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二代章祁回国啦。
接风宴后,一家人围着沙发坐成一圈,继续听他讲经历见闻,问各种问题。章妈妈一脸神秘地回房间抱出一本相册,一打开,里面都是章祁,各个阶段的章祁。章祁“啊”的一声扑上去,惊讶地问:“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本相册?”章妈妈得意地扬扬眉毛:“能让你知道吗?让你知道了我还留得下来?”
果然,细细一翻,大部分都是章祁的囧照,比如三岁的时候被两个双胞胎姐姐打扮成女孩子的样子。当大家指着他中学时被抓壮丁上台演小品时的滑稽照片笑得前仰后合时,章祁觉得自己那张因为长久旅行而变黑的脸的脸红指数都要爆表了,忍不住抢上前去,赶紧把相册往后翻。
相册是按时间顺序排的,小时候的照片很多,越往后越少,大学时的只有寥寥数张。首先跳入章祁眼帘的是一张四人合照,照片上的四个年轻人在旁若无人地玩闹,尚显青涩的身姿像几个不合规则的音符,跳出五线谱在时间的琴键上玩笑般地按下几个音。章祁想起来了,这是他毕业那天的情景。那时他出去玩了一圈后匆匆赶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穿着T恤冲到公寓楼门口时正好遇到穿着学士服出来的三个室友。他笑他们人模狗样,跑过去抢他们的学士帽,几个人闹成一团。那时没注意到有人在拍照,想来多半是跟着来凑热闹,声称借弟弟的光再体会一次校园味道的双胞胎姐姐做的好事。
现在看来,有这样的留念,可不就是好事吗?
章祁、黎运生、陈俊、朱明,是那时的大学室友,是铁哥们儿。多年过去,除了家里跟章祁家有生意来往的黎运生还会与章祁偶尔联系,其他两个已经淡到不闻音讯了。照片上的七月天还不算特别热,但阳光已经足够晃人,衬得他们的脸都有些模糊。章祁想,这些照片上显示的就像是平行空间的事,在他真实的记忆里,这一段确实存在,但他连那时自己的样子都没法确定了。
章祁在家倒了两天时差,黎运生约他叙旧。两人商量在哪儿吃饭,结果去了离大学校园不远的烧烤店。
他们大学时常来这家烧烤店,陈俊经济条件比较差,朱明普通家庭出身,章祁无所谓,黎运生是人精,自然不会反对,这个便宜的地方就成了他们的长期据点。店老板还是原来那个,但已经不认识他们了。不是周末,不大的店面里除了他们俩只坐了两桌学生,但大学生总是吵闹的,更衬得他们这里冷清。
一瓶啤酒下肚后,两个人之间的生疏感才随着逐渐上桌的烤串儿的香味飘走。他们好几年来的生活都没有交集,又都不关心自家的生意,就只有回忆往昔了。聊到完全放松,两人开始互损。章祁嘲笑黎运生越来越有艺术家气质了,坐下时都不敢把手肘放在满是油腻的桌子上,完全不见大学时的潇洒。黎运生不慌不忙咽下一口啤酒,一反击就扔下一个大雷:“你也越来越退步了,现在还单着,大学时还知道抢陈俊女朋友呢!”
“什么?”
