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太接过宣纸看。牟武城本来正在大发雷霆,这时,听到了梁锦兰的话,瞪着眼珠子问:“什么?哪个陈军长?”
梁锦兰面上平静,心理激动,她正盼着牟武城问哩,说:“陈毅呀!”对牟武城这种人,她连骨头里都看透了!
张开太会意地补充:“就是现在我们的陈市长!是耿爱民的老首长嘛!”他是故意这样点上一句的!他将宣纸叠好又给牟武城送到桌上,说:“写的是《阳关三叠》,含着勉励耿爱民的意思!”
牟武城却好像嚼大蒜试出什么味儿来了:“呵!是陈毅市长啊?真没有想到!……李应丰在耿爱民被捕后,从他那里抄来这幅字,他也没认出是谁写的!我认了半天,觉得有点像是‘陈毅’二字,可……没有想到啊!……”别的话,他没有说完,似沉浸在一种十分尴尬的表情中。
张开太明白同牟武城没法好好心平气和地再谈什么了。好在自己想谈的都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无保留地谈出来了。他发现由于刚才梁锦兰无意间说出了“陈毅”的名字,而引起了牟武城的忡怔,就决定趁这机会离开。他心里无限感慨地想:看来,牟武城这种人并不吃真理,他吃的是这一套:听说耿爱民的老首长是个大人物,就魂飞魄散了!
张开太站起身来,对梁锦兰说:“小梁,我们走吧!”
牟武城也不说话,坐在那里,瞪着眼珠,脸上怒气未消,又笼罩着一种无法形容难以猜测的表情,有惊愕,有不安,更有忐忑。
楼下大会议室里正在开轰轰烈烈的打虎会。灯光照耀,两百支光的大灯泡明亮刺眼。
张开太和梁锦兰走进去时,史家禄正像只遭瘟的鸡垂头丧气站着,不断用手指按摩太阳穴,似是告诉打虎队员:我头疼!身体支撑不住!
李应丰领了一伙打虎队员正在拍桌子大声吆喝。刘开英也在场,他坐在一边,吸着香烟。张开太和梁锦兰进来,他连眼皮也不抬。
墙上的标语很多,都是“贪污分子史家禄必须低头认罪!”“大老虎史家禄你往哪里逃?”“坚决挖出大老虎史家禄!”“大老虎史家禄必须彻底交代!”……另外,有些漫画,也都画的是史家禄狡猾抵赖、挤牙膏等情景。
张开太和梁锦兰在一边找位子坐了下来。李应丰用憎恶厌烦的眼光看了他们一眼。也许,他认为来的两个不是“同路人”,又不好说什么。
因为掌握的材料不多,打虎队员在以磨时间磨牙齿的方式进行这场打虎:
“快坦白交代!”
“实在没有!冤枉!”
“你不老实!”
“……”
“看你这副滑头样子!”
“我确实没有……”
“坦白从宽你知道吗?想做耿爱民!”
“他是贪污犯,我……我不是……”
一人吼,多人应,一片沉重杂乱的附和声。气势不小,威力不大。看来,“车轮战术”被当作王牌武器在用。打虎的和老虎都成了运动员了!车轱辘话在打虎的和老虎之间转来转去,就像一场势均力敌的踢不进球门的沉闷足球赛。今夜又要拖通宵了!
听了一会儿,感到无味,张开太和梁锦兰不愿加入这样的打虎行列,决定离开会场。两人一同走出来,到了外边。
外边,花园里静悄无声。天上有冷月,也有寒星,是一个寒冷晴朗的冬夜,有小小的北风吹摇着大树空荡荡的枝丫。他俩走着,忽然听到后边有脚步声。
张开太和梁锦兰回头一看,来了一个人。
梁锦兰眼尖,说:“啊!是刘开英!”
刘开英急匆匆走上来了,手里仍夹着香烟,走近了,像放机关枪地说:“我给老耿送信到市人民政府,陈市长的秘书收下了信,听我介绍了情况,告诉我:‘首长去北京开会了,要十多天才能回来!这件事等他回来把信交给他看后再说!’但别的事情,没有表态!”他说得这么快,是想快点把话说完,好回去!他一定是怕在花园里讲话被牟武城看到。
张开太问:“老钱知道了吗?”
刘开英点头:“我去告诉了他,事情不顺利,并且问他怎么办。他竟说:‘这样好!这样好!’”
梁锦兰说:“怎么好呢?”
