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大泽泽和陈瑜举办婚礼的日子。
婚礼很热闹,酒店门口放着他们的巨幅结婚照,里面宾客满满,坐了几十桌,大部分都是女方的亲友。
司仪在台上一会儿打趣,一会儿煽情,从回忆两人的感情经历开始,新娘的眼泪就没停过。
与新娘相反,新郎大泽泽从头到尾都笑得很开心,眉梢眼角都是喜色,连向爸爸妈妈鞠躬致感谢词时都一样。他是真的高兴。
但有人好像对他高兴的原因有一些误会。新娘的妈妈坐在台下主桌上感动得稀里哗啦,不断拉扯纸巾擦眼泪,旁边坐着的岳丈大人脸却拉得老长,可能是觉得女儿被抢走了,心里很不爽。
等到婚礼结束,只有自家人在场的时候,他才语带责怪地说:“小瑜哭那么厉害,他连眼圈都没有红一下,真是,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舅子听了,赶紧接话:“他没哭就对了,哭了就惨了。”
大泽泽的大名叫李泽,除了大泽泽,他以前还有个外号是“哭包李”。前者是亲戚朋友们喊的,后者是小时候小朋友们嘲笑他时叫的。李泽小的时候非常爱哭,受委屈了哭,害怕了哭,不小心摔跤了也哭。他一哭,小朋友们见了就会指着他叫“哭包李”。长辈见了就会说:“啧啧,怎么又哭了?”“大泽泽”这个称呼也是这么来的。
其实,他现在还是爱哭,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大泽泽这个叫法也只是因为叫的人多了而留了下来,很多人都不知道它的真正由来。
大泽泽爱哭这一点可能有天性的原因,但肯定跟他妈妈的教育脱不了干系。
大泽泽家既没有豪车,也没有豪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他们家非常有钱。那时,他常常听到他妈妈跟别人炫耀,自己又买了多么贵的衣服,家里又买了多少很贵的食物,简直享受不完。那些东西都是真实存在的,但他们住的这一片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有钱人,他们也只是在吃穿用上比一般人好些罢了。
大泽泽的妈妈是个全职主妇,她很懂得物质享受,或者说很懂得享受物质。当别的家庭妇女在菜市场比对蔬菜的价钱时,她在商场比对衣服、包或者鞋的鲜亮程度,并且她常常能得偿所愿。这都是因为大泽泽他爸爸这个家里唯一在挣钱的人的包容。懂事后,大泽泽曾问过他爸爸,为什么对他妈妈那么纵容。他爸爸回答:“你妈妈早些年跟着我吃了很多苦,现在让她多享受点是应该的。”但大泽泽有点不以为然,甚至有些不孝地想,多半是因为他这个“气管炎”的爸爸受不了他妈妈哭功的攻击。
如果有一个哭泣比赛,大泽泽的妈妈一定能得头奖。这位女士在这一领域的功力之深厚就像武林高手打通了任督二脉,练到了绝杀秘籍的第九重。她那双眼睛就是智能化的眼泪储蓄站,随时随地为她服务。她可以哭得狂如骤雨、重如山倾,也可以哭得恓恓惶惶、幽幽怨怨;可以哭得让风云变色,也可以哭得让池鱼翻身。大泽泽他爸爸那点抵抗力,在她面前完全消失,每每她还没有真正施展功力的时候,他就已经投降了。
而她也把这一技能传授给了大泽泽。
在大泽泽还把泥巴当玩具的年纪,当他想要什么而他爸爸犹豫时,他妈妈就教他:“快哭,哭了你爸爸就答应了。”当他做错了事他爸爸要罚他时,她妈妈就在旁边鼓劲:“快哭,哭了你爸爸就不打你了。”
大泽泽虽不算完全得了他妈妈的真传,但在他那个容易心软的爸爸面前,他掌握的已经完全够用了。时间长了,哭泣就成了少年大泽泽的某种下意识的反应和习惯,在他感觉到危机或情绪出现较大动荡时,眼泪就会出来拯救他。