一听章祁反问,黎运生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章祁看他反应反倒确认了自己没听错,惊讶的表情深刻得都能在空气中留下印迹了。
严格意义上说,章祁不是富二代,而是富三代。他爸爸妈妈的结合属于强强联合,两人结婚后,生意做得越发大。章祁是意外到来的老来子,出生时两个双胞胎姐姐已经快12岁了。爸爸妈妈自己从小受够了严格管教,对儿女的要求就没那么严,等到两个女儿表现出了对经商的兴趣,对小儿子放得就更松了。若说章祁是上帝的宠儿,没有人会怀疑——出身巨富,自小得宠,自由加身,兼之长得不错,头脑还不差。
当然,对于最后一点,有人有很大意见。在另外一些富二代眼中,章祁就是个脑残会VIP会员,可无限下载愚蠢那种。因为家人在技能学习上的放养和在人情世故上的保护,章祁的中二期特别长,还曾经下过自己最大的障碍就是太有钱的结论——家庭条件影响他正常交友了。其他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早早出国留学,他坚持要好好高考,还留在了自己考上的本市重点大学上学。
去学校报到那天,章祁拒绝了家里派车送他的提议,但提出要两个姐姐跟他一起去。他是这么想的,到时他这个帅哥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长相一样、着装一样、步伐一样的大美女,多有武林高手出场的范儿。结果,年近三十却溺爱弟弟到没有原则的姐姐们还真同意了。于是入学第一天,可怜的无神论者朱明同学就受到了惊吓:他最先到寝室安顿好,下楼吃了饭,买了些生活用品,回来时在楼道里遇到个正往下走的漂亮姐姐,白裙及踝,长发披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走到寝室门口他还没回味,一推门看到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站在屋里,白裙及踝,长发披肩,顿时不敢再迈步,以为自己大白天出现幻觉。等人到齐了,大家轮流做自我介绍,朱明是学历史的,陈俊是学经济的,黎运生是学美术的,章祁是学导演的,四个人四个系别。这个学校倡导开阔眼界、多方涉猎,大一新生入校后,各院系学生的宿舍全部打乱来排,鼓励不同专业的学生们多交流,等到大二再按专业重排。章祁他们四个人就这么凑在了一起。到大二时,一是觉得没必要,二是懒得搬,他们以感情好、共同进步为由向学校申请维持原状,得到批准后就一起住到了毕业。
虽然他们四个家庭状况、性格爱好、生活习惯南辕北辙,但在大学四年勾肩搭背的生活里也曾真心以兄弟相称。在黎运生看来,这是时间作用下兄弟们间相互忍让、磨合的结果,但章祁更愿意把它归结为缘分。
章祁的梦想是做个大师级导演,他喜欢戏剧性的东西,甚至乐于自己创造一些不伤大雅的戏剧性场景。不过,这不代表他会欣然接受“多年后发现自己曾抢兄弟女友”这种狗血情节落到自己头上来。
当他抗拒的变成事实,他在被这些信息砸得头昏脑涨时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以前实在是蠢到没边,连上帝都看不下去了,所以给自己埋了伏笔。
出于怀旧或者无聊,抑或某种愧疚,章祁决定去看看被他抢过女朋友的老兄弟,还把黎运生给拉上了。
吃烧烤那天黎运生已经把事情跟他讲清楚了,听完后他只有一个反应,就是在心里问候自己过去的智商。
那是大三时的事了。故事的女主角是个叫方圆的女生,皮肤挺黑,但黑得均匀,身材又很好,看起来非常性感,为人又开朗大方,在以清丽为主调的大学女生中很是突出,是很多男生关注的对象,被称为“黑珍珠”。黑珍珠跟陈俊同在学生会,经常一起行动,因此常被人打趣是一对。每当这种时候,黑珍珠只是微笑,也不反驳。陈俊喜欢黑珍珠,看她这样也便有勇气约她同去图书馆或者同看电影,对方大部分时候都不会拒绝。正当他准备正面告白的时候,章祁兴冲冲跑回寝室,说有女朋友啦,是个大美人叫方圆。
“我怎么完全不知道?!”章祁问。
黎运生拿着还剩半个鸡翅的烤串儿指着他说:“也不想想陈俊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尊心那么强,没有确定的事儿会拿出来说吗?我也是因为偶尔被学生会的人抓去画海报才注意到的。他估计是找不到人商量,反正我都看出来了,他就跟我透露了点,还让我先保密,所以就连朱明也不知道。而且你想想你那时在干吗?”
是啊,章祁那时在干吗呢?他在忙着拍电影,其实也就是拍些短片习作。因为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他连系里的设备都不用借,拉着一群创作欲旺盛的人完成了一部作品,还在学校里公映。现在看来,那时的作品也就是一片落在湖面的柳叶,一点声儿也没弄出来,也沉不下去,就看个颜色还风一吹就没了。但章祁高兴啊,志得意满地要拍第二部,天天拿瓶饮料蹲在校道边上,要为新作物色拥有独特韵味的女主角。黑珍珠就这么走进了他的视线,虽然直接拒绝了他的参演邀请,但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他直接的追求,成了他这一段现实故事的女主角。
这故事要是拍成电影,倒贴钱给观众都没人愿意去看,章祁想。
“我说怎么有段时间老见不着他,还以为是有事儿忙呢。”
“不止你,连我都被他疏远了一阵子,谁让我知道内情呢?”黎运生叹气,“其实他也没怪你,知道你不知道呢,但心里总会有个疙瘩。”
“你怎么知道他知道我不知道?”
