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得起的好时光-老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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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哪个年龄点是幸福和热情的分界线,每个年龄都有值得做的事,有各自的趣味。

    谢明雅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翻出了“大领导”的号码拨出去。

    “妈,我想回家多待几天。”

    “想回来就回来呗,这种事还要申请?”

    谢明雅讪讪地挂了电话,快速来到电脑前,在早就打开的机票预订页面点了“提交”。

    她不是有意要“申请”,而是觉得难为情。遇到事躲回家里,就像一种撒娇,这是小孩子才有的权利,于她而言,已经不合时宜了。

    但现在她忍不住要做不合时宜的事。

    谢明雅今年三十岁,是人们口中的“大龄剩女”。谢明雅对这个称呼并不在意,在她这里,“剩的”就是“胜的”。她既不是原野里的动物,需要雄性的帮助才能哺育后代,也不是旧时代的女人,只有在男性的支撑下才能活得好,她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学识、能力以及相貌一样不缺。当一个人能掌控自己的生活时,他或她就对外界的看法不在意了。对谢明雅来说,为了摆脱“剩女”的帽子而对自己的人生下错手,是极为愚蠢和亏本的做法。她的自信让她有耐心等待。

    但最近她的自信有坍塌的危险。

    引发动荡的只是一件平凡的事。这个月公司有个大项目,她带着部门的员工加班加点,连续几天熬夜之后终于病倒了。发着烧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以前明明没有那么容易倒下。她有锻炼身体的习惯,也自认精力和毅力都不错,以前也没少熬夜学习或工作,但基本都能顺利度过,之后简单休息下就能恢复精气神,哪像现在?她想,以前没这样但现在却这样,又没有额外因素的影响,那就只剩下一个原因了——她开始老了。

    谢明雅没有认真想过老去这件事,她一直觉得自己年龄的增长是种成长。很奇怪,成长和老去在人的一生中是延续的,甚至是并列的,但对一个人的能量来说,却几乎是相逆的。我们乐于提到成长,却习惯性地回避老去,可是在时间面前,回避是无效的。

    在这种“陡然认清现实”般的打击后,新的沮丧接踵而来。公司的项目圆满完成,在没有她的后半段,她带的员工依照原计划做出了比她想象的还好的成绩。她感到很矛盾,既高兴又失落。

    谢明雅突然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她既不是精力无限、可能无限的年轻人,也还没有成为真正被人需要的骨干人士。自我尴尬就这么来势汹汹地包围了她。于是,她趁着公司给她放假的时候做了自己不好意思做的事,躲回家。

    妈妈总知道自己是谁。

    谢明雅的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市,妈妈是名医生,退休后又被医院返聘回去坐门诊。自从小学时爸爸去世后,这么多年都只有她跟妈妈一起生活。但如果“一起”指的是位置上的靠近的话,这么说也不准确。妈妈退休前工作比较忙,虽然对她的关心并不少,但毕竟不能时时注意到她。谢明雅从初中起就住校,早早学会了独立生活。这种生活并不苦闷,她很高兴得到了自己所崇拜的女强人妈妈的关怀和爱的同时,还得到了妈妈的尊重以及一定程度上的纵容,这成就了现在的谢明雅。

    高中毕业时,谢明雅本打算报本地的大学,但被妈妈阻止了。她说女孩子要多见见世面,在好大学学到真正的东西,留在本地是没出息的做法。当时谢明雅想,妈妈现在忙于工作,并不真的那么需要自己的陪伴,自己还是可以出去几年的。于是,她高高兴兴地报了自己向往的大学,背起行囊离开家了。

    等到研究生毕业,她正打算回家乡工作,妈妈一个电话打来,口气严厉地教训她:“你要是回这个小地方来给我丢脸,你看我给不给你开门!你不是说你实习单位的领导对你很满意吗?就留在那里好好干!”