这一特点放在小女孩身上,还会有人说可爱,可放在小男孩身上,那往往就会招来很多嘲笑。从幼儿园到小学,大泽泽被叫“哭包李”的情况已经数不清了,不过因为回家能得到爸爸妈妈的安慰,他始终想哭就哭。但不管少年愿不愿意,时间都会逼迫人长大,肆意在人前哭泣的坦然和“有钱人”的幻觉终于在他上初一那年一起消失了。
那天是他们交一项考试的报名费的最后一天,大泽泽到了学校才想起来忘了跟家长要。老师很不高兴地说忘了就赶快回家拿,他想到他妈妈早上就逛街去了,于是往他爸爸工作的地方走。到了目的地,他还没来得及跟他爸爸打招呼,就吃惊地看到他爸爸点头哈腰地对待几个有老有少的人。那些人高傲而不屑的神态和他爸爸笑得夸张的脸,深深地划破了少年的心和他一直以来所以为的“事实”。
他没有要报名费,一个人灰头土脸地回了学校,又被老师叫去教训了一顿。眼泪一直在他胸中升上来又降下去,不断撞击眼球。但这回他只是使劲睁大了眼睛,一路忍着,直到走进了男厕所的隔间再锁上门。
那天隔壁蹲位的男同学听到旁边传来的凄惨至极且绵延不断的哭声,被吓得便秘,差点敲门问他是不是忘了带纸。
自此,就连大泽泽的爸爸妈妈都不再有机会看到他哭泣。而在某些时候,某个紧闭的房间,或者隐蔽的角落,或者无人的天台,有少年用他经历了变声期又变正常的嗓音与眼泪一起发泄成长过程中挥之不去的负面情绪。
哭包李不在了,但大泽泽还在。
大泽泽高中的时候,他爸爸的身体出了问题,开始是胃出血,后来整个胃切除了四分之三,医生直接说“想快点死就接着折腾”。大泽泽知道他爸爸压力大,但没想到已经大到这个程度。
他妈妈大哭了一场,然后安分了一阵子。等他爸爸身体恢复,她故态复萌,买了一堆衣服和一个很贵的名牌包回来。大泽泽直接趁她不注意把那个包给退了,他妈妈知道了刚要闹,没想到被他完全没有表情的脸和冷淡的指责吓得眼泪都忘了掉。这简直是可以载入另类武林史的时刻。这之后,他妈妈好几次偷偷抱怨儿子越长越不可爱,严肃得吓人。他爸爸却在心里后悔,后悔没有好好教育儿子,如今他再比不得当年,儿子却还没有立起来。
他爸爸不知道的是,虽然在能力上大泽泽还没有立起来,但在心里,他已经渐渐立起来了。
大学毕业后,大泽泽自主创业,凭着大学时打工的经验和心中某种责任感的激励,慢慢把两人小作坊变成有十多个人的小公司。更多的社会历练让他不再那么容易感到害怕或者委屈,自然也更少哭泣。但在工作严重受挫、压力太大的时候,他还是会在员工全部下班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哭,哭完再熟练地用冷水敷眼睛,走出门时又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明日精英。
有天晚上,他惯常加班到很晚,拿上包在路灯的照射下步行回住处。这一片是近几年才规划起来的新区,他所在的是高新技术区,不远处是新的大学城。新地方,人少,租金更便宜,他把公司和住处都放在了这一片,步行上下班。
快到家的时候,他听到旁边的岔路上有声音,也没在意。刚迈了一步,一个姑娘突然朝他这边跑了过来,穿着高跟鞋和长裙子,在路灯下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姑娘也发现了他,大喊了一声之后加速向他跑来。他看到姑娘身后追来的两个小青年后才反应过来她喊的是“救命”。