“念顺口溜呢?就你这段位,玩不来这么高段的。那时陈俊看事情比你清楚多了,他只是太好强。”
章祁作势要拿酒泼他,黎运生赶快重启话题:“后来你跟黑珍珠到底为什么分了?别再跟我说什么性格不合,那时我就没信。”
“还真是性格不合,她说我太幼稚,后来跟一个公司经理在一起了。快毕业的时候来找过我,说复合,我没答应。”
“估计那时候才知道你家到底怎么回事,都快后悔死了吧!”
黑珍珠悔不悔章祁不关心,他现在就遗憾怎么早不知道,好把事儿跟陈俊说开了。这简直就是黑历史啊!
陈俊就在本市工作,他现在是个前途远大的人民公仆。两人到他家的时候,提前得了黎运生消息的他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三个人寒暄一通进了陈俊家门。陈俊外表上没什么大变化,有种与年龄相符的成熟,居住环境还是和以前一样打理得干净整齐,但章祁就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看了又看,才发现问题出在他的着装上。此时,陈俊穿着旧T恤、大裤衩,大周末的又是见老朋友,并没有什么不妥,但熟悉以前的他的人都知道,这可是个在宿舍都要好好穿着衬衣长裤的龟毛男。
大学时的陈俊是个非常严谨、非常注重细节的人,他不会拿自己那套要求别人,但他自己会做得一丝不苟。男生们听了女生聊星座,觉得处女座就是种绝症,正好陈俊是处女座的,被大家公认为一级病患。难道公务员生活能治疗处女座?
陈俊本来没打算考公务员,他大四时经学校推荐去了一家效益很好的大型国企实习,结果没能留下来。HR说他不够活跃大气,带他的人说他关系没别人硬。他回校就报了选调生考试,然后被派到一个据说网线都没有一根的村子当村官,两年后因为表现优异兼之符合两年基层工作经验的要求,被调回市里。
“我那时就想,不是说我没关系吗?老子就要自己变成关系。你们知道我来自单亲家庭吧,家里条件还很差,以前总怕露怯,被人看不起,到了那个村子才知道什么叫真的条件差。那里的人是真好,也是真穷,在办各种事情的过程中我才慢慢发现自己的狭隘,也慢慢明白自己是在做什么工作。现在我的目标还是让自己变成很硬的关系,有很大的能量,这样才能帮到他们更多。”
章祁和黎运生都看得出来,陈俊真的变了很多,他不再需要一板一眼的行为和与人保持距离的姿态来支撑硬气的表象,却比以前更有尊严。
道别时,虽然知道现在的陈俊不再需要那句道歉,章祁还是说:“以前方圆的事对不起了。”
陈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笑着回他:“难怪觉得你老是看我,还以为我变帅了你要找我去演男主角呢!”
“以前的陈俊哪会说这种话?完全是两个人啊!”回去的路上黎运生感慨。
章祁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他还真挺适合演男主角的,面瘫男的霸气故事,是不是很符合潮流?”
既然都见过陈俊了,两人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打算跑远一点,去看看朱明。
黎运生给章祁介绍朱明的近况,说他现在在老家当饭馆老板,生意做得不错,还娶了个漂亮老婆。果不其然,到了地方,迎出来的是个大胖子和一个美女。
大胖子就是朱明。朱明读研的时候老父身体每况愈下,他放弃还没到手的学位,回家继承饭馆,照顾长辈。从小耳濡目染,做饭不难,难的是把饭馆经营好。好在朱明的书也不是白读的,没那么多资金搞大阵势,就走特色路线。他把饭馆做成了体验式餐厅,各个包厢都有独特的主题,比如取经路上、红楼遗梦、魏晋风韵、大唐盛景,在装饰、菜品和服务上都狠下了功夫。
“最开始真是做得心惊胆战,老本都投进去了,就怕听不到响声。我们跟一些婚庆公司合作,给一些没钱或者不想在大酒店办婚宴的新人做特色婚礼,虽然费时费力又挣不了两个钱,但名声总算打出去了。你别看我现在这吨位,都是这两年才长起来的,那时瘦得都皮包骨头了。”
漂亮的朱太太阻止他继续倒苦水,插嘴道:“哪有那么凄惨,你那时还有闲心一天一个菜到银行门口来堵我呢!”