    其实她明白,妈妈一直在顺着她的心意,希望她不受自己影响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她也自私地享受了这种纵容。

    上学的时候还好,她总有寒暑假。工作后,她跟妈妈相处的时间就更少了。妈妈有她的骄傲,不愿意跟着她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做一个什么都不干的老太太。要是母女俩好几个月没见面而她又没法多请假时,她就声称自己太忙、太累,无法好好照顾自己,让妈妈过来陪她,过几天再把挂念着工作的妈妈送回去。这种要求,妈妈倒是很配合。这就是她们“一起”生活的默契。

    因为这些,她一直觉得妈妈非常强大,可以轻易洞察她的心思,但又不会轻易干涉她的想法。妈妈是她的避风港,是她能量的重要来源。在她无所适从的时候,她本能地朝向妈妈所在的方向奔去。

    回家前两天,妈妈什么都没问,谢明雅也什么都没说。她每天睡到自然醒,看看电视,翻翻小说,完全没有要出门的意思。第三天晚饭后,妈妈出去散步归来,看她还窝在沙发里按电视遥控器玩,终于开口了:“起来陪我再出去走走。”大领导发话,她一脸不情愿地换衣服从命,心里却有一种总算等到这一刻的轻松感。

    但妈妈好像并没有要与她直接谈一谈的打算。她们沿着公园的主路慢慢走,妈妈跟她聊着公园的活动、医院的琐事,甚至市场的菜价,时不时伸伸手、踢踢腿,一派真的在散步的架势。公园里远远近近的声音传来,又被假山和茂盛的草木略去一层吵闹。安静的路灯洒下光来,不时有跑步的人从她们身边超过。在这种别样的热闹和安静中,她渐渐忘记心事,投入到跟妈妈的闲聊中来。

    因为是夏天,公园里消暑和锻炼的人很多,有的聚在一起跳坝坝舞,有的分散开来活动身体,背光处有情侣互相依靠着坐在长椅上,活泼的小孩追逐着奔跑,家长紧紧跟在身后。好像没有人在这夏夜的殷殷盛情下露出彷徨之色。

    他们中最多的就是老人家。

    靠近人工湖边的半圆形空地的时候,气氛明显不一样了。在充满昨日浪漫的温柔音波中,老人们两两结对,踩着老歌舒缓的节奏,投入地跳着交谊舞。这些老人大多发带银霜、肤刻皱纹,他们的动作也没有多标准,但谢明雅就是觉得他们有一种不容忽视的优雅与风采,让人移不开目光。谁让他们拥有老去的身体,却跳着轻盈的舞步呢?在大部分年轻人都待在家里上网看电视时,他们却在这里不紧不慢地与彼此和夜风共舞,仿佛时间并没有匆匆流去,生活还有着饱满的精彩,每一秒都淌出芳香的蜜来。

    见谢明雅停了下来,妈妈也顺势站她旁边观看。

    过了两分钟,谢明雅听到了妈妈发出来的笑声,她疑惑地看过去。妈妈一边笑一边把跳舞的人群里惹她发笑的那个人指给她看。

    那是一个穿着短袖白衬衫和黑裤子的男人,又瘦又高,虽然头发还比较黑,整个人也很有精神,但看得出已经上了年纪。他明显是初学者,动作滑稽,频频出错,他的舞伴时不时地停下来纠正他的动作。

    谢明雅也有点忍不住笑,不过看妈妈笑得毫无顾忌的样子,她还是侧身问:“妈妈认识那位叔叔?”

    “那是我在社区老年活动中心认识的一位朋友,有时一起喝茶打牌,没想到他还有这么有趣的一面。”妈妈说着又开始笑,“对了,他以前好像是你读书那个学校的老师。”

    妈妈这么一说,谢明雅重新仔细看过去,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见过,然后她“咦”了一声:“那不是我的高中数学老师吗?”

    在谢明雅的记忆里,教高中数学的陈旭东老师一直是个神奇的存在。他穿着向来随意,头发总是长到遮眼睛了才剪,就连在她的高中毕业照上,他穿的都是一件松垮的T恤。单从外表上看,他一点都不像个老师。谢明雅没想到十多年后还能看到他穿得如此精神的样子,虽然他现在的动作和穿着不太相符。

    不过,这位陈老师让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对待学生的态度。不同于大多数老师,他对于人们眼中的“优生”常常黑口黑面,对于大家所说的“差生”却相当和蔼且有耐心。对于前一种情况,那时作为优生的谢明雅可深有体会:去问他题,常常被骂“长没长脑子,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回去冥思苦想一通终于做出来了,作业本上被批“怎么那么笨,用这么笨的方法,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解题思路”。数学成绩好的同学因为他一句话争得面红耳赤,争到他面前被集体骂一顿再回来继续想的事时有发生。