这种事他听过不少,但还是第一次遇见。没给他反应时间,姑娘已经跑到他身边,两个小青年也近在眼前,就要伸手来抓那姑娘。他条件反射般地将包朝那两人扔了过去,同时一推姑娘示意她继续跑。两个小青年被激怒,一边骂着“挡路的蠢货”,一边朝他扑了过来,他马上就感觉到了拳头重重落在身上的疼痛。见他捂着肚子深深弯下腰去,其中一个人放开他要继续去追那个姑娘。他余光瞥见那人的脚步,把自己当成沙袋砸了过去。那人没有防备,一下被他压倒在地。这下两人更是怒火中烧,要狠狠教训他一顿,结果一抬头,路灯下,只见他满脸都是眼泪。逞凶的人显然没见过这种阵势,不禁都愣了一下。
趁着这点工夫,姑娘已经跑远并拨通了报警电话。跟警察讲清楚地点,她迅速把长裙绑在腰上,露出打底裤,脱掉鞋赤脚跑了回去。那两个浑蛋正在殴打基本失去抵抗力的让他们觉得晦气万分的挡道者,结果原先跑掉的姑娘突然出现,举着高跟鞋往其中一个头上就是狠命地一敲,高跟鞋跟瞬间就在那人脑袋上开了个洞。就在这一瞬,本已经躺倒的大泽泽一个跃起扑倒另一个人,迅速抓过地上的包带就往他脖子上绕去。
等警察赶到的时候,战斗已经基本结束。最后,他们解救的是已经快被一边抽噎一边死不放手的大泽泽勒断气的小青年。
四人都被送去了医院。大泽泽多处软组织挫伤,右脚踝脱臼,也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因为他那神鬼皆汗颜的反击方式造成的。最神奇的是,他全身青紫,脸上却毫发无损——多半是流氓小青年实在没法往他那糊满了眼泪鼻涕的脸上下手。
警察做笔录的时候,事情被还原,大泽泽才知道那晚姑娘是去情侣朋友新开的桌游店玩,时间晚了,她不想留下来当电灯泡,又不想麻烦别人来接,就一个人出来打车。新开发区人少车少,她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就想换个地方看看会不会更好打车,结果就被出来晃荡的两个流氓青年盯上了。两人拦住她的时候,她以为对方只是要钱,就把钱包交出去了。可是,他们拿了钱包之后就把手往她身上摸,口里也放出些肮脏话,她才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她。姑娘吓得拔腿就跑,却幸运地遇到了加班回家的大泽泽。
最后连警察都感叹,他们真是两个别样的勇士。两个小青年本就没什么犯罪经验,临时起意想爽一把,结果遇到他们俩。因为这起英雄救美事件,姑娘就此和大泽泽认识。
她就是大泽泽婚礼上的新娘陈瑜。
对于这样的相遇,大泽泽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有美人相伴自然是好事,可是美人一来就看到了他最狼狈的一面。尽管如此,遇到了喜欢的人还是要赶紧抓住。
两人没怎么折腾就走到了一起。虽然大泽泽曾解释说当时哭是因为实在太痛了,但相处久了,陈瑜怎么可能发现不了他的毛病。她不认为这是种毛病,反而觉得这样的大泽泽很可爱,当然,她也没有在大泽泽面前揭穿他。
陈瑜的家庭条件非常好,就算不工作也完全没有经济压力。用她的话说,还好那晚穿的鞋是大牌,不然也没有那么大威力。她更乐意把时间用在她觉得有意义的事情上,比如支教。
陈瑜去山区支教时,大泽泽要工作没法陪同。但几天后,他始终觉得不放心,因此还是暂时放下工作,打算过去看一看。到了地方后,在条件艰苦的小村庄住了一晚,第二天他陪陈瑜一起绕山路去找一个辍学在家的孩子。中途经过一条很窄的路,陈瑜一脚踩空滑进了草甸,接着就发出一声痛呼。她说自己好像被蛇咬了,大泽泽没有看到蛇,也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只得着急地背着她奔回村庄。