朱太太原来在饭馆旁边的农业银行上班,有次朱明去办业务,正好遇到公安系统出问题,所有需要用到身份证的业务都办不了,他就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在那里不厌其烦地给老人们解释,挨骂也不生气,这就把人盯上了。他追人的手段也实在,一天一道菜,不重样,天天趁别人下班的时候送过去,慢慢就把姑娘变成他厨房里的人了。
朱明得意地传授经验:“这追人就像做菜,得看火候,有的要快炒,有的要慢炖,放不同调料就有不同味道。我们家这个,是正宗老鸭汤。”
朱太太一筷子唐僧肉——实则改良版蒜泥白肉——塞他嘴里,笑骂:“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才老鸭汤呢!”
一桌人都笑了。
从朱明那儿回来没两天,黎运生递过来一张邀请函,市里要举办一场青年代表画家的作品展,黎运生的几幅作品也参展了。
章祁到的时候,来看画展的人已经不少了。他找到了黎运生的画,却不太能看得懂。其中一幅,他模糊辨认出是一些人脸的叠加,但人的五官却是由不同的事物组成。有的人嘴巴的部位[A3]是一块石头,有的人眼睛的位置[A4]是一把刀,而这刀又是另一个人的嘴巴……画的名字叫作《相》。
大学毕业时,两人其实有过一场不同于朋友间嘻哈的谈话。那时章祁已经定下要出国学电影制作,黎运生说:“真羡慕你永远目标明确,热情满满,没有后顾之忧。我又想插手生意的事,又想继续画,连老师都说我心性不纯,恐怕难有成就。不过我已经决定了,壮士断腕,专心钻研绘画。你以后回来,我就是真正的画家了。”
黎运生还说:“你这个未来大导演也多长点心,我开始其实不是这个寝室的,我们家想跟你家合作,怕你家看不上,又了解到你正好也到这个学校上学,我才想办法换寝室的。我开始只当你是白目二世祖,可有次陈俊终于忍不了你到处乱放东西说了你两句,我以为你会生气,结果你毫无反感地照他的话做了,我才当你是个可交的朋友。我这么说是知道你不会生气,但你到了国外还是不要表现得太好说话。”
现在黎运生真的成画家了,章祁也在成为大导演的路上走得更远了些。在国外完成学业的过程中,他已经拍过一些东西,拿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奖。但不同于本科时的嘚瑟,他清楚地明白这远远不够,不仅在于技法,更在于他对世界和人的了解程度和理解能力。再次毕业后,在世界各地转了两年多,皮肤变黑了,脑子里的色彩却越来越多。
晚上回到家,他找出已经用到边角翻转的厚笔记本,上面全是他一路上的散乱感受。他翻到新的一页,写:“如果没有整容术与意外事件,人的五官的变化其实是比较稳定的。但世界并非如此单调,在变化不大的躯壳下,我们其实已经被时间和自己联合烹煮成了一道菜。我们相互辨识也不再靠外表,而是靠菜的味道。好在,我们可以决定给自己加什么样的调料,然后等待时间慢慢把自己想要的香味炖出来……”
丢失在时光里的人
时光是条静谧流淌的河,不经意间已蜿蜒过千山万水,豪情万丈的旅者逆流溯源时,恍然大悟——时光,是无声咆哮的万丈瀑布。
朱玫景被任命为市场部总监的那一年,三十二岁。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老,多年的职场历练、得体的职业装、八厘米的高跟鞋都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职场形象。栗子色的卷发、精致的淡妆、翘起的嘴角和疏冷的眼神,妩媚的人带着微冷的气息,从那天起搬进总监办公室。
有人欢喜有人愁,职场如战场,站得越高的人越像在刀尖上跳舞,台下的欢呼和台上的荣光下,是一步错满盘皆零落的危机。微笑着跟前总监告别,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甚至意兴阑珊。斗了一年,这次走的是别人,谁知道下次走的是不是自己。
“玫景,今天晚上回家吃饭吧,有你喜欢的……”苏良城打来的电话,不紧不慢的带着书生气的声音,让现在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的朱玫景忍不住起急。