    本以为他脾气就这么差,但有一回谢明雅在办公室帮英语老师整理卷子时,遇到他叫来一个成绩排倒数的学生谈话,自此见到了他的另一面。谢明雅听到他耐心地跟那个同学讲学习的方法,又对他说:“现在开始努力完全来得及,明明有机会却放弃不是太可惜了吗?一个年龄段就该做一个年龄段的事,等你到了下一个年龄段,你会感谢现在的自己。”从那以后,可能因为心里有了认识,她偶尔会看到陈老师私下里把成绩不佳的同学叫去单独辅导,也意识到她极少看到他在大家面前斥责成绩不佳的同学,而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发现过。

    她记得他说“完全来得及”时的语气,非常笃定,好像时间完全不是问题,做了就会有成果。

    有一回,她中午跟同学一起到校门外的小餐馆吃小炒。校门入口有一座喷泉,喷泉外是一段比较长的斜坡,斜坡上有一个公交站,而公交站正对着他们所在的小餐馆。他们刚提起筷子开吃,一辆公交车进站,等在站牌下的学生一拥而上。等到车门关闭,他们才发现他们的生物老师站在车门外拍门——可能他想让学生们先上,又走得比较慢,所以没能上车。问题是,他长得比较矮,站在低处就更不明显,连拍几下门公交车司机都没注意到他,直接踩下了油门。

    正当他们中有人忍不住笑得喷饭时,一声响亮的“等一等”突地传来。他们转头一看,陈老师从喷泉那里一边挥手,一边迈着两条瘦长腿狂奔而来,口里还一叠声地喊着“等一等”。从喷泉到公交站,少说也有三十来米,再说公车已经发动了,虽然在斜坡上车速缓慢,但一般人看到这种情况多半就放弃了。但他们的陈老师显然不是一般人,现在他就像是一根摇晃着奔驰而来的金箍棒,要奋力击倒前方的妖怪。而前行中的“妖怪”公车还真的让他给叫停了。

    看着陈老师顺利上了停住的公车,还顺便把生物老师拉了上去,他们都忘了追究喷饭那位同学的责任。

    听谢明雅讲完这一段,妈妈笑得更厉害:“哈哈哈,虽然他是个好老师,但他真的很好笑。”

    这时候,空地上的人已经跳完了一轮,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休息。其中几个发现了妈妈,招手叫她过去。

    到了那些老阿姨、叔叔跟前,妈妈给谢明雅一一介绍,基本都是她在老年活动中心的朋友,其中还包括陈老师。双方介绍完毕,听了谢明雅的一声“陈老师”和说明之后,陈老师也把她想了起来,大家笑过一通,找了几张石凳坐下来聊天。

    长辈们聊天,谢明雅就在一边听着。本以为他们会拉家常,结果他们的谈话内容渐渐把她惊到了。

    一位阿姨对她妈妈说:“你那天说的那个微博,我回去让我儿子帮我开了一个,还关注了好多人,挺有意思的,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么么哒’是什么意思?”

    旁边一位阿姨接话:“我也听到我孙女儿打电话时老说什么‘么么哒’。”

    陈老师说:“听起来像‘摸一摸’的意思。”

    众人都看着妈妈。妈妈说:“这些要问他们年轻人才清楚。”

    于是,接下来的聊天就变成了谢明雅的“网络用语答疑”。

    告别时,长辈们都表示今晚又听到很多新鲜东西,还有人说要赶快回去玩QQ斗地主,陈老师也热情地跟谢明雅互留了电话。

    往家里走的路上,谢明雅问:“妈,你是不是关注了我的微博?”

    “是啊,我是你的一个僵尸粉。”

    谢明雅“啊”了一声,使劲想自己微博上有没有说什么不适合让妈妈知道的话。

    “我的女儿一向报喜不报忧,不关注你微博我怎么知道你实际过得怎么样。”妈妈又说。

    谢明雅嘿嘿笑了笑,凑过去挽住妈妈的胳膊。

    难怪妈妈总是不多说什么,却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就在回来前,她在微博上写:“老去的感觉就是这样吗?无力和疲惫,失去和彷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你觉得老人家很可怜吗?”妈妈问。

    “啊?当然不。”她怎么可能说自己的妈妈可怜。

    “可我觉得你很怕老,你觉得老了就没有意思了,是不是这样?”

