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六卷:梦中人生 王冠之谜-王冠之谜(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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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雪告诉梁锦兰说:“燕蓓芬来了!这个女的,用上海话说,是个‘角色’!能干得很。每天在学习会上夸夸其谈,好像什么大道理都懂,又守法,又拥护共产党和政府!其实,同弄堂的一个李太太揭发:燕蓓芬跟丈夫黄源茂同你们出版社的副经理史家禄关系密切!燕蓓芬跟她的小姐妹们开玩笑时说过,说她家是个‘干部改造所’!共产党的干部进去了就得受改造。你看可恶不可恶?”

    梁锦兰问:“汤大姐,你看我们怎么办?”

    汤雪笑着说:“她正在第一大组学习。我带你们到门外。你们在外边站着,我进去假作有事同她讲一句话,门不关,你们留意看。看到了,是她!我出来后再商量怎么办,好不好?”

    梁锦兰和杏妮都说好,汤雪带她俩到了三楼321室,说:“你们等着,仔细看好,我进去!”

    汤雪进去,把门故意开着不关。里边的学习会上正在发言,偏巧在发言的正是燕蓓芬。她口才不错,正在谈通过学习文件对文件精神的体会,也没注意到门外有人在看她。汤雪进去,不好打断燕蓓芬的发言,转了一转就出来了,把门带上,小声问:“看到没有?她正在发言!怎么样?对不对?”

    杏妮早兴奋得脸都绯红了,斩钉截铁地说:“就是她!我认准了!一点不差!就是她!”

    梁锦兰欣慰地说:“汤大姐,我们想找她谈一谈。你给找个地方,等她发完言把她找来行不行?”

    汤雪一口应承,说:“当然可以!你们跟我到办公室去!”

    她办公室就在318室,在321室的斜对面,是朝南的房间,光线明亮,阳光灿烂。汤雪让梁锦兰和杏妮坐了下来,说:“马上我就叫她来!”转身就走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阳光映射在玻璃窗上,闪亮耀眼。梁锦兰此刻的心情和这灿烂的阳光一样。久久郁结在心头的不快与压抑,一刹那间,都似乎幻化得不那么沉重了。这个突破口从燕蓓芬身上突破以后,存在于黄源茂、史家禄、于瑞祥等这些人中间的攻守同盟必然要崩溃了!梁锦兰朝杏妮望望。杏妮心事浩茫,似乎也非常激动,正两眼盯着关闭着的那扇门户。这个身材高大、脸色健康的女村长,此刻显得有点局促不安,有点紧张,老是用右手绞着左手,又用左手绞着右手。她在想些什么?她一定是在想:马上要有一场面对面的决战!要解开一个心底之谜!要揭发一件陷害的恶毒阴谋了!……

    一秒钟,两秒钟……等待的时候,总是叫人感到那么漫长,连一秒钟、一分钟都是那么长,那么长……

    突然,门的把手一响,开了!

    在门口,出现了穿着列宁装、长发烫过剪短了的风韵翩翩的燕蓓芬。她进来时,是带着一种甜得发腻的微笑的,扬起了弯眉毛,矜持地走着狐步,一口贝壳般雪白的牙齿里镶着一只白金牙齿闪闪发光。汤雪陪在她身后。但,她瞬即一阵悸栗,打了个寒噤,两只脚仿佛被螺丝拧住了,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像见到了可怕的情景似的,她“啊”了一声,将双手蒙住了脸,险险栽倒在地。

    她听到杏妮锋利的声音,感到杏妮的目光仇恨地向她压来。

    杏妮厉声在说:“你不认得我了吗?……”

    离开上海之前,从小梁那里得到地址我特地去看望了在F大学中文系做教授的魏原冰,并且见到他那位贤淑的夫人卢肃。他们的一子一女都已出国留学,儿子学电子计算机在美国做访问学者,女儿学医在西德读博士。卢肃已经退休,虽然头发花白,模样仍然年轻。他们的生活看来过得很好,一厅四室的住所布置得高雅、清洁,窗台上一排海棠、杜鹃、文竹等生机盎然,盆栽中有一棵葱翠碧绿的君子兰婀娜多姿。引我注意的是客厅里东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家的草书屏条,上边写的是王维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就在墙上,悬挂着一只古色古香的琵琶,那是魏原冰心爱的乐器。

    欢快地畅叙,谈得高兴。魏原冰和卢肃夫妇殷勤地留我吃午饭。卢肃从冰箱里取出一只母鸡和些罐头以及蔬菜,亲自下厨做了丰盛可口的菜肴。

    劝酒时,我说:“我不会喝,一喝就要醉的!……”

    卢肃笑着说:“故人久别相逢,本来就令人心醉。你就是真的喝醉了又有何妨?这里有空房间,大不了就在我们家里住两天再走。”

    魏原冰笑了,替我将杯斟满,说:“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一声。”

    我记得他这说的是白居易的两句对酒诗。盛情难却,我只有举起杯来,但望着墙上的琵琶说:“好!我喝!那,老魏,你就弹一曲《阳关三叠》为老朋友助兴吧!”