“不行,我手边有新上线的项目,晚上有应酬。你也知道,国情限制,酒桌就是谈判桌,我要晚一点才能回家,最近会忙。你好好吃饭,我这儿还有事。”干脆利落地交代完想交代的话后,干脆利落地挂掉电话。作为坐在总监位子上的人,除了需要应对大客户和大BOSS,干脆利落地达到要表达的目标,是多年要求自己和下属工作要有效率的后遗症。
朱玫景很忙,市场、销售、技术是公司的三大块,她目前负责的大部门下辖着各种七零八碎的小部门,消除前总监的影响,剩下的人谁可以留用、谁必须摆出在外也是个大学问,不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了,自己这个总监的权威总要树起来以后才好带这个团队,接手的新工作也得梳理妥当,如果交接过渡的进程中出任何问题,无他,只能是她这个新任领导的责任。因此,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
“玫景,今天还是回家吃吧,最近你都没回家吃过饭。”私人手机,给苏良城特意设的铃声响起,接通后又是刚才那个温文尔雅、不疾不徐的声音。
“你有什么事儿啊?”朱玫景性子有些急,交代明白的话一般不会重复第二遍。
“没事。”电话那头紧接着一阵沉默。
“我最近都要忙,没事的话等忙过这一阵儿再说吧,好吗?”毕竟是自家老公,不能要求他跟下属一样唯命是从、果断执行,适当的怀柔政策才是夫妻相处的长久之计,这一点朱玫景心里非常清楚。
“这是捣什么乱啊,没事儿还一次又一次地来电话。”朱玫景嘟囔了一句,继续埋头翻看手里的人事资料。这一埋头就是四个多小时,错过了公司餐厅晚上的饭点儿,等她从纸堆里翻出手机看时间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华灯满街的时刻。楼下的西餐厅还在营业,点了一份牛排和一份沙拉,细嚼慢咽地解决了晚餐。
从前的朱玫景可不是这样的,二十分钟内解决吃饭问题,最快的速度是边跟同事讨论工作问题边吃米饭套餐,五分钟解决温饱问题,悠闲地摊在一边跟吃饭慢吞吞的同事争辩,故意趁对方嘴里塞满食物说不出话的时候下绊儿开玩笑。那时的朱玫景刚毕业没多久,是真正刚迈出校园的青涩开朗美少女。今时不比往日,自从上次急性肠胃炎发作去了趟医院,就被医生强力告诫,快节奏高压力的工作固然能拿不少薪水,可这薪水买的就是你日后的健康。这次只是急性肠炎,要是还不好好吃饭,胃溃疡、肠溃疡一旦发作,可就没这次这么好对付了。朱玫景是个听话的孩子,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这么夸过她,如果医生知道告诫之后她的表现,一定会像老师那样发朵小红花表扬她的。
朱玫景推开家门,像往常一样踢掉并不舒坦的高跟鞋、换下外衣,刚准备去沙发边茶几上拿杯子喝水,沙发上一个黑影一晃,着实吓了她一跳,迅猛地退后几步狠狠贴在墙上,压在心口上一声尖叫还没冲出来,沙发边昏黄的落地灯亮了,苏良城在等她回家。她愣了,等晚归的她回家,这是多少年没有的事了。
苏良城静静地、深深地看了她几眼,哑着嗓子说:“朱玫景。”
等了片刻没等到下一句,累了一天的朱玫景火噌噌往上蹿:“干吗?”这个人,温暾了一辈子,就这温暾的性子,温暾到别人都升职加薪,他还在原地踏步,等到领导升无可升,这种好事儿才能落到他头上。从不主动要求加薪,每年就指望着公司普调的那两次才能蜗牛一样涨一点。
“今天是咱们结婚七周年纪念日。”昏黄的落地灯只能模糊照亮苏良城的半张脸,另一半沉默在阴影里,看不见有什么表情。他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嗓子温和地吐出一句锋芒毕现的话:“朱玫景,咱们离婚吧。”
安静,僵硬的安静。苏良城突然不知道刚刚自己说了什么,又突然觉得如释重负,终于说出了心里憋了那么久的话。朱玫景感觉时间在那一瞬停住了,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一切都在刹那间定格。结婚七年,习惯了那人的温文尔雅,几乎忘了无论是谁都会有言辞锋利、面目冷峻的那一面。朱玫景不说、不动,与时空一起,定格在了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像闪光弹爆炸后那种刺眼的纯粹的白,她甚至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听到过什么声音。难道,刚才根本什么声音都没响起过?
