:唏,真是怪事!可是于瑞祥承认了,他不承认能行吗?当然不行!像老虎似的挨了打,只好承认:“有这事!有这事!”招供的口径与于瑞祥的由不一致到一致!刚承认了,写好材料,谁知于瑞祥和石勇又揭发他向石勇行贿一千五百元,向耿爱民行贿一万元。林之光差点气晕了!心里叫苦:哪有的事呀!最后,怕受苦,只好爽快承认:“我都包下来!我都包下来!”结果,同刘成都在李应丰“启发”下,取得了口径一致,提前释放回家了!

    大华贸易公司总经理黄源茂的心理更复杂一些。他是向史家禄、于瑞祥行贿并伙同贪污盗窃的主要罪犯。被出版社打虎队“请”到社里关押起来又开始审讯逼供时,起初是胆战心惊十分惶恐,不知史家禄和于瑞祥出了什么问题,不知自己是不是末日临头。心想:唉,这下完了!这下完了!谁料,情况完全与想象的不同。李应丰首先问的是他给老传达冯玉明送过一条飞马牌香烟的事。这点鸡毛蒜皮,他当然坦白承认了。接着,就是要他承认向石勇行贿了一千七百元的事。他想: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事了!离奇得很。心中也有数了:看来,史家禄和于瑞祥都没有松口!不但没有松口,还在把水搅得更浑,真是了不起!听说,刘成都和林之光都坦白承认并且被释放回家了!他马上干脆地答应:“我交代!什么都交代!”于瑞祥和石勇交代他向耿爱民行贿一万一千五百元。他脸上装得苦心里却在笑,兴奋和激动达于高潮:于瑞祥的计谋真是巧妙!石勇这家伙肯定是随着于瑞祥的路子在走。这下史家禄可就安全了!只要于瑞祥不吐露真相,只要史家禄平安无事不牵涉到我,我黄源茂怕什么!咬耿爱民一大口,太精彩了!让他当替死鬼吧!这个老耿,本来是个死硬的共产党员,自命廉洁的!现在,你们共产党自己要打倒他,要借用我黄源茂,我能不服从吗?这责任将来我是不负的!我可以解释,是你们强迫的嘛!是你们暗示的嘛!好在都是假的,假的承认下来翻案不难的嘛!……所以,他写材料摁好手印被释放回家时,出了出版社的大铁门,昂首阔步,颇有点飘飘然。虽不免惆怅,又不免高兴。

    李应丰打了几只老虎,抓到了耿爱民这条大老虎,完成了牟武城的大胆设想,觉得成绩大大的,功劳大大的!李应丰将打虎的事弄得真真假假,自己似明白似糊涂,有点怀疑又不愿怀疑,他陶醉在夸大的成绩之中,不能自拔,不能自已,越陷越深。有时候是心里明白佯作糊涂,有时候是心里糊涂做法也荒唐。本来以为这可以骗取荣誉,但等到真要让公安局逮捕耿爱民了,他又有点担忧,又有点不安,又有点拿不定主意,又有点感到不牢靠了。不过,终于这种担忧、这种不安、这种拿不定主意、这种感到不牢靠,很快又消失了。历史上拿出假成绩说谎骗人谋高位、坚持真理说老实话受惩罚的实例并不少,他知道一些。老虎都在,供词都在,都是老虎亲笔所写,白纸黑字,都有老虎鲜红的手印,要负责首先得他们自己负责,牟武城身为工作组长他也首先要有责任。打老虎是他领导的,老虎是他点名打的,怎么打法他也有过这样那样的指示,我李应丰怕什么?李应丰是个在紧要关头时做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样一想,“信心”坚定,十分坦然!对逮捕耿爱民反而感到对自己是件好事,巴不得立刻执行了!

    于是,就有了一场十分不寻常的演出!

    这天一早,天气寒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刮。出版社全体人员由工作组长牟武城带队,率领打虎队员带着打出来甩在一边的“死老虎”老传达冯玉明和今天要从宽处理的老虎石勇、于瑞祥,以及在牟武城笔记本上列入名单的不久就要打的一批大小老虎,连在医院养伤尚未痊愈的魏原冰也被派人扶来夹在队伍中,一起浩浩荡荡,准时在上午八点到达四马路天蟾舞台参加出版、印刷、发行系统的“三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会。张开太和梁锦兰当然也在。他们看到钱英也来了。钱英脸色苍白,听说是重感冒发烧,昨天烧刚退。因牟武城要他一定得参加这大会,所以他也来了。他不同任何人说话,独自站在队伍中间,但心境看上去似乎是平静的。

    就是看不到耿爱民!耿爱民哪里去了呢?不知道!这支队伍中除了牟武城外,仅仅只有少数人知道耿爱民要逮捕,多数人都蒙在鼓里。张开太和梁锦兰心里是明白的,估计耿爱民此刻恐怕已经交由公安人员在管押了!