    魏原冰点头应诺,起身去墙上取下琵琶,拨动丝弦。

    于是,我们一起陶醉在《阳关三叠》的节拍、音乐声中,灵魂似乎得到了净化,心情变得缥缈。早年的种种,溶化、浮现在乐曲声中,袅袅不绝。这像一首无花的挽歌,毫无恋意地悼念逝去的往日,却又像一首圣洁的颂赞,使人心头昭昭地热爱着今天,向往着更美好的未来。……

    (二十二)

    时间是无情的筛子!这是个没有结束的结束。天下事,总常常是结束了也还没有结束。

    耿爱民在天蟾舞台那次大会上逮捕以后,第三天上午,钱英、张开太、刘开英、梁锦兰四人一起带了意见书去到市节约检查办公室,坦率而详细地陈述了情况,反映了问题。下午,迅雷不及掩耳地发生了一件轰动出版社的大事。这两件事并无关联,均是独立发生的,但后一件事恰好支持了前一件事。

    耿爱民忽然从公安局被送回出版社了!原来公安局拒绝接受耿爱民!要求原单位继续审查!

    耿爱民被送回来的时候,没有戴手铐!当然更不像那幅刘锡画的大漫画上有脚镣了!他坐在一辆吉普车上等着。公安人员找到牟武城,告诉他:“将耿爱民交还出版社!”

    牟武城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紧张得敞开了,极力恼火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乱七八糟的!”他感到晕头转向。这样一来,他的巨大成绩突然冰化雪消,坚固的打虎战线突然崩溃了!

    一个老成持重有络腮胡的公安干部回答牟武城说:“经过我们审查,耿爱民不能逮捕!因为他不承认有任何贪污行为,我们也查不出他贪污的那一大笔巨款用到哪里去了!你们提供的材料,经过讯问行贿的资本家黄源茂、刘成都及林之光,黄源茂说是你们逼供,他才只能按照你们打虎队员的授意按葫芦画了瓢!刘成都说是屈打成招;林之光说是不承认不行,他年岁大了,你们的打虎队动手动脚,他腿上还有伤痕为证!”公安干部的口气很严肃。

    牟武城目光冷漠而阴沉,生气地说:“这是上级批准逮捕的!”

    公安干部嘴角浮起一丝奚落和挖苦:“是呀,我们也是按照批准逮捕才逮捕耿爱民的呀!但逮捕以后,我们必须审讯。审讯的结果既如上述,自然只能请示后退给你们了!”

    牟武城十分尴尬:“那你叫我们怎么办?”

    公安干部嘴角又出现了淡淡的嘲笑和薄薄的讥讽,说:“那,我们管不着了!你们可以继续审查嘛!但必须实事求是!要真老虎!打假老虎是不算数的!要是真有非常大的老虎,我们可以再见面!”

    生活真是酸甜苦辣俱全。牟武城只好送走公安干部,派人通知李应丰,将耿爱民仍交给他处理,让先关小房间,再考虑以后的步骤。为了慎重,这次他不是理直气壮地说“关小房间”,而是平和地说:“让他先住住小房间,他的问题先放一放,别急!”

    李应丰最初看见耿爱民突然从天而降似的又从公安局释放回来了,急得真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是他做梦也万万想不到的!仅仅三天,就天翻地覆了吗?将耿爱民带进二楼那间小房派人看守后,他马上气急败坏地跑到牟武城的办公室,找到牟武城,急吼吼口舌呆滞地问:“老牟!这是怎么回事?他……他……他怎么又放回来了?”

    牟武城不吭声,用弹出眼珠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冷冷的,充满了埋怨、责怪的复杂感情。

    李应丰不识相,懵懵懂懂地又问:“老牟,是怎么回事呀?”

    牟武城“嘘”的吐了一口闷气,把脚狠狠一蹬:“要问你呀!你自己还不明白吗?这下可把我也坑苦了!”