“玫景,这么多年了,咱们越走越远。作为男人,我是应该更有作为,不然也不会让你这么辛苦。可是,玫景,咱们上次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一个屋檐下,住着的却是两个最亲密的陌生人。”
“玫景,我已经三十六了。跟我差不多岁数的人,他们的儿子有上小学的、初中的,甚至上高中的。我的、我们的孩子在哪儿?咱们,已经没有共同生存的空间了吧?”
当年,是他温和的带着文艺青年的气质吸引了热情外向的朱玫景,可再多的文艺浪漫也挡不住真实的现实,文艺气质、浪漫情怀都当不了馒头面包。所有最初她欣赏他的地方,他的温和、他的文艺性的理想和生活态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渐渐被不积极上进、不懂变通、不能适应现代社会价值观所替代。从前是为了两个人生活得更好,不至于沦落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悲剧中。可是……呵呵,好像已经忘了最最单纯的初衷——为了两个人能安稳生活,相亲相爱,白头到老。
朱玫景累了,她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净了,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甚至只是动动嘴皮子的辩解。钩心斗角忙了一天,突然觉得就算是靠着墙,她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不倒下。安静地笑笑,什么都不想说,也想不起来说什么。这么多年,好像已经习惯了不用向任何人解释的骄傲,除了切关深度利益的话题。真的忘掉了什么,一语惊醒,她的眼里只有事业,忽略了自己和住在自己心底的那个人,终于导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相互之间不是没有感情,浓厚的感情已经沉入心底,虽然不再热烈,却如沉香木一样,爱得更加深沉、浓郁。
是谁在路上越走越远,是谁远远望着那道影子不肯轻离?时光,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多少年前,初到上海的朱玫景看着夜色下的繁华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欢畅,多年前还是学生的她就向往着这座不夜城,期年后成为这里大把大把赚钱的小白领是当时朱玫景人生计划的第一步。看着多年前的梦想就在眼前,甚至近得能一把抓住,朱玫景的小心脏激动、兴奋、满足、陶醉,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就开始幻想日后亮闪闪的生活。
“朱玫景,我们走吧。”某个人平板的声音打断了朱玫景金灿灿的幻想,好在眼前这座城市的漆黑夜色和夜色中璀璨的灯火没有随着这句干巴巴的声音一起碎掉。在这种情况下,朱玫景那点小小的不满抵不过扎根奋斗、努力升值赚钱的美好梦想,未等发芽开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朱玫景满脸笑容地猛点了几下头,某个平板的人脸色平淡地拉开车门,很绅士地请朱玫景上车。那时候的朱玫景对任何汽车品牌都没有概念,在她的眼里凡是有汽车的人都很厉害,他们必定是有一份很不错的白领工作,才能供得起那一辆辆消耗着油费、停车费、各种保养费用的四轮代步工具。他们整天西装革履、面目严肃地上下班,薪水是她这种出入职场的菜鸟可望而不可及的,那时的夏利和奔驰在她眼里都会简化成一个词:汽车。
汽车穿行在上海铺满橘黄灯光的大路上,渐渐走向一个并不繁华的地方。忽然车停在了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区前,驾驶座上递过来一串钥匙,“进门第二栋的902,你自己上去吧。”
“不上来坐坐?”朱玫景的眼中大约不存在危险这个词。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信任了某个人,信任某人提供给她的一切信息,甚至连容身之所这个最后的屏障都毫无保留地对某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敞开,真怀疑她是怎么平安长大的。事实上,只是没有比现在更好的选择。