刘开英吸掉烟尾巴,扔掉烟蒂,说:“老钱说:‘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官’!耿爱民如果没有老首长可以求告呢?那不是就完了吗?所以寄希望于某一位老首长,过分地倚重某一个大人物的正义感和恩惠,还是不行的!主要是老耿这人站得住!更重要的是,现在,我们这些共产党员都在抵制错误做法!都在对革命负责!这就好,因为我们要自己按照党的原则掌握命运!《国际歌》中已经早就说明这个道理了!他又说:听说中央正在制订惩治贪污的条例,不久公布!有法可依,那么像牟武城这种以人代法、以言代法、以权代法的工作组长就吃不开了!”
张开太点头,同梁锦兰一起,看着刘开英迅速转身走了。刘开英的脚步落在水泥地上,清脆地嗒嗒响,大约是又到大会议室打虎去了!张开太和梁锦兰走出大门,都久久沉浸在思索中,他们觉得钱英的话,意味深长,也有沉甸甸的严肃人生道理!
离开上海前的一天,我去小梁家里向他们夫妇辞行。谁知小梁临时因为公务去嘉定出差了,留下一张便条给我,写的是:
老张:昨天通电话后,知你要走,我估计你走前会来一次的。今晨我匆匆启程出差了。你走,不能送你了!祝一路顺风,希望下次来沪时再能见面。
我与刘开英的意见不约而同,所以,昨天在电话中也建议你把过去那段故事写成一部小说。但你没有给我肯定的答复。我觉得那是非常值得写的。以前不可能写,现在来写,依我这个经常跟法律打交道的人来看,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我希望你试一试,如写成,我愿做大作的第一个读者。你不是还记得当年钱英讲的那个阿基米德和王冠之谜的故事吗?我想,你这部小说就取名《王冠之谜》如何?现在,听说出版社出书要讲经济效益。《王冠之谜》这个书名,有吸引力,书卖得掉!你说呢?
附带告诉你,我已打听到了魏原冰的地址,走前如有时间,可到F大学第一宿舍38号302室找他。
小梁
看了小梁的留条,她的话拨动了我的心弦,似有些什么使我感动的东西充溢胸际。我向老金要了张纸,也留了个条子给小梁:
小梁:来辞行,未晤为怅。
见到留条,《王冠之谜》让我回去努力试一试吧!我决定尽量朴素,尽量真实地写出这个并非虚假的故事,来表现一种曾经有过的十分实在具体的人生,让人能引起一点思索,如写成,当请你做它的第一个读者,欢迎你提意见。
魏原冰那儿,我行前一定去看望。
老张
我将纸条交给老金后,离开了小梁的家。也不知为什么,竟有些动感情。也许老年人是太容易怀旧了吧?当年同小梁并肩战斗中的风风雨雨一下子都仿佛又在眼前了!……
(二十一)
梁锦兰绝未想到:第二天一早,她刚到出版社里,竟发现杏妮在传达室里等她。
杏妮从苏北阜宁赶到上海来了!就在耿爱民被捕的次日黎明刚好到达。这真是悲惨的事!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一早,她在船码头附近的小摊上吃了点豆腐油条,挽着一个挺大的包袱,走着问着找到了出版社。进了出版社的大门,迎面就看到了那张大漫画《两条路》:两个贪污分子,一个身上写着石勇的名字,一个身上写着于瑞祥的名字,在走一条光明的路,边上写着“坦白交代,检举揭发”。一个贪污犯,身上写着“耿爱民”三字,手铐脚镣通过一条黑暗的路被低头押进监牢。她像迎面被闪电一下子劈来,险险晕倒!好不容易支撑着去到传达室问梁锦兰在不在。
在传达室里值班的老传达冯玉明,刚“解放”胆子小,问清她是耿爱民的女人从苏北来,怕受牵累,让她坐在传达室门外的台阶上等梁锦兰来,却不敢同她多说一句话。
杏妮问:“耿爱民怎么了?”
冯玉明回答:“不知道!”
杏妮指指漫画:“那漫画上画的是什么意思?”
冯玉明装傻装聋:“我什么都不知道!”
杏妮只好闭嘴不说了,坐在冷冰冰的石头台阶上等待。
现在,见到了梁锦兰,杏妮一下子像见到了亲人,泪水湿了两颊。
梁锦兰出乎意料地问:“杏妮,你怎么来了?”她见老传达冯玉明让杏妮坐在传达室外的台阶上,心里不满意,批评冯玉明说:“怎么不请人家屋里坐!”