    谢明雅沉默,又凑近了点。

    “你看看今天这些叔叔阿姨,一个个都是老骨头了,包括你妈我,我们的生活很没有意思吗?不是吧。我们有很多事可以做,也还保有好奇心,愿意试一试新鲜事物。就说我,你不在的时候,我有医院的工作要做,有心理学的书要看,还时不时地上上网,定期参加活动中心的活动。我还能帮到别人,自己也还在进步,我觉得过得很充实。”

    “妈,你是最棒的。”谢明雅全身都快挂在妈妈身上了。

    妈妈拍拍她的手:“我这么说不是在安慰你,我是真这么觉得。活到这把岁数,不说全部看开,自在很多是真的,何况生活本就不错。”

    “妈,我知道了,老去并不可怕,经营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我一定向您看齐!”

    “别跟我逗趣!”妈妈推了她一把,笑道,“说真的,你这哪是怕变老啊,你这就是转折点上的年龄焦虑,还是没有真正成熟啊!”

    “怎么说?”

    “想想你二十岁的时候,是不是也特别在意年龄的事?很多人,尤其是女人,在从十几岁到二十岁,以及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岁的时候,都会感到焦虑和迷茫,好像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看多了生老病死,你又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我就不想太多地干涉你的生活,没有催你结婚生子。没想到没有感情和家庭的琐事分散注意力,你的反应却要比一般人强烈。其实,再过一段时间你再回头看,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就像你二十岁时接受自己已经是大姑娘了一样。没有哪个年龄点是幸福和热情的分界线,每个年龄都有值得做的事,都有各自的趣味。”

    到家以后,谢明雅刚换好鞋,手机上就收到一条短信——“到家了吗?一会儿我给你打电话,方便到你妈妈没在的地方接吗?——陈旭东”。

    虽然疑惑,但陈老师打过电话来的时候,她还是到房间里接了起来。

    “谢明雅吧,既然你是我学生,老师就不拐弯抹角啦,我要追求你妈妈,你能帮帮老师吗?”

    “啊?”谢明雅完全状况外,觉得自己幻听了。

    “难道你不能接受?不会啊,你这孩子一向很懂事。”

    都把懂事的帽子戴上了,哪能不接受啊?“您怎么想到要追求我妈妈啊?”

    “喜欢呗!我跟着儿子、儿媳妇搬到这一片来,他们忙我就自己出来找事做,结果遇到你妈妈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大概知道,跟你妈妈绝对合拍!”

    虽然很乐见这样的事,但谢明雅也不能在不清楚妈妈态度的情况下贸然行事,因此她委婉地说:“我妈妈个性比较强,她的事我没什么发言权,可能没法帮您太多。”

    “没事儿,你就先帮我探探她参不参加夕阳红交谊舞大赛,剩下的都交给我。”

    “啊?”谢明雅又状况外了。

    “夕阳红交谊舞大赛啊!你妈妈跳得很好,但我拿不准她参不参加,现在的情况又不好直接问,让那些老太太们问肯定隔天就大家都知道了。我正愁呢,你就回来了。”

    “您学交谊舞不会是在为追我妈做准备吧?”

    “是啊,要不然我跟着一群老太太混干什么啊?当然,你妈妈就算是老太太,也是最有魅力的老太太!”

    谢明雅极力忍笑,还是漏了几声出来,她赶忙说对不起。

    “老师我可是认真的。趁着还没老透,还来得及,赶快做最值得做的事。”

    躺在床上的时候,谢明雅久久不能入眠。前两天睡太多,现在心中石头被搬走,又遇到值得高兴的事,她精神着呢。越躺越清醒,她想着今晚妈妈说的话,干脆爬起来,翻出自己以前的日记,看看那时都在想些什么。

    谢明雅有记日记的习惯,上大学前的日记都好好地保存在家里。她随手拿起一本翻开,正对着的那一页是她十四岁时的一篇日记:

    今天课间跟几个女同学说到年龄的问题,大家都说想象不到三十岁以后的女人是怎么正常生活的。最臭美的小秀说,到了三十岁,要不漂亮地活着,她宁愿去死。大家都点头。

    我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我们的妈妈们不都过了三十岁了吗?还都好好地活着。我想去问妈妈,又怕不合适。万一她真的非常在意这件事,我不就是在戳她的伤疤了吗?算了,还是不问了,到了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她确实知道了,她知道了她会在老去的每一天做有意义的事,直到变成跟妈妈一样的有魅力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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