“不了,老婆还在家等着。”后来证明这只是某人对不熟悉的朋友的邀请习惯性的回复,毫无真实性可言。
夜已经深了,朱玫景很识相地道了谢,拖着大号行李箱奔向自己的新生活。
那时的某人就是她在学校时候的辅导员的同窗好友,算来是高她好几届的同窗师兄,帮朱玫景租到一套相对廉价的房子并收拾好,已经算是给了她不小的面子。他对她没兴趣,她对他也没有,既然不想发展一段暧昧,不如就此为止。
朱玫景也不是没有心机,很认真地查看了手机上的快捷拨号,排在第一位的就是110,住所的门能锁上的地方全部锁好,睡梦中手里扔攥着她的宝贝手机。
使朱玫景确定要在上海发展的原因之一是上海的繁华和挑战,让她有实现多金梦想的机会,原因之二是上海有海。
在来上海之前,生长于偏干旱内陆地区的朱玫景从没见过海,来到上海见过的是被污染的灰色的海,完全不是想象中海天一色的清澈碧蓝,之后有些失望,就如同现在她对自己一样有些失望。
刚入职一个月能拿到3000块,朱玫景已经觉得很满足了,然后发现在上海这座繁华的大城市里3000块跟小城市里的500块没有区别,勉强供给吃喝房租的开销,月月月光,这让雄心勃勃的朱玫景很受打击。好在朱玫景心态比较健康,在入职3个月后看准时机决绝地跳了人生的第一次槽,月收入上到了5000块。回过头来总结出——聪明智慧的朱玫景被以前的公司大力剥削了,像她这类的工作在上海3000块是最低的工资,通常适用于刚从学校毕业不懂行情、没有经验的小白。
遇到苏良城,只是个意外。
苏良城是公司涉外部门的职员,负责其中的一个组,勉强也算得上是个小头目,这个类似组长的身份让朱玫景第一次听到后马上联想到日本侵华时候的猪头小队长。第一次听到别人介绍的时候,没忍住还是抿嘴笑了笑,这个小幅度的笑容晃进了苏良城的眼里,这个年近而立的光棍男刹那间有了错误的理解。婚后被朱玫景寻根究底问出这么一个八卦,很没淑女风范地捶床大笑,指着苏良城鼻子下了个精准定义:猪头小队长的爱情奇遇。
朱玫景供职的部门多做后台统计,那一日是月初,拿了上月做完的销售报表送到涉外部,以确定下月涉外部的出货数量。送了报表临出门遇上了苏良城,苏良城显然没注意到眼前这个女人,眼光高过朱玫景的头顶投向涉外部的工作组,形似平板男一样平板地滑过朱玫景的身边。
朱玫景在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人,“苏良城?”这个名字没经过大脑,先经过了嘴飘到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苏良城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有些茫然,栗子色的直发顺滑地垂下肩膀,面目似曾相识。朱玫景微笑着摘下黑框的宽边眼镜看看苏良城,随即戴上——聪明人不需要太多的提示。
“朱玫景……”有些意外有些喜悦,朱玫景点点头微笑着离开。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暗度对于他或她都是有必要的,职场上混迹的人如果情商不够高,很可能会变成传说中猪一样的队友,旧情勾搭不适合暴露在同事雪亮的目光下。
没有风花没有雪月,及至年底工作繁忙,年终统计,各部门的数据整理都堆在了年底这些天。朱玫景摘了眼镜往后一靠,闭着眼睛稍作休息。即使闭了眼都觉得眼前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好在公司这月的加班和奖金给得不少,同样的活儿在以前那家公司基本是多拿不到几个钱的,这让朱玫景在抱怨曾经受剥削时并不厌恶眼前大量的数字工作,眼前的每一个数字都能兑换成真实存在的报酬,就像是勤劳的田鼠通过坚持不懈地在地里捡来捡去,慢慢攒出一窝的粮食,朱玫景捡来捡去的是成千上万的数字。
宽边的黑框眼镜有些像前些日子某家电视台里那个长得有些丑但特能干的女主角的眼镜,当初朱玫景选这副镜框时似乎看见了店员眼中的窃喜——这么丑的眼镜框终于卖出去了。她并不是电视剧里那些丑的女主角的粉丝,也不是要告诉别人她像那个女主角一样能干,她只是想遮挡自己的脸让自己变得丑一点。女人长得太好看了是资本也是麻烦,尤其是当她处于弱势被动的条件下,适当掩饰自己的容貌是层不错的保护色。
照理说,她朱玫景算不上美女,只是五官端正、有鼻子有眼让人看了联想不到丑而已。她只是对职场有些恐惧,觉得让自己稍微丑一点对于刚入职的她来说可能更安全些。