    各单位的一路路大军都像潮头一般地流入天蟾舞台。天蟾舞台解放前专演连台本戏的。现在有时上演京戏,有时出借作为大会会场。它有二楼和三楼,椅子设备都已破旧。出版社的座位排在前面,整个楼下不一会儿就黑压压的人头挤动,坐得快满了。台上中央挂着毛主席彩色像,大横幅上写的是“反贪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会”,红纸上贴的白字鲜艳耀眼,会场空气严肃、紧张。

    张开太和梁锦兰坐在一起,看到第一排的位置都空着,又看到李应丰和其他三个打虎队员押着于瑞祥和石勇坐到第一排边上去了。又一会儿,听到人声浮动,有人指指点点。原来两个公安人员押着身材高大的耿爱民也来了,坐在第一排的边上。会场空气更加严肃,更加紧张了。张开太拿着一张《解放日报》看,上面有美帝在朝鲜进行细菌战的报道,还有志愿军归国代表团在北京做报告的报道……他就低头读了起来。

    会议在八点半准时响铃召开,市节约检查办公室的一个负责人坐在一侧铺着红布的桌前主持会议。台两侧的连椅坐着另外一些单位的负责人。台中央放着一个麦克风,市节约检查办公室的那个负责人照着一篇讲话稿站到台中央麦克风前开始发表讲话。他的讲话很长,内容其实半小时足足可以讲清的,他足足讲了两个多小时。总结了前一段“三反”运动的成绩和不足,指出下一阶段使运动深入的步骤,表扬了牟武城在出版社打虎的成绩,指出:对贪污分子情况的估计不能保守,运动必须再接再厉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地进行,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也指出要善于利用政策,在打虎中不要发生体罚等行为。他颠来倒去谈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最后宣布:今天的会,是要体现政策的会。台下的人听得头脑又疲惫又亢奋。他最后宣布,由贪污分子出版社出版科长于瑞祥坦白交代并检举揭发。

    台下第一排坐着的于瑞祥,由李应丰陪押到台上的木台阶旁。于瑞祥独自走上台去,在台中央麦克风前恭恭敬敬向毛主席像鞠了一躬,又转过身来向大家鞠了一躬,摸出袋里的坦白揭发稿和尚念经似的念了起来,声音有点嗡嗡嗡,但听得倒清楚。他说:“……我先坦白交代我的严重贪污罪行,再检举揭发我社经理部经理大贪污犯耿爱民的贪污罪行。……”

    于瑞祥承认自己从一九五〇年初到“三反”运动之前,共贪污旧人民币折合现在的人民币五千多元,并接受过资本家衣料等物,吃过资本家的请。接着,谈了“三反”运动对他的挽救,他对政策的认识及决心坦白的经过。最后说:“现在,我必须揭发我社经理、大贪污犯耿爱民贪污三万多万元的罪行!……”这一部分,有时间、有地点、有人证、有罪证,讲得很具体。他讲着,台下人声鼎沸,嗡嗡嗡,嘁嘁喳喳……一片意外的唏嘘声,一片愤怒的议论声。

    于瑞祥在结束检举揭发时说:“……我们的贪污实际已经成了一个小集团,是以耿爱民为首的小集团!……”他发表了自己对耿爱民和资本家的仇恨意见,也讲了自己对党的忏悔和对人民的歉疚,感谢党的挽救。讲完,又照样鞠躬下台。

    于瑞祥下了台,又坐回到第一排的李应丰身旁。石勇上台自己坦白、交代并检举揭发耿爱民,情况、内容与于瑞祥相仿。经他再一讲,台下空气更加热烈,几乎像要炽热得爆炸了。

    石勇是在口号声中下台的。台上有人领呼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一定要将‘三反’运动进行到底!”“贪污分子必须低头认罪!”“耿爱民不认罪死路一条!”……

    口号声中,人们看到两个公安人员将耿爱民押上了台。耿爱民穿一套旧蓝色棉布列宁装,脸色黑里发灰,态度倒很坦然。两个公安人员让他站到台中央的麦克风前,退到台侧等候。耿爱民站在那里干咳了几声。

    会场里坐着的一千多人,一道道带钩的目光死死扎在他身上。口号声此起彼伏,会议主持者走到麦克风前,等口号声停止后,宣布:“现在,由大贪污犯耿爱民坦白认罪!”说完,示意耿爱民到麦克风前交代。

    大家都睁张着眼等着好戏看了!

    谁料完全出乎意外,耿爱民走近麦克风,对着话筒,只用重重的嗓音讲了两句话:

    “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没有贪污!”

    难道他是走火入魔了?难道他在胡说八道?这时候,他竟这样说,怎么能使人忍受?天寒冷,透骨地寒冷,但空气是炽热的。有人迷惘,大多数人都在冒火,贪污犯太不老实!一片骚动,震颤着,扩散着。台上台下顿时冒出一片怒吼,人们太激动了!是让他坦白认罪的!罪证如此确凿!揭发的人证俱在当面,他竟敢如此猖狂、如此顽抗!甚至说什么:“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没有贪污!”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台下有人起立高呼:“枪毙!”“逮捕他!”……

    主持会议的人走到麦克风前,脸气得铁青,大声宣布:“把耿爱民押下去!”

    两个公安人员上来,将站着的耿爱民手上戴上了手铐,揪住衣领押下台去,从边门出外走了!听到有汽车发动声和喇叭声,估计是坐汽车押到公安局的监牢里去了!

    会场里,口号声又响亮地呼喊起来,惊天动地,震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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