冯玉明惶恐不安,只是赔笑脸。杏妮说:“不干他事,我喜欢坐在这里!”她忧心忡忡地说,“我越想越不放心,心头老像嵌着一块铁,分外沉重。我得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财物我也送来了!”
梁锦兰好言劝慰,说:“别哭,杏妮!走吧!到我房里去坐!我跟你说说情况!”她态度亲切、温和。
杏妮不作声。心上的霜冻,自然不是几句热言热语能烤化的。
梁锦兰将挽着包袱的杏妮带到楼上,在过道里迎面碰见了牟武城,牟武城正端脸盆去漱洗,看见梁锦兰一早领了个乡下女人上楼,板着脸问:“她是谁?”昨夜睡得迟,打虎疲劳了,他一脸倦意。
梁锦兰说:“施杏妮同志,从苏北阜宁来的!她是耿爱民家里的,我们去外调认识的!”
牟武城说:“呵,来干什么?”他这话似是问梁锦兰,也似是问杏妮。
一种女同志特有的细腻的感觉,促使梁锦兰想:也许,他知道了昨天那幅字是陈市长写赠耿爱民的,今天这态度还不算坏!……回答道:“来了解了解情况的!”
牟武城又打官腔了:“我们是讲政策的!对耿爱民的处理,是按政策办的!听说你是个党员,也是干部!你应当懂得这些!运动嘛!要站稳立场,知道吗?”说着,端着脸盆和漱口杯去卫生间了。
杏妮随梁锦兰到了办公室里。这里,钱英不来,只有梁锦兰一个人。梁锦兰让杏妮放下包袱坐下,将耿爱民被逮捕的情况客观地如实讲了。
杏妮十分伤心,拭着泪问:“他真的是贪污了吗?”
梁锦兰摇头,她是个谨慎惯了的人事干部。有些情况她觉得不能说的就都没讲,只是安慰地说:“有些事,现在也不便同你说。但你要相信党,也相信群众。问题总会弄清的!你来得很好!你如果不来,我们有个问题还不好解决。你来了,这个问题就可能更好解决了!”
杏妮眼里燃起希望的火焰,她已经坚强起来了,问:“什么问题呢?”
梁锦兰说:“你不记得那个给你送金戒指、钞票和衣料、吃食的女干部吗?她是个关键人物。找到她,认出她来,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我们已经有了点线索!我今天就可以陪你去看看、认认这个人!”
杏妮性急地说:“她烧成灰我也认识!她成了我心上的一块疙瘩了。我这次来,也是想要弄弄清,见到这个人,问问是怎么回事?梁同志,你快陪我去吧!她是干什么的?”
梁锦兰正要回答,忽然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她知道这是钱英如约来电话了!钱英向来守时。她拿起电话筒,轻声问:“喂,谁?我是小梁呀!”
那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小梁?好啊,我是汤雪啊!”
梁锦兰喜出望外,说:“呵,你能把那个燕蓓芬的模样告诉我吗?”
汤雪笑了,说:“当然可以!不过,我形容不好!很漂亮的!白嫩白嫩的,两个水汪汪的眼睛。要讲特征嘛,你说的正好符合:现在爱穿列宁装,一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前边中间偏左有一只镶的白金牙!烫的头发剪短了,但确实是烫过的!”
梁锦兰心里惊喜:“汤大姐!我再问你:是确实装了白金牙的,是吗?”
“没错!”汤雪说,“你要看她,就到我这里来。今天上午九点钟,她要来参加学习。对了,马上就要来了!你要同她谈谈也行!我办公室里无人,可以谈话!”
梁锦兰笑了,真是想出门就来了辆汽车,说:“那,我马上去!”
她放下电话,仍深陷在兴奋中,对杏妮说:“杏妮,我们马上走!我陪你去看一个人!看看她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送钱物的女干部!……”
杏妮刚才听了电话,一知半解,听梁锦兰这么说,明白了,也兴奋地说:“好!梁同志,我跟你去!”
两人急匆匆一同下楼。楼下大会议室里仍在打史家禄的老虎,吆喝声隐约传来。外边花园里倒是清静的。两人经过传达室出了大门,去搭电车到妇联去。
妇联是在一幢大楼上的三楼里。汤雪也去参加学习。梁锦兰请传达室将汤雪找了出来,介绍了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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