其间收到苏良城一条短信,他当天的工作完成得早,晚上不用加班,问她晚上是否有时间出去吃个饭放松一下。朱玫景回了“加班”两个字,直接把手机丢在抽屉里。她看重生活,面对现实,随遇而安又想有点小小的成就,每当同一时间段有多种选择的时候会很理智地拿出来对比得失。在年底这个工作任务重更容易出成绩的时候,显然,实实在在的业绩重于一次不疼不痒的叙旧约会。
从遇到苏良城算起,两人也不过在进公司的大厅里遇上过一次,互留了电话再无其他,上海的快节奏中各路小白领像上了发条的闹钟,笃实地工作、加班,为剥削者和自己创造财富。
苏良城也是笃实的人,正是男人三十一朵花的年纪,相貌也还过得去,民间风评是个正经正派的好青年,虽不算是钻石王老五,也是有房有车一族,那些骗小姑娘用的风花雪月已经不适合他,而朱玫景则是那种忙碌得顾不上风花雪月,而且对风花雪月也没什么概念的女人。两个人多年后的见面没擦出什么天崩地裂的火花,也没有狗血的烛光晚餐的剧情,各走各的路,各忙各的工作。在这个加班费多多、奖金多多的年底,埋头工作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在公司待的时间长了,自然会不断接触到各个部门的同事,在公司的年会上,朱玫景很自然地“认识”了苏良城。那时的朱玫景作为新人衣着保守,默默地在某处吃吃喝喝看热闹,在年会气氛最high的群魔乱舞时段被起哄的众人卷进了舞池。不会任何舞蹈的朱玫景显然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像陷进激流的鱼一样左冲右撞,希望逃出这纷乱的人群,混乱中哪里辨得清方向,徒劳地在人群中打转。苏良城喝了点酒兴致也很高,跟着人群涌进舞池凑热闹地胡乱扭动,撞上了奋力游向池外的朱玫景,略带着恶作剧的心理抓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臂虚虚地环着她慢悠悠想当然地来回晃动着——没办法,他也不会跳舞。
两个人乱七八糟地摇晃到乱舞结束,默契地找了个不甚明亮的角落叫了喝的东西。后续的发展不用解释,像多数电视剧的结局一样,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个抱着努力赚钱、好好生活的想法的年轻人有着相同的生活态度,交流之后发现认知基本一致、交流顺畅没有障碍,手牵着手奔入爱情殿堂,约定为了日后更好的生活暂时不要小孩,各自为自己的事业打拼,相互鼓励,相互扶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良城发现自己明显跟不上朱玫景前进的脚步了,这个聪慧的女人在经过几年历练之后,事业突飞猛进,无论是工作硬实力还是交际软实力都远远超越了苏良城。这个温和的男人默默地支持她,在两个人中成了照顾家庭更多的那个。当两个人处于同一高度时,会有更广泛的统一认知;当这个高度发生变化时,思维行动都会产生变化。不同高度的两个人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在节假日的时候,苏良城和朱玫景也会一起看电影、逛街、吃饭;其他时候多是朱玫景对着电脑敲敲打打,苏良城拎着抹布扫帚擦擦扫扫。距离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拉开,他不说,她忽略,日积月累,就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朱玫景的事业风生水起之初,还记得结婚纪念日,早早安排好工作特意空出那一天,后来就需要苏良城提示,才会手忙脚乱地安排,纪念的时间一点点变短,最后变成了临时约定的一顿晚餐。朱玫景没有太多感触,结婚纪念只是为了纪念,并且藉此跟苏良城贴心贴肺地好好聊天,以弥补平时忙碌中缺失的沟通。这在苏良城看来愈发凄凉。
结婚七周年纪念日的晚上,没有相互的问候和示爱,没有温馨浪漫的烛光晚餐。昏黄的落地灯隔开了两个陷在阴影里的人,不可挽回的沉默预示着无法估计的未来。曾经的恋人,是否还能再次牵手?
时光是所有人生命中的过客,它从人们身边匆匆走过,每个人的一生在它面前只不过是匆匆掠过的一个画面。多少人手牵手从时光面前路过,忘却了手里牵着的温暖。蓦然想起,那份温暖已经遗失在了时光深处。
眼前人,请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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