    李应丰顿时感到浑身的血液凝结了,像冻成了冰块。皱着眉哼哼,一切的一切真像庙门口四大金刚手里的琵琶——不能谈(弹)了!他自己心里顿时恍然大悟:这一下,什么提拔、入党等等的事,刹那间就像空中楼阁、海市蜃楼似的变幻消失了!老话说:“愚傻得福”,那是不对的。可是说“聪敏致祸”,在李应丰身上,却有点用得上。他忽然心有不甘,狠狠咬着牙说:“哼!我明白!——”

    牟武城不由自主地问:“你明白什么?”

    李应丰翘着尖下巴,叹口气说:“这准是他那个老首长给他出了力了!——”

    牟武城愣怔在那里,像条涸辙之鱼似的张大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其实,天地良心,这并不是耿爱民的老首长出了什么力。陈市长此时还在北京没有回上海,那封信他还没有看到呢!李应丰的“明白”和牟武城的“愣怔”,只不过是他们自己想当然的结果。虽然,那时并没有比较完备的法律,但作为常理和起码的知识,既是贪污罪,至少要有可靠的合情理的贪污事实和并非虚假的人证物证吧?既无真正的罪证,共产党领导下的公安局释放耿爱民,自然是顺理成章秉公处理的,它体现了人民民主专政机关应有的尊严与威信。

    更使牟武城愣怔和李应丰吃惊的是:接着第二天下午,牟武城被找到市节约检查办公室谈话。谈话后,成了一名犯错误的“运动员”,被“黄牌警告”,他沮丧地得到通知:出版社的“三反”,决定由钱英担任工作组长,张开太和他协助工作,反贪污打虎要继续下去,但对前一阶段的工作要进行全面认真的复查。

    天下事要做得大家都满意也是很少有的!牟武城像个当了一辈子医生最终死于用错了药的人一样,他十分不满意。钱英和张开太也有七分不满意。牟武城不满意是因为吃了批评“下场”了!钱英和张开太不满意,是因为既然纠正偏向和错误应当彻底,为什么还要留尾巴,不但将牟武城留下来放在工作组里,而且还强调对积极分子如李应丰,要保护积极性,不要泼凉水!既是错误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保护?上边那个同志说的理由是:“这是运动!运动出现偏差难免!不要大惊小怪!……”

    钱英不禁又一次想:啊!要是国家有一部法典来衡量有罪和无罪以及罪轻和罪重多么好!牟武城、李应丰之流难道就是好人?难道就应该是无罪的吗?……

    牟武城被拉下马了,钱英上场来带队了!他来干,做法自然会同牟武城不同。何况他又经历过一段被牟武城打击排挤的日子,对许多问题自己当然会有较以前更深的体会。一切犯罪的黑幕终究要被拉开,一切犯罪分子注定是要“赌”输的!这就不属于这部小说所要介绍的范围了!一个故事总要留点含蓄、留点想象的余地给读者去思索、回味,什么都讲尽了,也就淡然无味了!

    只是,有一个小插曲是要提一下的:

    钱英上台主持工作的当天,魏原冰伤愈出院被打虎队员护送回出版社了!钱英同他谈了话,“解放”了他。最后,将耿爱民的事告诉了他,又对他说:“自杀,实际是一种胆怯的行为,也是最恶劣的一种杀人类型。因为,它无法给自杀者留下些许后悔的机会……”

    魏原冰当夜就回家同母亲、弟妹团聚去了。他有一种网中鱼又被放回活水里般的喜悦。

    卢肃得到魏原冰两个妹妹的通知后,立刻到他家里看望他。一对年轻爱侣见面自然说不尽的辛酸与快乐。两人滚热的泪珠都顺着冰凉的脸颊汩汩流淌。魏原冰自有许多他独有的体会、教训与感慨。

    那晚,下过一阵小雨。小雨以后,天气转晴,月亮出来了,月光皎洁,明晃如水。魏原冰同卢肃谈了许久,最后,他突然拿起墙上挂着的琵琶弹奏起《阳关三叠》,并且轻轻唱了起来。他没有唱自己熟悉的家传的《阳关三叠》那段凄凉离别的歌词,唱的是耿爱民那次请他讲解时他抄背下来的歌词:

    ……遄行!遄行!长途跋涉渡关津。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琵琶声铮铮然。“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歌声低吟慢唱。作为魏原冰知音的卢肃,是听得出魏原冰今夜的琵琶声和歌声中蕴含着的满腔衷言与丰富感情的……

    1990午7月改定于成都

    注释:

    [1]白相:上海话,玩玩的意思。

    [2]家小:上海当时的语言,称妻子为“家小”。

    [3]小把戏:苏北口语,“小孩”的意思。

    [4]当时旧人民币一万元,等于现在的人民币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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