村庄里只有一个半吊子大夫,一看伤口就说是被一种他们都没有听过名字的剧毒的蛇咬了,蛇毒会在十个小时左右发作,就连县城都没有相应的血清,听说曾经有一个人就是死于这种蛇毒。大泽泽吓得几乎失去理智,使劲给自己两巴掌后,一边到处奔走联系车辆,一边发动亲友向各大医院打听血清。他要把陈瑜送去最近的市区,几经折腾好不容易上了进城高速,结果高速上发生事故,出现大堵车,他们被卡在路上进退不得。
心急如焚的他下车找到交警,语调激动地说清楚情况,结果交警也没有办法,事故很严重,他们只能在道路疏通后想办法让他先走,现在只能等。
想到陈瑜灰白的面色和无神的双眼,他嘴唇颤抖,眼泪终于不受阻挡地滚滚而下。背对高速路,大泽泽蹲下来,压抑地痛哭。一分钟后,他蹭地一下站起来,跑到交警面前说服他们带着自己和陈瑜步行过去,在另一头找到可以通行的车开往市区。虽然觉得可行性不大,交警还是答应了他。
他背着陈瑜沿着路边奔跑,在他背上的陈瑜只觉得他的眼泪被风吹到自己脸上,灼得人生疼。
没跑多久,大泽泽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铆足了劲往前冲的他没有注意到,陈瑜却听到了。她把手机掏出来接听,里面是他们一个朋友激动的声音:“大泽泽,搞错啦!根本就不存在你说的那种蛇!所有医生都说没听过!我们问过一个动物学家,他说不存在这种蛇,也没听过那片山区有这种毒蛇出没的消息!你们是不是听错了蛇的名字?”
陈瑜拍大泽泽的肩膀让他停下,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陈瑜放下来,以免加速血液流动。看着他挂着眼泪的脸,陈瑜既高兴又愧疚地说:“我想我根本就没有中毒,我们应该是被耍了!”
大泽泽无法理解,陈瑜将电话的事跟他说了,又补充道:“之前情绪太过了,现在认真感受一下,我并没有觉得很不舒服。”
“可是你的脸色非常差。”
“脸色差可能是吓的,而且我这几天都没有睡好,不太适应这边的环境,白天劳动强度又有点大。”
“真的?”
“真的。”
“那村里的医生为什么要那么说?”
“多半是我之前当着众人的面骂他重男轻女,把他得罪了。他有一个小女儿,我一直没有说服他让小姑娘来上课。”
危机解除,他们旁若无人地在高速路上拥抱。
之后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尽快到市里的大医院做了检查。医生确认陈瑜只是被普通的无毒蛇咬了一口,估计她掉下去的时候压到了蛇,然后被蛇咬了。
他们结婚以后,大泽泽要是再感到害怕或者痛苦,他还是会哭,只是不再背着陈瑜,虽然这种情况已经很少了。有时陈瑜会陪着他哭,然后两个人哭着哭着就笑了。陈瑜调侃他说:“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愿意让我看到你的眼泪了!”大泽泽心说:等了这么久,终于又有人能让我在她面前轻松地哭了!
有一次,陈瑜参加闺蜜聚会,已婚妇女们讨论伴侣最让自己心动的那一刻,有人说是扯领带的时候,有人说是给自己做饭的时候。轮到陈瑜,大家都笑,纷纷说她的已经不用说啦,肯定是“英雄救美”的那一刻。陈瑜却摇头,说:“是他为我哭的那一刻。”
她永远记得那天的高速路上,他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浮现笑容,眼角却还挂着泪,折射着下午的阳光,晶莹璀璨,旁边就是连环车祸现场。
那一刻,她的心变成了春天雨后的草地,湿润柔软,还有绿苗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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